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汍盯着薄青城英挺的侧脸,暗道:这样的人曾经竟然被逐出家门,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看来龙困浅滩,虎落平阳,都是常有的事。
就像他老爹,年轻时处处被那赵岐黄压一头,挂个神医名号都发虚,到了如今,姓赵的玩失踪,他老爹好不容易熬出了头,竟然也跟着不知所踪,虽然名义上说的好听,什么云游四方,悬壶济世,其实还不是躲清闲的意思?
更气人的是,他爹走那天,还不忘叫上他,他才不去,二爷给他们那么大一个分号,奇珍稀药,应有尽有,诊客云集,日进斗金,干嘛要走——他真是想不明白。
救人本是无上功德,得两句虚名不为过吧。
反正薛汍想的很清楚,他是要名扬天下的,
“上次你开的安胎药,很好用。”薄青城忽然说道。
“两副已经吃完了吗?”
见薄青城微微一笑,薛汍心想:这药大约就是给那位艳名远播的薄家孀妇备的。
想当初那位的脉还是他给诊的,当日的情形那么急,跟打仗似的,谁也想不到,薄家祠堂里的这场仗,把姓赵的给打没了,难道是因为误诊,无颜见人?
一个半月给他说成两个多月,他也配叫“岐黄”?岐黄之术学成这样可不是误人子弟?
薄青城抬盏品茗,玉白瓷色和修长指骨难分难解,薛汍透过缭绕茶烟看过去,只觉得那人像隐在雾里。
他向来不是多事的人,此时也莫名有些蹊跷,小叔子怎么老给自己嫂子抓药?
少年薛汍冥思苦想半晌,终于开窍——他就知道,二爷是个有担当的汉子,不愧为薄家家主,上到老,下到小,个个关怀到无微不至。
看来他没跟错人。
“二哥,那我给大嫂再开几副安胎药,为薄家延绵瓜瓞。”
薄青城微微一愣,继而点头。
薛汍以为他是被那声“二哥”惊到,眼底也略微有些赧然,他原意是表达亲近,却也自觉失了分寸感。
强说愁的少年哪里知道内情。
二人站在街头,人来人往,临分别时,薄青城轻拍薛汍肩头,“下次去明月楼听弋阳腔,别忘记叫上二哥我。”
薛汍喜出望外,很大声地说了个“好”。
那股亲热劲活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好兄弟。
薛汍前脚刚走,后脚就打墙角里钻出个尖下巴小厮,怀里揣朵月季。
薄青城略一示意,小厮便朝墙下蹲着的小丫鬟走去。
“姑娘,这花给你。”
小狸抬起一双红肿的眼,面露警惕,“你谁啊?”
“我是谁不要紧,我能帮姑娘你找回丢失的铜板儿,比较要紧。”
*
许青窈站在后门上,旁边是云娘,对面是白管家。
不出意外,白管家不肯帮她。
“老白,我嫁进薄家三年了,扪心自问,对你不薄。”
老白翕动花白胡须,想要说话,许青窈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别辜负了老爷对你多年的信任和栽培。”
老白果然面有愧色。
许青窈趁机加码,“何况,我并不是求你放我出去,只是想送这只猫出去,这猫是二爷要送给上面大官的,出了事谁能担待得起?”
许青窈语气很庄重,完全不像撒谎,“你瞧,它病了——”
循着视线看过去——一只极为肥胖的猫,称得上是膘肥体壮。
老白眼神闪了一闪,咽了口唾沫,朝外摆手,动作僵硬,“快去快回。”
猫落在地上,朝前一扑,敏捷跃出槛外,云娘紧随其后,甚至有意做作地唤了一声:“祖宗哎——”
一猫一人跑远。
留下身后气急败坏的看家护院。
被老白手脚并用拦住,许青窈适时发话,“园子里的草木疯长,太久没修,各位既然吃我薄家的饭,就劳驾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云娘归来,手里提着一吊瓦罐。
里面是落胎汤——她们怕来不及,特意嘱咐药房伙计将药熬好。
许青窈在喝下这浓黑的药汁之前,嘴角不可遏制地溢出微笑,以至于湮灭了眼尾滑至腮边的泪珠,恨意、快感、心悸……在这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
她怎么可能蠢到真的将这么重要的事,在那人眼皮子底下去办,她要做的,不过是先调虎离山,再利用小狸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罢了。
她又怎么可能乖乖躺平,给一个无耻之徒产下血脉相连的骨肉?
她早恨透了他。
忍下作呕的欲望,将最后一口药汁咽下。
如意门洞开之时,那褐色的汤水还在顺着她的颌尖往下流淌……
不顾他满脸的错愕——
她看向他,露出一抹胜利的微笑。
眼睛里因为饱含泪水而愈加澄澈炽热。
到最后,她是在他的怀中登上楠木楼的。
穿堂风簌簌而过,薄雾一般的纱帐被撕烂在地上,很快沾了木质地板的潮气,伤口样的萎靡溃烂。
他压在她身上,双目暴红,大手紧紧钳住她的喉咙,有那么一瞬间,许青窈确信,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那一点眼白露出范围越来越大,她快要窒息,架子床摇摇欲坠,耳边轰然作响,她以为她快死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放手,异常温柔地在她的唇上一触,甚至尝试为她渡气——
看着她濒死般喘息,他忽然放声大笑。
敏捷地翻身,优雅撩袍——窗下那把太师椅简直像为他量身打造。
翘起腿后,他甚至有心情品茶,象牙罐里的碧螺春,随手捻出一叶,放在鼻尖轻轻一嗅,黑亮的瞳孔里光华流转,显得兴奋异常,“好茶!”
他大赞一声。
廊下风动,玉兰花大朵大朵地掉,如美人坠楼,到死都是艳尸。
“你的心太狠——”
他把目光重新投到她身上,非常平静地说,那样子就像在传达今天的天气如何,宜动土搬迁,忌走亲访友之类的阴阳消息一般。
“那又怎么样,论心狠程度,比起二爷您,我还是略逊一筹。”
许青窈靠在床头,好整以暇地微笑,眼下未干的泪痕,像析出的盐湖。
“是你太蠢。”
她说这话的时候,瞳孔微眯,唇角高高翘起,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
钗横鬓乱,不掩国色。
想到她这样处心积虑地除掉他们的孩子,他的胸口难以遏制地剧烈抽痛,现在,窒息的是他。
窗外,薄暮笼罩深宅,他背对微弱的余晖,在黑暗中静默。
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口,“你真的以为,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他拍了一下手,云娘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提着那口瓦罐。
许青窈注意到,云娘自始至终低着头,不敢看她。
“大奶奶,在药房,我碰见了二爷……”
不言自明。
他站起来,逼近她,身形高大,云锦蓝袍投下一片阴影,显得床上的她愈加单薄弱小。
“安胎汤,这是你第二次喝,薄青城代我未出世的儿郎,感谢他的母亲。”
第20章
她忘不了他离开前的那句话:
“下次,换个远处的药房。”
原来附近的几家药铺一早就被收买了——调虎离山,虎却早已画地为山。
很挫败。
躺在空荡荡的架子床上,头顶的雕花楠木纹路深刻,色泽沉厚,质感明丽,可以想见被劈破之前,它在邈远丛林里如何蓬勃蓊郁,日月同天星辰作伴,草木为朋雨露施恩……何其相似,茁壮是古木的顽疴,怀璧也正是她的罪过。
微潮地板上撕烂的羽纱床帷,如死水微澜,书案上是他遣人送来的墨兰,那尖端的暗色花束,像蛇吻,像蛊毒,像无数只细长眼睛,不怀好意地窥视。
心脏倏然发紧,小腹一阵抽动。
“大奶奶,没事吧……”大丫鬟云娘一脸担忧,上来扶她的臂。
“有事才好。”许青窈冷笑,面色苍白,鬓发被冷汗沾湿,像毒蛇草行过的爬痕。
云娘不语。
默默清扫满地狼藉,随后悄无声息退出房去。
房内无人,窗外金乌下陷,一抹余晖登堂入室,点亮汝瓷青釉纸槌瓶中的枯萎木棉。
瓶口的那一圈金色包铜,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越发衬得瓶中花枝灰败,像个驼背塌肩的老妇。
她泪眼凝噎,痴痴看了半晌,最后竟觉得自己也似那木棉,将要过了时节。
满堂锦绣,她身处其中,恰似病残枝对名花器,格格不入。
许青窈起身下床,阖紧门闩,转身捶打自己的肚子,疼痛蔓延至腕臂,却还只是皮肉之苦,至于祸根,她动他不得分毫。眼泪无声坠落,终于虚脱般滑下门板,瘫坐在地上。
她该何去何从?
春风乍起,院中玉兰落尽,满地堆白,檐下乳燕啁啾,去年的那一窝已经飞走,今年筑巢的又是新客。
时间过得这样快,三年,也不过几茬桃红柳绿,数只燕雀颉颃。
三年之期已到,是时候离开。
——她需要路引。
。
起身摸到架子上,象牙茶叶罐底藏着一张卷起的空白文籍。
山居别院那夜,她曾趁那人不备,将此物藏入袖中。
公翁既逝,曾经承诺她的事,现在就由她自己兑现。
“大奶奶——”
许青窈闻声开门,是小狸。
“你怎么回来了?”蹙眉。
“我的钱被偷了。”小狸愁眉苦脸,眼圈发红,是哭过的样子。
“小狸无能,落胎药没有买到。”臊眉耷眼。
可怜得紧。
许青窈淡淡抿唇,放她进来,“算了。”本来也只是简单的声东击西,没指望这丫头能真的力扶将倾。
想到墙下重门击柝的戒备,多问一句,“是谁放你进来?”她好不容易求那人放她出去,还能许她回来?
某种程度上,她是她的同谋,那样傲慢的人能坐视自己被耍而无动于衷?
小狸极轻快地答道:“我认识后门上的小吕,他见我回来,二话不说,就给我开了门。”大约是因为羞赧,侧过颈子,眉目低垂,使人看不清神情。
“吕松?”吕松早几年就在府里干活,是这丫头的同乡,一直对她有意,因此,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坐下泡茶。
手中微微一顿。
一想到罐里的碧螺春被那人碰过,就觉得恶心,起身走向窗前,轻轻一扬,茶叶倾洒,墨绿色四溅,茶香很快在风中散尽。
“这回出去有没有碰见什么人?”回到玫瑰椅上,轻轻刮去盏中浮沫。
“没有。”小狸不假思索。
答得太快,反叫许青窈生疑。
压下心中惑意,淡淡吩咐,“你先下去吧。”
小狸轻轻阖上门,倚着红木栏杆,长出一口气。
在长盛坊赢钱的事,她先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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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蜀中运来的那批木材被人劫了?”
薄青城召集手下的几个管事和各赌场分坊坊主,在鹤鸣楼的一间雅阁里开堂会,忽然收到这个消息,握在骨瓷茶器上的手猛然收紧,玉白指节泛出隐隐青光。
“佛六,你手下的人越来越不中用了……”
眼皮微掀,冷冷看向左下首那人。
叫“佛六”的被东家点了名,赶紧起立,是个断眉、下巴带疤的汉子,此刻嘴边赔着笑,下颌上那道疤一扯,更骇人。
干咳两声,“二爷恕罪,小的立马去查。”
大约是江南雨多,生了湿气,胸腔里发出阵阵痰鸣。
薄青城打量男子片刻,神色缓和,略一摆手,召上来个伙计,“把我书房里预备送给知府大人的节礼取来,拿给佛六爷。”
佛六被从盛怒顶端抛掷,又忽感关怀备至,如沐春风,便有些不知所措。
薄青城眼神清和看向佛六,“一点人参和雪莲,拿去调养身子,你从前受过旧伤,如今逢上换季,应该多仔细才是。”
佛六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迭声道谢,当场咬紧牙根,发誓说要将那批木材追回。
众人也顺水推舟,盛赞二爷患难相恤、视下如伤,相继慷慨陈词,誓要鼎力追随。
薄青城嘴角有笑意,只劝佛六先顾好身体,言辞中极尽体恤。
一面握掌成拳,水种极佳的翡翠扳指在手心暗暗摩挲。
这个佛六,也真是不中用了,要不是看在他曾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面子上,他定不会轻饶此人。
想着,眸中笑意愈加深浓,又说:“接下来的‘花会’,还望各位坊主费心。”
赌坊里就那几种玩法,是个人都厌了,他预计再开几条通路。
暂且命名为“花会”,今儿叫旺儿带那个丫鬟小狸先试了水,反馈还真是不错。
连闺中无知婢子都能上手,可见玩法简便宜人,想来很快就会在各地流传起来,到时又是一条发财的康庄大道。
男人的钱要赚,女人也不能落下。
白丁的财要揽,朝中大夫们也不能被忽略。
这就叫财开八方。
他是受过孔方兄之苦的人,后来又富埒陶白,如此大起大落之下,便养成了对财富异常敏感的触觉。
钱不向他来,他便俯身向钱而就,至于什么黑白,什么正邪,从来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旺儿出来讲解“花会”的规矩,众管事纷纷应了,个个赞不绝口,恭维之语排山倒海。
薄青城听到最后,起了倦意,略作寒暄,便摆手命众人退下。
明日便要返回各自属地,临行前,他这个东家,少不得给兄弟们饯行,幸好鹤鸣楼是自家生意,早拉下谢客铭牌,备好□□桌大席,夭童玉女鱼贯而来,珍馐佳肴堆叠如山,连那平日里点滴成金的美酒,也如流水一般,从竹舀里,一路流向江湖好汉们的肚肠中。
席散,已是月上柳梢。
人约黄昏,出双入对,薄青城月下行走,孑然一身,未免凄寒,想起那日时雨堂中,佳人在怀,温香软玉,喉头一动,跨鞍上马,手中银鞭高甩,朝薄家西府曳尘而去。
入夜,许青窈早早上床歇息。
一团黑暗中,她紧闭双眼,一双睫翼却蝶翅般扇动不息,心里不断盘算着该如何逃出生天。
一直冥思苦想至后半夜,半梦半醒间,一双手覆上她额头,半惊半惧间,难以自抑地扑闪睫翼,那人大约掌心发痒,发出低沉笑声。
三下五除二拽下外袍,翻身上床,“怎么还不睡?”
一股夜露的寒凉外加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