“就只有六匹,而且不是上好的马,都有年岁了。”驿长回答道,“不过到下个驿站比我这边大许多,那边情形比这边好一些,大人与殿下只要到了那边,就不用太发愁了。”
“那就暂时征用你的六匹马,等我们到了下个驿站,让人送回来给你。”谢岫很快就拿定了主意,然后看向了孙篆,“你明日与殿下说一说要走山路的事情,让殿下多穿一些,别冻着了。”
“我知道,我等会就去嘱咐王泰。”孙篆一边点头,一边把要做的事情都记下来交给了旁边的随从,然后起了身去找王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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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岫没有走开,他一路过来精神还好没什么困意,而且这会儿他们随行官员休息的地方都没安排好,他也无处可去,于是便和那驿长闲聊了起来。
“按照从前的规制,旁边应该有个县城的吧?现在没了?”谢岫好奇地问。
“早就没了,那几年打仗,人要么往北跑要么往南跑,这儿没人留着。”驿长说道,“小的和兄弟们过来的时候也是惊呆了,没想到是这种情况。”
“那头的驿道要是能通,这地方应当十分便利。”谢岫道,“等万事太平了,大家也就要都回来的。”
驿长听着这话便附和着点了头,道:“我瞧着也是,去年的时候就零零星星有年轻人回来,若不是因为突然有水患,说不定就留下了呢!”顿了顿,他略有些好奇地看向了谢岫,问道,“小的听说现在琉州已经归我们魏朝了,是不是?”
谢岫笑着点头,道:“正是呢,大将军打了胜仗,连北边胡人都投降了。”
“那太好了!”驿长开心起来,“小的祖上是琉州人呢,那年我爷爷跟着祖爷爷一起往南跑,临死的时候还叮嘱我爹说要把骨灰带回老家去,我爹就叮嘱我,现在总算是有机会能回去了!”
谢岫听着这话心情有些复杂,他压下了心中的那一丝叹息,只道:“那还得多等一段时日,我们跟着琅王北上,是要去北边的琳琅玛瑙四州谈一谈归附的事情。”
“那还得多久?”驿长皱着眉头想了想,但很快又乐观起来,“我想也不用太久吧?我老之前总能回去的!我们陛下这么能用兵还这么敢用人,没道理我们不能重新回琉州嘛!”
“的确是这个道理。”谢岫想要说什么,可顺着驿长的话想了想,便把之前自己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将来总有那一天的。我想应当不会太久。”
“其实陛下早该往北边用兵,大家可盼了许多年了。”驿长又道,“前面几个皇帝就不该跑,那会儿大家不都是拿着锄头斧头准备帮着皇帝一起打胡人呢?可谁知道皇帝先跑了,太伤人心。”
这话是在康都没人敢说的,这驿长也是因为离康都远,所以才敢把这话说出口来。
谢岫听着这话,心中感慨颇多。
毕竟不同的人看待同一件事情便就是不同的,驿长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人物,他或者看不出那么多利弊权衡,但却看得到最朴实的人心向背。
而在许多时候,人心向背定成败。
他道:“现在的陛下也与我们想的一样,所以才一直想收复北方,虽然难了一些,但毕竟比从前强了很多,不是吗?”
驿长赞成地点了头,道:“是啊,当时珠州收复的时候,我爹可高兴了,还杀了家里的羊炖肉吃!反正我就等着将来带着我爷爷和祖爷爷还有我爹的骨灰一起回去了,再看看我家还有没有别的亲戚还在,若是还在,便聚在一起吃吃饭,若是他们愿意让我留下,我就留在琉州。若是不愿意,我就还是回这儿来。”
谢岫想起来出康都之前两个叔叔与他说的谢家的旁支亲戚,他忽然也在想他们。
他们若知道他要往琅州去,现在应该已经得知了风声吧?他们会怎么做呢?
是装作不认识,还是假装熟稔?
外面风雪大作起来,鬼哭狼嚎一般,让人感觉有些渗得慌。
谢岫起身往外看了一眼,有点怀念康都的温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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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的康都,夜晚平静,微风中带着潮湿和暖意。
谢岑儿下棋连赢了陈瑄两次,赢得陈瑄开始对着棋盘皱眉头并表示不赢不睡觉。
“要不我让一让陛下吧?这天色可不早了,”谢岑儿好笑地问。
陈瑄摆手,道:“朕肯定能凭自己的实力赢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陈瑄于对弈之道并不算太精通,或者更准确些来说,下棋对他来说算是放松,少有全身心投入其中琢磨棋局的时候。
谢岑儿自然知道这一点,故而她也才能连着赢了他两次。
虽然是放松,但胜负欲还是在的,陈瑄认真起来重新下了第三局,总算是以半子取胜。
“好了,可以睡觉了。”陈瑄满意地把自己的胜局多看了两眼,然后挥手让人收拾棋局,自己站起身来,又抱怨地看了谢岑儿一眼,“原本不过是放松,非得让朕多动了许多脑子。”
“那算是妾身的过错吧……?”谢岑儿迟疑地眨了下眼睛。
陈瑄想了想,又多看了她一眼,笑道:“朕算是发现了,你是不肯让朕的,投壶要赢,下棋也要赢,是不是心里的主意是多赢朕几次,想着朕就不会找你玩了?”
谢岑儿也笑了起来,道:“陛下总是赢也会觉得没趣的呀!”
“话虽然这么说,但……”陈瑄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下次朕不会让你赢的。”
“好吧,那下次就让陛下赢。”谢岑儿道。
陈瑄听着这话便笑起来,他看向谢岑儿,又道:“等再过几天是社日,你还是与朕一道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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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社日要大办吗?”谢岑儿有些好奇地看向了陈瑄,在她过去十几个回目的印象中,春社是没有怎么大办过,通常是由陈瑄口谕,给臣子们发放一些羊酒粳米等等,并不会如元日或者正月十五那样大肆庆祝。
“朕原本不怎么想办,太费钱。”陈瑄一边说着一边在床榻上坐下了,“不过你舅舅劝朕,今年不同往年,既然北边能拿下琉州,正是要聚集人心的时候,说是百姓一年到头都在忙碌,唯有春社秋社能有放松之时。”顿了顿,他看向了谢岑儿,示意她直接坐下不必拘谨,然后才继续道,“朕就知道你舅舅的意思了,年年徭役兵役,好不容易是看到了战争胜利的曙光,这时候正好是社日,由官府来牵头来让大家热闹轻松一番,便也让大家感觉到轻松一些,总算有个盼头了。”
谢岑儿在一旁坐下了,她是没想到这会是梁熙的建议。
“朕想了想,也有道理,虽然费钱了一些,但也不算什么。”陈瑄缓缓吐出一口气,“这点小钱,省一省就出来了,所以朕就同意了,各州府也都办起来,让百姓们都一起快活快活。”
“所以到那天陛下要去郊外吗?”谢岑儿问道。
“是要去郊外,宫里面没法办这个。”陈瑄笑道,“不过也不会走太远,就还在红绫河边上,等社日庆祝完了,朕就带着你们一起在红绫河上乘船玩赏一番,等到下午时候就回宫来。”
能出宫去透气玩一玩总是好事,谢岑儿便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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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真想一想,她这十几个回目,除了有一个回目直接效仿谢峦跑走不遵旨进宫之外,其他所有回目几乎都是在皇宫里面打转转,别的地方都基本没有涉足。也就是这个回目走过的地方多一些,秋獮去了枫山,还顺便跟着陈瑄去泽山观兵。这次虽然也就只是在京郊转一圈,好歹也算是能从皇宫里面走出去看看了。
想到这里,她便想起来此时此刻正在往北边去的谢岫。
虽然这个年代显而易见道路难行,出门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她还是很羡慕谢岫能离开康都去别处走走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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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瑄见她半晌没再说话,于是抬眼看向了她,笑着问道:“在想什么?怎么突然发起愣了?”
谢岑儿回过神来,看向了陈瑄,道:“在想我二哥,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这才走了几天,应该还在珠州境内吧,走得快就过了珠水,路上要是遇到有什么难走的地方,可能还没过珠水。”陈瑄随口回答道。
“咦,陛下怎么估算出来的?”谢岑儿对这个路程估计感觉到意外了。
“这有什么难?他们一行人牛车为主,又是走官道,当然能估算出他们走到哪里了。”陈瑄很淡定地说道,“除非他们快马加鞭换马不换人直接往前跑,否则是不可能走太远的。何况陈耀不是能吃苦的人,必定速度更慢一些。”
谢岑儿着实是有点佩服陈瑄了,她是当真满心赞叹道:“陛下可太厉害了些,这让我对着舆图官道看,也算不出来这个路程。”
“你出门太少,所以算不出来,并不是朕有多厉害。”陈瑄笑出声来,“若是让大将军或者你大哥或者你爹来算,比朕算得精准百倍不止。所谓术业有专攻。”
“说得好像陛下经常出门一样。”谢岑儿想了想陈瑄每日行程,其实跟她差不了多少,基本也都是在皇宫里面,不是在承香殿处理朝政,就是去瑞方宫开大朝会,一天天都是在被政事湮没。
陈瑄好笑道:“朕虽然现在不怎么出门了,但以前还是常常会出门的——但那是很久之前,那会儿朕还是皇子,所以才有空闲一天天在外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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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陛下去过北边吗?”谢岑儿问。
“当然去过。”陈瑄很坦然地笑了一声,“朕记得朕与你说过朕生母的事情,她去得早,并且如许多魏朝中人一样,是出生在北方,临死前她与朕说十分想念家乡,想回去故土。朕便带着她生前的衣物偷偷去了北边,去她说过的家乡立了衣冠冢。”说着他自己颇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又道,“那会儿是真的年轻也无所畏惧,若是现在,便不敢那么做了。朕记得当时还撞到过胡人将军四处征兵,差点就被抓走了,还好那会儿陈璎十分机警,朕和他配合着便相互之间跑走了。”
说到最后,他自己笑了一声,然后看向了一旁显然沉默下去的谢岑儿:“怎么突然不吭声了?”
“就是在想,陛下当初是怎么跑走的。”谢岑儿略思索了一会,直接跳过了陈瑄生母的事情,“胡人也向百姓征兵么?”
“自然了,若只靠他们那点人,怎么够打仗?”陈瑄点了头,“胡人只是个统称,他们之间各种分支也多得很,有一些相互之间还有矛盾,只不过都来自北边或者西域被如此统称了。我们中原人其实与草原相通也是历来的传统,若真的算一算关系,有一些便就是中原人迁去了草原之上的。所以他们胡人征兵的时候也不会太顾忌到底是哪一族的人,只要是人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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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南下了?”谢岑儿思索了一会,问出了一个她其实一直都很好奇但并没有得到过确切答案的问题。
陈瑄想了想,才看向了她,道:“并不是突然。”
“不是吗?”谢岑儿有些惊奇。
“其实胡人内迁历来有之,前朝崩溃之后战乱有六十余年,战乱纷纷民不聊生十室九空。”陈瑄说道,“本朝初立时候,便对内迁的胡人进行了编户。”
谢岑儿明显顿了顿,这是与她的认知相悖的一件事情。
“如此有一个前提。”陈瑄语气很平静,“如若朝廷强大,能压制得住,这些被编户的胡人,久而久之也会如中原人一样,成为魏朝的一份子。”他顿了顿,又轻笑了一声,“但只一味强压,便会让这些胡人开始想要聚集起来反抗。压得越狠,他们的反抗之心也越强烈,久而久之,他们会更加认为自己与中原人就是不一样的,是有高下之别的。这时候如若朝廷不再强大,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情?”
“会……谋逆造反。”谢岑儿说道。
“不错,结果也正是这样。”陈瑄说道,“那时候认真说起来,是因为一方面已经无法压制住境内的胡人,另一方面,那时候因为一些事情,朝中内乱。胡人也是人,他们当然也知道怎么把握机会。那时候琉州已经被他们占据了,所以就趁着内乱的时机,他们就南下了。”
谢岑儿抿了下嘴唇,一时间有些不知能说什么。
“不过当时南下的那一支和现在的北燕不是同一支。”陈瑄说道,“当时南下的那支,当了没几年皇帝就被他的臣子砍了脑袋,然后就换了一支。中间到底换了多少皇帝,朕也不太记得了,反正他们之间谁也不服谁。”说到这里,他往旁边靠在了迎枕上面,“这么乱了一段时间,他们也开始思考,为什么中原人的王朝能那么稳定不出逆臣呢?他们就开始学习中原人的文化——原本他们也对我们的文化十分感兴趣,然后渐渐地,他们便也开始慢慢能站得稳起来。”
“和我想的不一样。”谢岑儿想了一会儿,还是很直接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在我的认知中,似乎是突然之间就南下了。”
“或者当时的人不会这么觉得,但现在今时今日距离当年也有七十余年,产生了你这样的想法是很正常的。”陈瑄道,“朕也希望所有的魏朝人都这么想,如此才能凝结大家对故土的情怀和对胡人的仇恨。”
最后这话让谢岑儿忽然背后起了冷汗,半晌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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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瑄看了她一眼,笑了一声:“所以你现在知道了前因后果,你会怎么想?”
“就算知道了前因后果,我也仍然觉得北边的土地属于我们魏朝。”谢岑儿想了许久,才这样说道,“不管当年到底是怎么……但终究还是属于魏朝的土地。”
“你倒是比朝中有些臣子还有那些自诩有才华的文人们更明白一些。”陈瑄道,“有一些人便是一直混淆着这些事情,摆不明自己的立场,不知在黏黏糊糊地想什么。”
谢岑儿不知道他所指的究竟是谁,她只是忍不住顺着陈瑄方才说的话去想当年的情形。
或者这就是用事实来告诉她,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也没有什么突然之间立刻发生的事情,所有事情发生之前都会有被人注意到或者忽视掉的原因。
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细枝末节,都能影响到整件事情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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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笼罩。
驿馆中,谢岫被冻醒了。
他抖抖索索地把被子卷得更紧了一些,又把自己穿的大氅披在上头。
外面风声仿佛鬼在哭嚎,他搓了下手,蒙着头强令自己睡着。
只是寒冷让他根本没有睡意,他在榻上翻来覆去,最后实在忍不住便起了身穿衣服去找驿长要炭盆。
拉开门,他看到茫茫大雪,几乎把整个驿馆都湮没了。
第110章
这大雪下到早上时候还没有停。
谢岫一大早起来就守在了炭盆旁边,一边烤橘子,一边和驿长聊天。
他晚上没睡太好,这会儿还有些呵欠连天。
“这么大雪,大人们不如再等一天吧?雪停了好走一些。”驿长说道,“这种天气往山中走,都看不清路的。”
“得与殿下商量商量。”谢岫打了个呵欠,又给橘子翻了个面,“要是走山路,肯定是不能走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