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问得钱元都愣住了,他向来是收钱办事,是没深入想过这问题的。
“恐怕这亭侯是编的吧?”张贵人目光犀利起来,她看向了钱元,“让人把那郑夫人和她女儿一起扣起来,不许出宫去了!”
钱元忙应下来,也不敢多说什么,赶紧小跑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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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贵人看着钱元的背影,心里在一而再地想着郑夫人说的那几句话,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是激荡且摇摆的。
是啊,若是陈瑄现在立刻没了,陈耀立刻就能登基,她就能做太后了。
但恐怕也不过是一时的太后,或者过不了多久就会“因病”或者“因悲痛过度”去世。
陈耀不是小孩子,他知道王婕妤的死,也知道王婕妤那么久在她之下的委曲求全,他现在不过是碍于陈瑄尚在,需要和她做出母慈子孝的样子罢了。
这一切她清楚明白,甚至不能更明白。
她的将来其实还是系在陈瑄身上,陈瑄给予她越多,她将来才可能过得好。
她现在失宠了,但还是三夫人之一,这宫里的女人们还是得抬头看她——这是因为陈瑄对她位分的给予。
将来若是陈耀果真能登基,她想要好好活下去,那就需要陈瑄的遗诏,他遗诏中说了要善待她,他才不得不捏着鼻子也要善待她。
所以说到底,她与陈瑄便就是息息相关,离了陈瑄,她便失去所有。
她毕竟不是世家女。
她若是身后有个娘家能撑腰,恐怕就真的要被郑夫人那话给打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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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张贵人收回了目光,她目光不经意落在了自己手腕上的缠枝金桃花镯子上面,一时间怔忡。
这金镯子是她进宫第五年生辰时候,陈瑄特地让人打给他的。
她甚至回想得起来当时陈瑄说过的话。
“你生辰正好桃花盛放,朕便亲自画了花样子,让内府给你打了一对金镯子,六支金钗,十二对步摇,每一个样子都不一样,你生辰宴时候便可多换几套也不重样子。”他是这么说的。
她用手抚着金镯,今年她的生辰并没有大办,更别提如当年那样有三天的宫宴,但在那天陈瑄还是让人送了新鲜的布料过来,也还是她喜欢的样子。
陈瑄对她——已经比对别人已经好太多。
张贵人眨了下眼睛,靠在了一旁的凭几上面,她又忍不住去想从前。
她不能不承认的一点是,她的确就是喜欢并且爱慕着陈瑄的,她从最青春年少时候进宫遇到陈瑄,十数年来所有心思都在他身上,他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给予了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荣华富贵,他甚至包容下了她几乎所有做过的事情。
他们两人走到如今这样境地,却还是得承认他们之间就是有感情在的。
所以,就算有无数个理由摆在面前,她也不会希望陈瑄出任何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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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钱元从外面匆匆进来了,他身上大半湿透,进到殿中便直接先上前来行了礼,道:“娘娘,奴婢已经让人把那两人扣下了,如今暂时押在宫门口,现在是要……要送到哪里去?”
张贵人回过神来,她看向钱元,思考了片刻,道:“直接丢去天牢。”
“那……那万一要是那个郑勤……”钱元淋了雨,声音有些因为寒冷而颤抖,“那郑夫人恼羞成怒,说要上书弹劾娘娘……”
“弹劾?”张贵人冷笑了一声,“她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解释他们郑家这个亭侯吧!武帝时候的亭侯,到如今还作数?他们郑家可是十几年前才到康都来的,怕不是仗着当年从晶城出来时候许多文书散佚,无法查证从前旧档,才顶替了别人家的爵位!”
钱元一听这话,整个人再次愣住了,他看向了张贵人,有些不可置信:“他们、他们敢这么行事?”
“为什么不敢?富贵险中求,何况武帝时候年代久远了,查证起来原本就难。”张贵人语气漠然,“让人去把那个郑勤也给抓了,关进天牢,让他们一家人团聚。”
“是!”钱元此时此刻也清醒了过来,“那是不是要让人去给陛下说一声?”
“是得与陛下说一声。”张贵人沉吟了片刻,最后又改了主意,“算了,不必与陛下说,你让人往郑家去的时候,也往梁丞相家中走一趟,把我方才说的话全说一遍。”
钱元再次应下来,见张贵人再没有别的吩咐,便急急忙忙又出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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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中,梁熙在府中见到了钱元,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听着钱元说了来龙去脉。
“去翻一翻这个郑勤来康都之后的履历。”梁熙吩咐了身边的小吏,然后重新看向了钱元,“兹事体大,等老夫查明之后,便会上书陛下来处置。此番是贵人用心了。”
“辛苦丞相。”钱元松了口气。
“若这事情为真,贵人是立下大功。”梁熙不紧不慢说道,“老夫也会与陛下说明贵人在此时中的功劳。”
钱元忙说不敢,他在梁熙面前是不敢放肆的。
“不过还有件事情,你是贵人身边得用的内侍。”梁熙看着钱元,语气有些微妙,“有些事情你做错了,最后都是算在贵人头上,你得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明白么?”
钱元忽然感觉背后一凉,他低了头,全应了下来:“多谢丞相大人提点,奴婢心中明白了。”
“最好是明白。”梁熙淡淡道。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尽管魏朝如今只占着半壁江山,但毕竟是传承百年之久,又有之前仓皇逃出晶城散佚许多书档,许多事情的确便就是难以查证。
于是在有些时候,只要并不太重要的地方,那么便全凭对方口述,若能拿出凭证来就能算数,不会太过于为难。
郑勤家中这亭侯的爵位从前是没有细细查过的,毕竟已经是亭侯——自从之前有个皇帝拿着爵位明码标价换过银钱之后,比县侯乡侯还低亭侯便已经不值钱了,南边诸州,亭侯数不胜数。
有这么个背景在,故而郑勤当年自称家里曾有个亭侯,才没有被人太在意去细细查证。
但有张贵人的话在,郑勤自己关于家中爵位的自称自相矛盾,梁熙没费太多力气就查出其中猫腻,接着就一封奏疏送到了行宫中。
陈瑄接了这奏疏,先细细看过之后,然后随手递给了一旁的谢岑儿,再看向了面前来人:“那郑勤一家人还在天牢中?”
来人忙回答道:“是,丞相说想从郑家摸排一番康都中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在。”
“你觉得呢?”陈瑄看向身旁的谢岑儿。
谢岑儿已经看完了奏疏,她平静笑了笑,道:“看着这奏疏中,郑勤还有许多话藏着没说出来吧?的确应当再审问一番。”
“那就让丞相再审一审,若是能开口便开口,死活不愿意开口,就直接砍了丢街上示众。”陈瑄再看向了那人。
那人却十分惊异地多看了一眼谢岑儿,然后突然回过神一般重新看向了陈瑄,有些慌乱道:“臣知道了,这便回去告知丞相大人。”
“京中还有别的什么事情么?”陈瑄又淡淡问道。
那人忙又道:“没有别的事情,一切如常。”
“去吧!”陈瑄道。
那人应下来,又小心不着痕迹地看了谢岑儿一眼,才慢慢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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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瑄看着那人出去了,才转而看向了谢岑儿,道:“如今宫中人也的确多了一些,你改天拟个单子,有一些宫人是应当放出去让她们自行嫁娶了。”
谢岑儿看了眼手中的奏疏,笑了笑,道:“等回宫了再拟这单子吧,如今宫中有多少人,得要内府重新清算一下了。”
“你记在心里就行。”陈瑄说道。
这时,外面张淮进来了,他毕恭毕敬道:“陛下、娘娘,外面游船已经准备好,这会儿要上船游玩么?”
陈瑄于是站起来,道:“去游湖了,难得天晴,总窝在屋子里面感觉人都要长蘑菇。”
谢岑儿也跟着起了身,笑道:“那今日让膳房给陛下做一点蘑菇汤吧?”
“还是算了,万一吃到毒蘑菇,那可就要难受。”陈瑄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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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与陈瑄一起游湖玩赏了半日,再接着施美人等人上船来,谢岑儿便借故靠了岸回到自己殿中休息。
常秩等人已经知道陈瑄要叫宫人出宫的事情,这会儿脸色都有些微妙。
“怎么脸上一个个这么多遐思,是都想要出宫去么?”谢岑儿一边在玉茉帮忙下更衣,一边笑着问。
玉茉忙道:“奴婢是不想离宫的,奴婢家中父母都不再,兄弟也没半点关系在,出去了就是受人磋磨,还不如在宫里面当一辈子差呢!”
常秩也道:“奴婢是没了根的人,离宫了还能做什么呢?那所谓嫁娶之事,与奴婢也没什么关系。若有人真的嫁给奴婢,那就是来守活寡的,奴婢不想去做这种损阴德的事情。”
谢岑儿一边穿上常服,一边回到妆台前坐了,让玉茉给自己拆头上的钗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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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想陈瑄这突如此来的旨意,又想了想今日梁熙送来的奏疏,不用太费力就知道这事情最后要应在张贵人身上,她身边的钱元等人都是留不住的。
尽管最后郑勤这事情是张贵人看出来的,但再看看这事情的起因呢?
乃就是钱元胡乱答应了宫外人的事情,显而易见的弄权,显而易见便就是在仗着张贵人的势。
若是张贵人自己没看出来这事情,将来郑家人进宫做了什么,责任就全在张贵人本人的身上了。
只是——张贵人自己想得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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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从镜子里面看着玉茉给自己拆散了头发,然后得出了一个很肯定的答案:想得到。
钱元在宫外收人钱帮人办事,张贵人不可能一无所知,她没那么蠢,也没那么不知世故。
她在宫里十多年,稳稳当当的后宫第一人,甚至能有手段和势力与太子抗衡,甚至太子就真的中了她的计谋,她怎么可能是个蠢人呢?
她看起来嚣张跋扈,但心思细腻得很。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钱元与她就是一体,他们就是完完全全的利益共同体。
在郑家这件事情之前,或者陈瑄也许并没有太把钱元这样的小角色放在眼里,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大的影响呢?
但在郑家这事情之后就不一样了,陈瑄很显然看到了这人的贪婪或者会给张贵人带来祸事,甚至整个后宫都会受到影响,那么他就容不得。
既然容不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赶走并处置。
那么,张贵人若是知道了陈瑄的想法,她会舍得钱元么?
这答案谢岑儿便想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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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从钱元又想到了自己身边的常秩,她从镜子里面看向了他,问道:“你知道钱元在外面做什么,对么?”
常秩被问得一惊,停顿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声如蚊蚋:“知道的……”
“你也做过?”谢岑儿挑了眉。
常秩忙连连摇头,道:“奴婢不敢……”
“那这么惊慌是为什么?”谢岑儿眉头皱了皱。
“回……回娘娘,以前是起过心思……后来遇到了小谢大人,小谢大人敲打过奴婢……不叫奴婢给娘娘惹祸……”常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了。
谢岑儿倒是没想到是谢岫敲打过他,再看看常秩这模样,倒是一时间心情复杂。
“罢了,既然没做过,今后也不能做。”谢岑儿收回目光,不再在这事情上纠结,“否则钱元便就是你的下场。”
这话听得常秩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抬眼看向了谢岑儿:“娘娘……钱元出事了么?”
“你不必多问,等到你能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谢岑儿语气淡漠。
常秩闻言便立刻闭紧了嘴巴,不敢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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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中,梁熙听着从行宫回来的官员转述了陈瑄的意思。
“丞相大人……还有一件事情,下官想要私下回禀。”说完了对郑家的处置,那人小心地看向了梁熙,又看了看左右诸人。
梁熙于是挥退诸人,看向了他:“是什么事情?”
“谢贵嫔在陛下身边……似乎在弄权。”那人小心翼翼说道,“陛下把丞相大人的奏疏就直接给贵嫔看过了,还问贵嫔应当怎么处置郑家。”
梁熙眉头皱都没皱,语气平静:“你只看这事情还牵扯到宫中的张贵人,贵嫔再怎么插手也不为过。”
这话一出,那人眨了眨眼睛,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不敢继续说了。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梁熙道,“你跑了一趟也累着了,今日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那人应了下来,却也松了口气,乖觉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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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熙重新唤了众人进来,他面上平静,方才对那人说的话也平常,可心中却在翻江倒海。
他是知道陈瑄此人在权力上面的任性——他很舍得下,这自然是因为他是天子,整个魏朝都是他的,所以他愿意把权力分给他看中的人。
分给梁家、分给他,他自然是喜不自禁。
分给谢家,分给外甥兄弟二人,他也是乐观其成。
可,若是给了谢岑儿,梁熙却一时难以作答。
他甚至可以立刻调换一个同等条件的问题来——若是当初陈瑄把权力分给他的女儿梁霙,他要说好,还是不好?
若要说好,那凭什么给谢岑儿就是不好?
不过梁熙素来心思疏阔,说到底这也并非是他梁家的事情,陈瑄愿意把权力给谁便给谁,只要不涉及到他梁家,只要拿着权力的人只要敢接下,他是没有半点意见的。
想到这里,他缓缓舒了口气,可心里还是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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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那边还传了道旨意过来。”冯屹拿着一封旨意快步进到了厅中来递给了梁熙,“是陛下让查一查张贵人身边的钱元历年做过的事情。”
梁熙收回深思,接过冯屹手中的圣旨看了一眼,轻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那就查吧!”
“那是不是……”冯屹有些迟疑,“若是张贵人知道了……”
“那就连着张贵人一起查。”梁熙说道,“难不成还要抗旨?这是圣旨。”
冯屹闭了嘴,忙带着圣旨又出去寻人办事了。
梁熙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往外看,这阳光灿烂起来,再看不到之前暴雨滂沱的阴沉。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对张贵人,梁熙事实上是厌恶的。
当然他不会表现出来——也没有任何必要外露。
他厌恶她的一切缘由都是因为自己的女儿梁霙当年与张贵人在宫中的争斗,但梁霙已经香消玉殒,而陈瑄对张贵人多年宠爱,他很明白自己的喜恶就应当压在心底,只要陈瑄还在张贵人还得宠,便不能露出一丝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