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幼童,舌尖卷走了果糕的清香,也将她的名字铭记于五内。
许青窈此刻看见这小沙弥,心里不由一动,自己作为闺阁中人,有些事不便开口,也不好细查,倒是可以倚仗他——来前竟忘了这茬。
便笑起来,“这次出门急,手里没拿芙蓉糕,倒不好意思见你。”
小沙弥皱一皱鼻子,憨态可掬,“夫人可别说这话,被我师父听见,又得罚我念咒抄经。”
“我给你,不让他知道,又能如何?”
“师父的神通大着呢,什么事都逃不过他老人家。”
“名师出高徒,你作为大师的徒弟,想必也是很有造化。”
“我不行,”小沙弥挠挠头,笑得赧然,“我脑子笨,悟性差,什么都得记在纸上,否则隔天就忘。”
“哦,这么说,那我反倒要考一考你。”许青窈微倾了腰,凑近小沙弥,压低声音,“昨天,有几个人来你们寺里上香?”
“这我知道,”小和尚眉眼间有了得色,“昨日雨多,香客只有五人,香火钱收入共计三千钱。”
眼见进入正题,许青窈不动声色追问:“有人留宿吗?”
“那倒没有,下午雨势就弱了,通常只有暴雨和大雪之日,实在下不了山,才有人留宿。”
“没错,答得好,”许青窈循循善诱,“我再问你,你还记得两个月前,也就是正月十五那日,后院的僧寮里,住了几个人?”
小沙弥双眼睁圆,面露难色,“这个,也太久了吧,我怎么会知道?”
“难道你没记到纸上吗?”
“这个是慧圆师兄的事。”小家伙老实答道。
“慧圆师兄的记性怎么样?”许青窈暗示道。
“哦,我知道了,”小沙弥仰脸笑望她,“你是想看我师兄的录事簿对吗?”
许青窈弯下身,低头,捏一把他的小脸,夸奖他,“孺子可教。”
“你等等。”小沙弥快速跑开。
许青窈和小狸坐在韦陀殿内的蒲团上,等待小和尚的消息。
殿内檀香缭绕,檐下雨水如注,溅起袅袅白烟,庙宇清净,梵音静心,冲得人凡心都淡了几分。
正思绪飘邈,被小狸推了一把,“大奶奶,你看那是谁?”
隔着莲池和湖石,对面是一座观音殿,佛门洞开,可见高台上观世音菩萨端庄慈祥,手持净瓶杨柳,普渡众生。
许青窈微眯了眼,视线下移,见那殿内蒲团上跪有一人,玄袍玉冠,作一个捻香跪拜的姿势,姿态虔诚,背影很是相熟。
此人不是薄青城是谁?
“愿我佛慈悲摄受,悯我等众生,保佑我娘早登极乐,往生净土。”这句,要高声唱出,向六道广而告之。
“娘,孩儿给您报仇了。”这句,藏在心里。
行礼完毕,他起身拂袖,顺道抬头望一眼高高在上的观音面,脑中乍然浮出一人,那张脸也和观音有几分相似,只是下颌收得略急,眼唇色彩稍重,便多了几分俗世的媚态,幸好额颐舒展,偶尔也作些悲天悯人的姿态,才显得不那么惑人。
想到此处,薄青城胸中没来由升起一股烦躁,他这个人,做事向来做到绝处,偏偏对那女人数次手下留情,如今,也只能解释为对自己骨肉的舐犊之情——必得如此,他方能安心。
“夫人?”
小和尚隔断许青窈的视线,递上一封蓝皮线装纸簿,“这就是寺里留宿客人的载录。”
等她再抬起头,那人已经一闪而逝,仿佛方才是看花了眼。
“怎么只有两人?”
簿子上面显示,那一日大雪封山,藏海寺内只有她许青窈和公爹薄羡两人留宿,二人比墙而居,次日离开。
“难道事实真就如此?”许青窈心下纳罕,她总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如果真是公翁,前两年都相安无事,为何偏要在第三年嗣子快学成归来时,搞出这样一出悖德之事,于情于理,都不大说得通……还有,公爹真的是意外坠崖而死吗?甚至,还有说法称他是自杀,如果是自杀,就更说不通了……
公翁先死,之后又是远在青州读书的嗣子,奔丧途中发生船祸,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难道,有人背后使坏?
“哎,薄二公子也在。”小沙弥眼尖,望着转角处消失的背影,忽然这样说道。
“他经常来这里吗?”许青窈随口一问。
“他和我们住持的关系可好呢,后院的那座佛塔就是他捐资修建的。”
“对了,正月十五,他也在。”小沙弥想起什么,捻了口水,低头翻录簿,从头翻到尾,又反覆几遍,不禁蹙起细眉嘀咕,“只是不知道为何慧圆师兄没记上去……”
“你说什么?”
“是啊,薄公子也在,我记得那天晚上,他打了盏绿色灯笼,和别的花灯不一样,那灯的样式和颜色都很奇怪,所以我记住了。”
恰好此时,檐下栖停的一溜鹧鸪,高唱起“行不得也哥哥……”
“寺里常有这种鸟吗?”
“很多。”
许青窈再次被掣入梦境。
远山黑云翻墨,院内白雨乱珠,藏海寺如同一艘搁浅在山间的巨船,在暗流与礁石中冲撞,直将她转得天昏地暗。
公翁逝世,嗣子不测,无主的巨财,悲艳的家族秘辛,她腹中成谜的骨肉……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形——
不敢再想下去。
只剩鼻尖一点若有似无的幽香……
许青窈忽然想起,禅房那夜的熏香,并非寺庙僧寮常用的檀香沉香之类,那香味清甜而古怪,或许问题就出于此……
只是时间过去良久,寮室早已清扫翻尘,哪里还能寻到物证?
“小狸,吩咐车夫,去一趟山居别院。”
如果公爹真是自杀,那他一定发现了些什么——
华贵的油壁青车冲破苍白雨幕,向山顶驶去。
不知辘辘车轮后已然跟上一人,那人身披斗笠,骑在油黑发亮的高头骏马之上,一双眼比头顶的积云还黑些,笠帽下天然带笑的薄唇,勾出一抹饶有兴味的弧度。
雨声哗哗,马蹄哒哒,许青窈错过身后的那一记嘶鸣。
“夫人,打果轩到了——”
原来公翁长居的这座山间别院叫作“打果轩”,名字倒稀奇,只可惜时过境迁,今睹旧物,反添惆怅。
院内,一圈篱笆匝起园圃,里面荒草萋萋,三间小屋,很是齐整,在风雨之中,却显出几许飘摇。
靠墙一间大概是书房,推门而入,尘网遍布,只见一张榉木书桌上,摆着几本泛黄古书,粗陶茶具稀稀落落,四散着,徒添一股古旧的寥落。
在拥挤发潮的的书架之上,许青窈寻到一本公翁生前最爱的前朝古书,翻开来,里面压着一封未钉火漆的信,许青窈拾起,一看,心内乍然沉了几分。
那是一封交代后事的遗书。
里面说,自己将命不久矣,将薄家资产半数交付嗣子薄今墨,半数归二房子侄薄青城所有,另,孀媳许青窈,得十万数,去留允听其自行发落。
最底下,是盖了公门大印的籍贯文书和一张崭新的路引。
难道公爹当真是自杀?
——许青窈掉下眼泪。
原来她曾离自由,这么近……
吱呀一声,外面的柴扉缓缓开合,初春的山间入夜早,已经有凉意渗体。
身后暗影无声覆上,随着她回身,只见门外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那宽大的斗篷在地上投下一片黑影。
清甜糜艳的香味伴随着潮湿的水汽渐渐弥散开来……
大雨滂沱,黑影微动,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冷淡而带有邪意的脸,“亲爱的嫂嫂,我该叫你一声夫人,抑或是——”
“我孩儿的母亲?”
第17章
一灯如豆,窗外风雨飘摇,墨色山峦绵延千里,在夜风中,树叶草木粼粼作响,群山像鲸鱼一般缓慢浮游,山间别院如同沉在海底。
案头的铜色香炉中,燃起幽艳的甜香,袅袅弥散,如痴如幻。
小小的木床之上,一个女人四肢被紧缚,面色潮红,挣扎间,腕上红痕愈加显眼,然而浑身上下,衣饰整齐,连头顶的发鬓都一丝不苟,只有青玉簪遗落在枕畔——那还是他怕她伤着,有意摘去。
“嫂嫂,青城猜你是在找这香,对吗?”
“这可是来自域外的好东西,一路跨越大洋江波,传到陆上,助无数有情人成就好事,被冠以一个好听的名字——‘荼蘼尽处’……”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
像是在吊她的味口,顿了片刻,才幽幽道:“那夜,和你鱼水相谐的人是我,知道吗?”
男人俯下身来,一双黑瞳钉在她脸上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只可惜,这样的好东西,嫂嫂的身子,现在还受用不得。”
说完撩袍而起,盖灭香炉,又转身向外,将轩窗洞开。
风雨夹杂泥土和青叶的气息,潮水般涌入简陋木居。
男人的衣袍在风中招摇,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许青窈被蛊惑的神智逐渐得以清明,欲要挣扎起身,又被束带紧缚,只好濒死般蜷在床褥之上,“薄青城,你悖逆人伦,不配为人!”
那人听了却是一笑,修长的大手覆上她小腹,“嫂嫂莫要如此污蔑于我,如若青城不配为人,那这东西又是什么呢?”
他手底力气加重几分,引她浑身颤栗。
她陡然睁大双眼,眸中射出澹澹寒芒,“你这个刽子手,你不得好死!”
“我是刽子手?”他眉间流露几许惑然,仿佛自己全然无辜,语气却有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不,我是造物者。”
他平静地说,丝毫没有因为她的咒骂而有失分寸。
“嫂嫂,说起来,我应该是你的救命恩人,为何对自己的恩人这样坏?”
他站在床头,负手而立,冷笑,“没有我给你这个孩子,你如今早是塘子里的一缕冤魂……”
“对了,那个薛神医,也是受了我的指示,要不你真以为自己能玩转一切?”
“该怎么谢我?”
许青窈一惊,一颗心骤然沉到了底,原来,他从那么早就开始布局,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成了为他铺路的工具。
他兀自说下去,“遑论,细说起来,其实我是亏了的。”
“我把自己交给了你,然而……”他可没有见到她的落红。
他再次俯下身来,轻轻为她拨去耳边濡湿的鬓发,眉眼阴沉,语气带着残忍的戏谑,“我洁身自好二十余年,竟然交待在你这样的残花败柳身上,你说弟弟我冤不冤?”
许青窈被他的无耻震怒,眼前黑影浮动,几欲晕厥,却没打算辩解,心中暗嘲他的无知和愚蠢。
难道这个人不知道世上女子并不是都会有落红吗?她曾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小时玩耍受伤,或是繁重的劳作,亦有可能导致麦齿①破裂,甚至还有少些女子天生此物缺失……大约是她小时劳作太重导致,抑或是她比寻常女孩子初次行房时年龄大些?当然,也有可能是生来如此。
她记得曾经自己幼年时,乡下就有一户人家,因为那新嫁娘新婚之夜未落红,第二日便被夫家休弃,新娘无法自证清白,竟投水自决,以死明志。
她不打算落入自证的陷阱,说这些话,怎么样都像是用自己的无暇,乞求男人的怜悯,却也无意辩解,仿佛如此就能从这份不平的怨憎中感到难抑的快意。
山间万籁俱寂。
他的脸悬停在她上方,幽黑到沉绿的瞳孔,像是两团慑人的鬼火,情|欲随呼吸起起伏伏,眼见他唇角微动,作势就要压下,她别开脸,出其不意地冷笑了一声。
这使他有些错愕。
“听说你是外室子?算计自己的伯父和兄弟,难道是因为嫉妒?”她好像找到了这条毒蛇的七寸。
“那是他们自找的,就像你!”他的眸色陡然转为狠戾,钳住她苍白下颌,俯身逼视,“你若不贪图荣华富贵,嫁入薄家大房,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听见自己的身不由己,在别人口中竟然沦为攀附权贵的话柄谈资,许青窈愤怒又委屈,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来。
他见状,微微一愣,下意识抬手替她拭泪,她狠狠别过脸去,又被他捉住下颌,指上的翡翠扳指轻摩她的颊边,带来一股粗粝的疼痛。
片刻,丢开她,脑袋撞上坚硬的床板,她不由自主地痛呼一声。
腥风冷雨,一股脑灌进寒舍,床上的她微微瑟缩。
他满不在乎地看她一眼,旋即起身关门,阖窗。
随后立在床边,三两下解开自己的袍带,雪白的中衣在烛光下发出一团柔和的微光。
看着她惊惧挣扎,他笑起来,像在期待一件颇有意趣的事,直到猎物挣扎到无力,他餍足地勾勾唇角。
“嫂嫂怕冷吗?我的身子烫得很呢。”
狭小的木床晃了两声,他爬上床来,紧贴着她躺在外侧。
解开她双足间的束缚,拉下衾被,将两人轻轻裹起,自己则翻身向外,吹灭床头灯火。
连那一点微弱的烛光也熄灭了。
许青窈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
出乎意料的是,他最后什么也没做,只是在黑暗中,向她的眉间,印下轻轻一吻。
“睡吧。”他说。
窗外风雨大作,不似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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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夜风雨肆虐,院外落红成堆,野果匝地,啄食的鸟雀一早就来聒啼。
还是察觉腹部的轻微不适,她才彻底醒来,一晚上都做梦,时而在天,时而在地,沉沉浮浮,简直如在生死之外。
她一路摸过去,原来是他滚烫的大手覆在她小腹之上。
她厌恶地推开他,蛹向床角,用嘴去咬腕上的系带。
这是他袍间的腰带,用上好的冰蚕丝织就,针脚细密,做工精致,绾成一个死结。
她的唇齿奈何不了它,手边又无利器,只好靠近床脚,在立柜边沿来回磨蹭,直到满头大汗。
不知几时,那人长睫半开,斜靠在墙边,双臂松松抱在胸前,雪白里衣下露出半截劲瘦的胸膛,“有那么难吗?”
“求我一声,我自会为你解开。”一双黑瞳钉在她身上,饶有兴味地笑。
她冷眼,一张清丽的脸转向窗外,疏离冷漠。
“你想跑?”他随手捞起春凳上的衣袍,下地更衣。
“可惜,”薄青城的视线下移至她的腰间,眯起眼睛,“你跑不了了,那里面揣了我的崽。”
虽然如今还是窈窕纤细,不过,用不了多久,那里就会臃肿起来,作为他的子嗣生长的胚宫。
想到这里,他不禁生出些奇异而微妙的感受。
到底是第一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就算仅仅是为了财产和子嗣,也该善待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