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没完没了。
他那时候想,要是自己也有个妹妹就好了——这愿望是没有被实现的,别说妹妹,他后来连个弟弟也没有。
再后来他又想,要是谢岫的妹妹是他的就好了——这愿望也没有被实现,谢岫的妹妹现在进了宫,他还在痴心妄想。
而且——谢岑儿好像并不记得小时候那些事情了,他很笃定这一点。
应当是因为后来他的父亲卢衡回到了康都,他被提溜回自己家管教,再后来朝中局势变动,两家关系不得不疏远了一些,又后来谢应去世,他跟着父兄离开康都。
这么掐指算一算,她不记得也是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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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雪有些惆怅地回头往康都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情十分复杂。
出回康都时候那有些偏激的想法此时此刻已经发生了改变。
他看得出来陈瑄对谢岑儿的态度,尽管就仿佛梁熙所说那样,皇帝更信任自己枕边人是理所应当的,但陈瑄显然给予了谢岑儿更多权力,这至少说明,谢岑儿进宫之后没有他曾经想象过的那么举步维艰。
这也说明了另一件事,那就是谢岑儿她也有她自己的想法。
当然会有她自己的想法了,当她年纪小小时候就有主见能与他辩个分明,怎么可能长大了反而随波逐流呢?
她很显然看得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她根本不会只待在后宫中束手待毙等着将来。
她想要的将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一时间没有答案。
但他倒是能确定一点,那就是至少在现在,她所谋划的将来中一定没有他。
想到这个事实,卢雪目光微微暗了暗。
可他现在却什么也不能做。
尽管他真的想过从陈瑄手中去抢夺她,可却也真的不是时机。
若陈瑄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倒是还好了,偏偏也不是。
魏朝的皇帝从来都是短命,他一边希望陈瑄真的如他的祖祖辈辈那样快点死了,一边又希望他活得久一点,至少等到北方平定了再死也不迟。
否则,接下来又换个如之前那些不学无术任人唯亲的货色上来当皇帝……
卢雪纠结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缰绳,郁卒地叹了口气。
他突然发现自己心中的复杂纠结几乎到了自相矛盾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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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天天变热了。
宫中各处换上了轻薄的装饰,宫人也都穿上了轻薄的衣裳。
谢岫抱着一大捧芍药进到甘露宫来,一边随手把芍药递给迎上来的宫人,一边不等谢岑儿开口说话就先行了个礼。
“礼不可废,免得被人说。”谢岫一本正经地说。
谢岑儿一边叫常秩把那一大捧芍药放花瓶里面去,一边叫他起身,又打量了他身上的官袍,笑道:“之前陛下是说让你升个侍郎,看这身官袍,仿佛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散骑侍郎,和之前的中书侍郎不同了。”谢岫理了理宽大的袖子,在一旁坐下了,“天子重臣,每天有一万只眼睛盯着,连我昨天耳朵边上掉了一缕头发都被说是衣冠不整。”
这话说得谢岑儿都忍不住看了看谢岫的鬓角,看起来分外整齐一些。
“我进宫时候看到有个老婆婆在卖花,我一看这芍药真是开得漂亮,于是就全买下来,一半送给了陛下,一半拿来给你。”谢岫指了指那瓶芍药,“母亲让我问你,过两天能不能进宫来见你。”
谢岑儿看了一眼那芍药,然后才回答了谢岫的问题:“若是为了建元公主的事情,母亲就不必进宫了,不如多安抚一番公主。陛下的主意是不会改的。”
“我知道了,我回去与母亲再说说。”谢岫叹了口气,“这事情是闹得如今家里不得安宁了。”
“虽然我也希望建元公主能与大哥夫妻团圆,但这事情我却也不好在陛下面前多开口。”谢岑儿道,“当年父亲母亲虽然未曾分离,但大哥与你却从小与父母分开。”说到这里时候她摇了摇头,“这事情陛下是不会更改的。”
谢岫也是一叹,自嘲道:“若是我去了外地,恐怕也是要和你嫂嫂分开。”
“大哥都去琉州了,你别想了。”谢岑儿摆了摆手不再想说这事情。
“其实今日进宫倒是还有件事情。”谢岫看了看左右,声音压低了一些。
谢岑儿抬眼看向了他,先挥退了常秩等人,然后才开口:“是什么事情?”
“我听外面有风声说是张贵人打算养裴婕妤的那个孩子?”谢岫声音压得极低了,“听说就是宣华宫里传出去的事情。”
谢岑儿眉头跳了一下:“确切么?”
“不止一人暗示过我了。”谢岫说道,“我也打听了一番,故而今天进宫来与你说。”
谢岑儿沉吟片刻,最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陛下的意思?”谢岫眨了眨眼睛想得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事情我心中有计较,你不必理。”谢岑儿看向了谢岫,“陛下与我说起过这些事情,我也知道陛下的意思,那些话你听过就算,不用当真。”
虽然不算是确切答案,但态度已经很明显,谢岫微微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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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嬛月份越来越大,已经少出绛英宫了。
按照太医算的日子她生产应当就在月中前后,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身旁的宫女,慢慢在绛英宫的正殿中按照太医的吩咐踱着步子。
流言蜚语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一些,她已经不止一次听着绛英宫中的人说起张贵人想抚养她肚子里面这个孩子的事情。
可她却并不想。
尽管她听说了琅王和梁皇后的事情,也听说了谢贵嫔如今是多么得宠多么被陈瑄看中,将来谢贵嫔必定是能得子的。
抛开这些所谓的利益纠葛,她便就是厌恶张贵人,哪怕将来她这孩儿就是琅王的命,她也不想把他给张贵人。
作者有话说:
第145章
宣华宫中安静极了。
张贵人站在窗边眺望承香殿的方向,眼中带着淡淡轻愁。
她现在常常想起十年前的事情,想起刚进宫时候的事情,那些往事如排山倒海一般从过去冲到了现在,她甚至想起来当年她还是小姑娘时候流离失所无从归去的惶恐不安。
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深刻的记忆,也不知为何会想起了那么多,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在问她,你后悔了吗?你想回到过去吗?
但她却有肯定的答案,她不为当年做过的事情有哪怕一丝的后悔,也不想回到过去。
她现在拥有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一切,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可她想见的人那么近又那么远,她目之所及的承香殿中,陈瑄在做什么?
姚细脚步轻缓地上前来,低声道:“娘娘,往承香殿去的人回来了,说陛下今日不见娘娘。”
张贵人收回了目光,她看向了姚细,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道:“罢了,那就把我做好的那身衣裳给陛下送去,再过几日就是立夏。就告诉陛下,我如往年一般给他做了一身衣裳,愿陛下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姚细应下来,便去把这些收拾好了给张贵人看过,再往承香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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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或者就应当是总不自觉地心存希冀。
但与希望相伴,自然也是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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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时候,姚细回到宣华宫,面色有些难看。
张贵人问道:“衣裳和话都带给陛下了么?”
姚细为难了一会儿才道:“陛下没见奴婢,奴婢央求许久,又塞了张淮些许银钱,他说东西和话都会带到——”说到这里,她看向了张贵人,面色有些忿忿,“奴婢看那张淮话语,似乎笃定了陛下不会看也不会听的。”
自从钱元被带走了,张贵人倒是少了这些不忿——这宫里就是踩高捧低,钱元被带走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只是庆幸她现在还是贵人,她还庆幸在将来她还能把裴嬛生下的那个孩子揽在膝下。
于是她面色淡淡,只道:“他也不敢不让陛下知道,否则叫陛下知道了,他能有什么好下场?你只记着,这张淮将来必定不如王泰,是注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姚细还有些不甘,但听着张贵人这么说了,也只好把那些不甘和怨怼都憋了回去。
“你且退下吧!”张贵人又看了姚细一眼,语气平静。
姚细于是便也安静地退下了。
张贵人靠在凭几上,抬眼看向了放在面前几案上的琵琶,她伸手拂过细细的丝弦,她又想起来从前就在这宣华宫,她给陈瑄弹奏琵琶时候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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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感情就是应该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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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香殿中,张淮小心翼翼地捧着张贵人送来的那套衣裳,来到了陈瑄面前。
刚处理完了政事,陈瑄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冷漠问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回陛下,是张贵人送来的一身衣裳。”张淮忙回答道,“张贵人说,快要立夏了,便如往年那样给陛下做了一身衣裳,愿陛下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陈瑄动作顿了顿,微微坐直了一些,示意张淮把那木匣子摆到面前来。
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一身十分精细的里衣,绲了细细的银色的边——这的确是张贵人每年都会给他做的。
沉默了一息,他看向了张淮:“那会正忙时候,朕记得张贵人是求见了的,是么?”
张淮感觉眼皮跳了一下,忙回答道:“是。”
“唉,幼媛啊!”陈瑄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重新靠在了一旁,他面上露出了复杂神色,过了许久才道,“就把珩州进贡的那套珍珠头面送去宣华宫吧!”
张淮谨慎地多看了陈瑄一眼,轻声问道:“那奴婢现在就往宣华宫去?”
陈瑄道:“去吧!”
张淮闻言不敢再多说什么,便立刻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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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承香殿外,张淮狐疑地回头往殿内又看了一眼。
他现在倒是有些后悔那会儿姚细过来时候过于冷漠了,谁还能猜到陈瑄这会儿又要把珩州的贡品赏赐给张贵人呢?
明明钱元的案子到如今,都已经确定了这么多年钱元就是仗着张贵人耀武扬威,钱元已经确定要秋后处斩,张贵人明明就已经也要跟着一起完了呀?
现在这是还能有转机的意思?
张淮有些琢磨不透这些事情了。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一路往甘露宫去——现在内宫内府都是谢岑儿在打理,这珩州进贡的珍珠头面要拿出来,还得与甘露宫说一声,不能直接往内府去。
眼看着走到了甘露宫外面,张淮忽地又噗嗤笑出声来了:他一个内侍阉人琢磨这些事情有什么用?反正若张贵人真的起复了,要担心的也不过是甘露宫中的贵嫔罢了。
想到这里,他面上又得意起来,便这么溜溜达达地进了甘露宫叫了常秩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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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宫中,谢岑儿认真地在书案前练字。
余光见着常秩出去了一趟没过多久又回来,她写完了一幅字,然后转而看向了一脸欲言又止模样的常秩:“怎么了?刚才谁叫你出去?”
“是张淮要往内府去取珩州进贡的那套珍珠头面,于是先绕路跑到咱们宫里来说了一声。”常秩看向了谢岑儿,“说是陛下要赏给张贵人的。”
谢岑儿诧异地放下了手中的笔,取了旁边的丝巾擦了擦手,好笑道:“这张淮怎么心思这么多?比不上王泰一半。”
常秩连连点头,道:“奴婢以为,这张淮是处处想与王泰比,但又比不过,所以才处处招惹事情,他大概是觉得这样才能耐呢!”
“不用搭理他。”谢岑儿放下丝巾,然后站起身来,“毕竟是陛下身边的人,陛下用他,他便也应有可取之处,他呢也仗着自己是陛下身边的人,故而趾高气昂瞧不起别人罢了。”顿了顿,她又看了一眼常秩,似笑非笑,“你可不要做他这样的人,陛下容得下人,可我容不下,明白么?”
这话一出,常秩忙赌咒发誓一般道:“请娘娘放心,奴婢必不会如张淮那样行事!”
“行了,摆晚膳吧!”谢岑儿看了眼外面天色,又想起什么一样看向了常秩,“最近让给裴婕妤加菜,膳房可一一做到了?”
常秩忙道:“奴婢去盯着看过,每日都是按照太医开的药膳方子给裴婕妤加了菜,送到之后也有人试菜,是万无一失的。”
“那就好。”谢岑儿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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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陈瑄突如其来又给了张贵人上次,谢岑儿心里半点波澜也没有。
他们两人再如何也有十年多的感情基础,就算现在一系列事情陈瑄转变了心意,可过去的感情是不可能一夕之间完全消失的,人就算再薄情,那稀薄的感情也依然存在着。
她无心去探究为什么陈瑄会对张贵人感情反复,她现在只对裴嬛格外关心一些。
既然流言蜚语中便就是直指了张贵人对裴嬛腹中孩儿的志在必得,那么以张贵人的性格,便是必定会对裴嬛下手的。
她与裴嬛之间虽然几乎不存在什么交情,裴嬛是死是活对将来的影响几乎为零,但她却不想在这个最后的回目中还让裴嬛丢了性命。
重开的这十八个回目,剧情都已经改了那么多,她随手救个人就不算什么事情了。
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想要改变一下这么多回目以来裴嬛生了皇子就去世的命运,可也有人真的想让她去死,这事情最终会如何,也是难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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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华宫中,张贵人看着面前摆着的那套流光溢彩的珍珠头面,眼眶微微泛红。
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平静地让姚细去赏了张淮,然后才问道:“那衣裳陛下穿过可还合身?”
张淮谄媚地笑道:“陛下一看那衣裳,便叫奴婢给娘娘送了头面过来,这会儿应当还没上身试过呢!”
“眼看着立夏,天气转热了,你们伺候陛下要尤其精心一些,陛下怕热,各处冰块可不能少了。”张贵人轻言细语说着,末了又是一叹,“陛下身边如今人也多,这也是我多事了。”
张淮听着这话,心思转了又转,末了却道:“娘娘别这么说,陛下心中也是有娘娘的呀!若不是钱元那事,陛下何至于对娘娘疏远呢?”
这话听得张贵人眉头一皱,她看了一眼张淮,却只道:“罢了,不提这些,你还是快些回去陛下身边伺候吧!”
张淮有些意外地看向了张贵人,有些猜不透她的心思,但也只好退下了。
烛光下,张贵人看着张淮的背影,又看了看面前的珍珠发簪,她重新垂下眼睑。
以她对陈瑄的了解,陈瑄应当会来宣华宫看她。
陈瑄虽然薄情,但也念旧情,眼前的这一套珍珠的首饰头面便能说明一切。
她得趁着这份情还在,把自己想要的都抓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