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喜欢呢?”陈瑄好奇问了一句。
谢岑儿倒是没想到他问这一句,她想了想才道:“陛下只有一人,宫中佳丽三千,我也不过三千之一。”她说到这里时候笑了一声,然后看向了陈瑄,“陛下是想听什么?今日施美人没有与陛下袒露爱意么?”
陈瑄听着这话也笑了,他道:“听过了,只是又想起了旁的事情,就忽然有了别的想法。”
“什么想法?”谢岑儿顺着陈瑄的话问,“若陛下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朕问了她家世籍贯,她说她籍贯琮州。”陈瑄语气已经十分随意了,“朕问她家是什么时候到的康都,她便说不上来,只说家中也未曾告知她。朕自然知道这些事情若不去主动打听,便的确已经难记年岁……只是,也或者是朕不该想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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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谢岑儿倒是听懂了,这施美人的籍贯在北边,显而易见又戳中了陈瑄一直以来在奋斗的北伐之事,多半还从施美人这一人想到了康都的无数人。
这也真的是难以预料的事情。
只是她却也要为施美人辩驳几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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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笑,道:“陛下既然想了这么多,也应当知道,这世上女子多止步于后宅中,便就是少知这些事情,施美人进宫前多半也只是在家习针黹女红,再识得几个字,旁的能知道多少呢?陛下若就为这事情思虑良多,觉得她冷漠虚伪没有感情,就是不必要并且强加的苛责。”
陈瑄脚步顿了顿,大约是没想到谢岑儿会这么说的,他侧头看她,眉头微微皱了皱,道:“朕其实并没有太苛责她的意思。”
“陛下一下午在花月楼,一定是因为从施美人这事情,想到了康都那些年轻的郎君们。”谢岑儿坦然说了下去,“陛下虽然口中说着没有苛责施美人的意思,但心底却还是给她定了罪。”顿了顿,她看着陈瑄神色,继续把话说了下去,“若我是陛下,我就这么想。若陛下不是这么想的,一定就在我说刚才那话的时候就要打断我了。”
最后这话听得陈瑄失笑,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了,然后慢慢往前继续走,口中道:“你说得也对——朕的确想了太多,朕很难不去想那么多。”
谢岑儿跟上了陈瑄的脚步,斟酌了一会儿,道:“有句话,或者陛下听了会不太高兴。”
“说来听听,朕不会生气不高兴。”陈瑄淡淡道,“朕容得你说了这么多,犯不着为了你一句话就发火。”
谢岑儿又想了想,道:“施美人未必是真的想一无所知,她不曾有过机会去知道那些,我以为这其实是陛下的错。”
“朕的错?”陈瑄疑惑地看向了她,忍不住笑起来,“怎么能最后又把错处怪到了朕头上?”
“施美人不过是康都千千万万的女人之一,并不止她一人对过去一无所知,相比较康都的郎君们还常常把要北伐收复山河挂在嘴巴边上,为什么女人们会少知从前呢?”谢岑儿也看向了陈瑄,“因为与陛下一样,大家看待女人时候只是看待宠物,与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鹦鹉都没什么不同,唯一就是这女人身后有娘家有势力会说话会生下儿女。这样要求下,她们就事实上并不需要知道那些理应记得的国仇,她的针黹女红做得好,会识字,会管家,娘家对夫家有益处,足够了,不是吗?相反为什么男人需要知道,因为他们想要跻身朝堂,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所以他们需要知道一切,陛下所在意的一切,哪怕他们心中不以为然,也要弄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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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瑄听着这话倒是沉默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反驳,他面上露出了思索神色。
谢岑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安静地跟随在了他身后。
两人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好一段路,到了雪明殿外,陈瑄停下脚步来看向谢岑儿,他面上已经露出了想要讨论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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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知,朕并没有要求女人这样。”他这么说道,“朕方才在想,朕似乎从来也没有这么说过。可是朕在想反驳你的时候,又觉得你说得并没有太错,那么其中一定有一个朕一直以来并没有太注意的原因,最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谢岑儿笑了一声,道:“或者便是男主外女主内?”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陈瑄道。
“所以自古以来便就一定是完全对的么?”谢岑儿问。
陈瑄想了想,摇了头:“那也未必。”顿了顿,他又露出了恍然神色,“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朝着殿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又道,“这却也不能怪朕。”
谢岑儿跟了上去,道:“所以应该怪谁?”
“琅州当地有一个自古以来的习俗。”陈瑄却说起了别的事情,“琅州当地手工针黹之类尤其发达,比较耕田来说,这些纺织之事,更适宜女人来做,故而琅州的女人们常常会在外面做工。”
“所以习俗是什么?”谢岑儿有些没明白陈瑄为什么提起这么一件仿佛毫不相干的事情。
“长女不外嫁,只招赘。”陈瑄看了谢岑儿一眼,“因为长女能养家,她嫁出去之后,便会成为别人家的劳力,再不能为自己家挣钱糊口。故而长久以来,琅州的女人便与别处不同。”
谢岑儿顿了顿,是压根儿没想到陈瑄能说出个另类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故事来。
“你方才所说的,便与此事异曲同工。”陈瑄淡淡道,“倘若她们也如琅州那些女人一样承担起了养家挣钱的责任,那么她们也就不会被人只当做一只宠物。”
“那么陛下觉得现在这样的情形好么?”谢岑儿问。
陈瑄沉吟了片刻,道:“朕并不能对此说对与不对或者好与不好,这并非是一朝一夕成就的结果,自古以来这四个字就已经说明了这种情形的形成具有必然性。”
“所以其实也不能怪陛下。”谢岑儿笑着把话圆了回去。
陈瑄也笑起来,他长长叹了口气,拉着谢岑儿往殿中走去。
一面走,他一面又道:“这么想,倒是的确不必太苛责施美人,你替朕多赏她一对镯子吧!”
谢岑儿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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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很多年前与皇后也聊过相似的事情。”陈瑄走到殿中,先让谢岑儿入席,才走回到上首随便靠着凭几坐了,“但并不是在说方才这件事情,而是在说……”他眉头皱了皱似乎在考虑怎么用词,想了许久他才继续说下去,“是在说平等。”
“平等?”谢岑儿疑惑地看向了陈瑄。
“皇后认为,一切都是不平等的。”陈瑄说着笑了起来,“其实话的意思和你方才说的也相似,大约在说现在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差异。”
谢岑儿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在心底确认了一下梁皇后的穿越者身份。
“具体说辞,朕已经想不太起来,但反正类似。”陈瑄无所谓地说道,“那时候朕就问她,要怎样才平等呢?”
“她如何回答呢?”谢岑儿有些好奇地问。
“忘了怎么回答的,最后朕与她争论起来,结果是朕赢了。”陈瑄淡淡道,“由此可见,你的口才更好一些。”
谢岑儿忍不住看了陈瑄一眼,倒是有点佩服陈瑄当时真的能和梁皇后聊起来吵起来还能吵赢。
“不过有这么一件事情朕很确定,那就是在魏朝内,自朕以下,朕看待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陈瑄漫不经心说道,“但对朕的地位有威胁的那些胡人,还有曾经的韦榷等人,朕便不会平等看待他们。”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谢岑儿听着陈瑄这话,忍不住笑了笑,道:“陛下这话也就只是在我面前说说罢了。”
“这是自然。”陈瑄说道,“这世上便就是把人都分成了不同的人群,达官显贵和普通百姓怎么会相同呢?皇室宗亲与世家大族也自然是不一样的。只不过是朕现在居高临下了,才会一视同仁。若朕不过是普通宗室一员,便不会这么平等地看到每一个人。”
这话让谢岑儿忽然想起来在她穿越之前看过的一句话,“自我以上众生平等,在我之下等级森严”。
是真正追求着平等,还是骨子里面的自私,需要看的不是漂亮的、空泛的话语,而是某一件事情真的与他利益相关时候,他的反应。
陈瑄便似乎很坦然,他不加掩饰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并且倘若去想他当皇帝之后做过的事情,似乎也的确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并没有太多修饰与美化。
谢岑儿倒是不得不承认虽然有了十几个回目与陈瑄反复沟通,但他的思想深邃和宽广,仍然是目前的她并没有能够了解透彻的。
她正想得入神,忽然听见上首陈瑄又道:“方才你与朕说起女人与男人不同,虽然这并非朕造成的,但朕也有一件事情十分好奇。”
谢岑儿回过神来抬眼看向了陈瑄,笑着问:“陛下好奇什么?”
“正如你自己所说,你事实上并不太关心朕后宫女人们,与施美人平日里也没什么来往。”陈瑄撑着脑袋看她,“所以你大可不必为她说了那么一大篇话语,朕认为你说了那么多也并非是因为施美人此人,而是意在言外。那么你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谢岑儿倒是没想到陈瑄忽然又绕回到了上一个话题上,她想了一想,看向了陈瑄,道:“或者是我在为魏朝所有困于后宅的女人诉说不满?”
“可朕觉得,她们未必会觉得有哪里不好。”陈瑄道,“从来不曾有人说起。”
“就算说起了,陛下也听不见呀!”谢岑儿含笑看向了陈瑄,“满意的人自然不会说不满,不情愿的人的诉说却无人听从,最后算起来便是无人说起了,对么?”
陈瑄沉默了一会儿,也笑了:“的确如此。”
“可便也就如陛下方才所说琅州的那件事情,有一些事实,并非是嘴上说不满嚷嚷着不愿意,就可以改变的。”谢岑儿坦然说道,“她们若是真的能顶天立地,那么她们说的话也就有人听得到并且不会被忽视了。所以我听过陛下所说琅州的事情之后,方才在想,这大约只能等到这天下的女人都能入琅州的女人一样,能自己养家糊口,不必再依靠着别人,不必从父从夫从子,那样便成了独立平等的人。”
说到这里,谢岑儿抬眼看向了陈瑄,又笑了一笑,道:“陛下,你是不是想说,倘若这样,这世上就要乱套了吧?”
陈瑄却摇了摇头,道:“朕在想,你所说的确有道理,但又的确不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呢?”谢岑儿问。
“你一定不曾见过真正的田间地头,只单独一个女人,她做不了那么多农活,也根本养不活自己。”陈瑄说道,“或者先不提这些具体的事情,就先假定她能支撑下来,并且真的能养活自己了,那么接下来她会要面对的就是他人对她财富的觊觎与乡人对她的欺凌,为了能保护自己的财物,她会无师自通地发现人越多越能保护她。再接着,她会更直接地发现,她身边男人越多,越能保护住自己的家园,甚至可以侵略他人的地盘。”
谢岑儿若有所思地眨了下眼睛。
“所以你明白这最后会发生的事情吗?”陈瑄笑着看她,“现在所形成的男主外女主内,是目前世上最合适的应对有所情况的形式。从一个小小的家族,到世家大族再到整个魏朝,都是如此。在外征战的是男人,在朝内生息繁衍的是女人。”
“但若有一天,可以抛开这些桎梏,不必再考虑这些额外的事情呢?”谢岑儿也有了谈兴——陈瑄实在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那是朕无法想象到的样子。”陈瑄很平静地说道,“朕博通古今,却并不能想到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便好比千年前的古人,也一定想不到现在的魏朝是这个模样,不是么?所以朕无法回答你的这个问题,朕只是想告诉你,有那么一些事情既然事实上已经如此,并且没有在当下出现比较大的矛盾,那么便不要去碰他。”
谢岑儿再次抬眼看向了陈瑄,从他最后这句话中,她朦胧地感觉到了一些什么。
“朕最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朕心中也犹豫许久,但今天意外与你从施美人的事情说到现在,倒是让朕下定了决心。”陈瑄也看着她,“北边的战局如今形势不错,但朕不打算在最近几年继续往琮州用兵——只是最近几年。朕知道北边的草原上冬日寒冷,那些胡人注定就是要南下,所以朕打算暂时在拿下琉州和平定了琳琅玛瑙四州之后,要修整一下魏朝大军,再把整个南方的政局进行梳理。”
谢岑儿略有些茫然地眨了下眼睛,道:“陛下这么打算,一定有陛下的道理。”
“用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从人到粮草,每一样都是消耗。”陈瑄说道,“朕庆幸是朕登基时候是少年,到如今几十年过去,朕也不过快中年,不至于在半道崩殂所有事情都功亏一篑。但朕仍然会想……朕仍然需要找到一个能继承朕的意愿的人,在将来能把朕想过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办下去。”
听到这里,谢岑儿忽然心猛地一跳,她意识到了什么。
“朕会把裴嬛生下的皇子直接记在你名下。”陈瑄看着她,“在将来朕也会立他为太子,朕虽然希望朕能长命百岁,但从魏朝的先祖们来看……这愿望实在太渺茫了一些。所以朕希望将来,若朕驾崩,你能随着朕的遗愿前行。”
“可……”谢岑儿抿了下嘴唇,眉头微微皱了皱。
“不必说什么子不改父命之类的话,朕可没按照先帝的遗命行事。”陈瑄自嘲笑了一声,“但到时候你活着,且是他的母亲,以孝道压下去再以太后旨意行事,他是得听的。”
“可陛下,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朝中大臣是不会愿意的。”谢岑儿说道。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所以你并不想要这么一个权倾天下的机会?”陈瑄却这么反问了。
谢岑儿顿了顿,她看着陈瑄,坦然道:“谁会不想要权倾天下呢?这是陛下对我的试探,或者是对谢家的试探?陛下的话让我心中感觉到不安。”
陈瑄笑起来,道:“朕何须对你试探什么?你也不需有什么不安,朕便就只是在说今后的事情和安排罢了。”
“所以陛下为何……会认为我可以作为被托付的那一个人?”谢岑儿心中迷惑——在从前的十几个回目中,她走太后结局和女皇结局多半也会有和陈瑄的托付相关,但绝不会是这么早,那显然都是他在临终时候迫不得已的选择罢了,这次为何会不同?
“若朕真的能长生不老,便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不会想着朕生前未尽之事,在朕死后会不会半途而废。可朕心知自己只是凡人不是神仙,虽然是人间天子,却并不能如仙人那样长生不老,朕也不认为那些丹药真的能让人长命百岁。”陈瑄轻轻叹了一声,“朕并不太在乎后世人会怎么评价朕这个皇帝,却十分在意自己没做完的事情将来能不能有一个应有的结果。”
这是陈瑄第二次说起了自己的寿命,谢岑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陈瑄到如今还未过不惑之年,按理来说,还远没有到要操心自己后事的时候——不过,似乎的确魏朝历任皇帝都不太长命也是真的,她印象前面的皇帝似乎也都是年纪轻轻就没了,活过三十岁就是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