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头微蹙,张臂,轻微晃动脖子,等着小僮踮起脚尖,为他系盘扣。
许是姿势支撑太久,不耐烦起来,语气也重了几分,“案子不过堂就把人投到牢里,这是哪家的规矩!”
小捕快低头讷讷不敢言。
贺昳心里一转,“对了,你说那女子颜色不错?”
小捕快毫不犹豫地点头。
贺昳脸色大变。
“好个范巡检,竟敢逼侮民女!”
他恨此人已久,没想到,今日正逢上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他下了大狱,看他以后还如何横行,心里暗下决心,今日务必要一举扳倒此人。
“范豹哪里去了?”
“卯时就提着那女人去了范知府府上。”
“堂堂范知府,竟然伙同外甥,作下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备马,去西街!”西街正是知府老巢。
“你叫什么,今日之事,做得很好。”贺昳忽然回头一问。
小捕快把名字说了,见知县大人打马绝尘而去,终于松了口气。
昨夜,那个女子递给自己一只耳珰,还说里面裹着什么犀角藤黄,能治他阿婆的病,条件是帮她向知县大人通传一声。
就比如那句“不好了,范班头将牢里那个漂亮女囚,给提走了——”
就是她教的。
而且还教他,一定要把“漂亮”两个字,念得大声。
小捕快有点不好意思,心想:这女子脸皮可真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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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不见人来?
许青窈被抬入一座陌生的府邸,身上穿的是桃花云雾烟罗衫,缎地绣花百蝶裙,整套的银鎏金头面。
她不断朝外面垂花门下张望,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难道那小捕快收了她的东西,没替她办事?
自打昨天瞥见他眼底的一丝悲悯,她就知道,这人肯定能为自己所用。
她也没打算叫他放自己出去,底下人,手里没这个权力。
只是借他的嘴一用。
只要能出了那密不透风,无人问津的牢笼,她就有办法置之死地而后生。
所以她才谎称是洒金坊里私逃出来的官伎,声称要自荐枕席,引得那巡检将她献给上面邀宠。
此举,无疑是为那新来的知县送上橄榄枝——只要他不是太蠢。
听说还是京里来的世家子弟,想必不会令她失望。
本朝地方内,巡检和知县的龃龉之深,已经是人尽皆知,巡检都是由本地豪强富绅选出,自然与当地势力渊源无限,而知县,则是由朝廷委派,虽然名正言顺,但奈何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未免颇受掣肘,有时甚至被巡检和师爷架空。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如此,她就帮他们借一股东风,让这火烧得更旺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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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烛刚下了堂,就被外甥给扯到一边,神神叨叨地说要送他一份大礼。
“如今你把薄二爷家那个逃妾找到,我就谢天谢地了。”
范豹知道舅父的意思,方才堂上那一大堆车轱辘话,什么城防什么缉盗,不就是为了找人吗?不过,那种又累又没油水的活儿,他还真不屑干。
“逃妾倒没有,捡了一个游娼。”
“在哪儿抓的?”
“秋门洞渡口啊。”
“怎么抓的人?”追问。
“那娘们儿说是被牙行骗了,手里拿了个假路引,我就给她枷了,看她长得不错,这不,特意送过来孝敬您老。”
“蠢货!”抬手给外甥一个大耳刮子。
“昨天大张旗鼓地在城门口排查过路人马,你没听见动静?我说人哪去了,合着被你小子带走了。”
范豹捂住半边脸,忍不住分辩:“外甥怎么知道此女就是您要找的人?”
昨日查了大半天,就属秋门洞守备最松,大约是没想到江上龙蛇混杂,一个女人竟然也敢独自坐船渡江——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是个有胆气的,怪不得能把薄二那样的冷面阎罗也迷得神魂颠倒。
“没搞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就收了点金银细软,”范豹对天发誓,“全须全尾,一根手指头都没碰。”
“眼下人在何处?”
范豹半垂着眼,举手搁在头顶,护住大半张脸,那样子是怕再挨一耳光,委屈地道:“正搁您府上候着呢。”
“你做的好事!”
范知府恶声恶气地唬了几句,又向底下随扈吩咐道:“去,把薄二爷请来,就说人找到了。”
范豹捂着半边脸,有些不甘心地道:“就这么将人领回去,真便宜了那小子。”
范知府冷笑一声,“你还想要什么……”
范豹听舅父那恨声恨气的样儿,不敢搭话,弱弱说了一句,“起码也得备下孝敬您老的辛苦钱……”
范知府脸色略微缓和,“别忘了,咱们舅甥的青云路都靠着这棵摇钱树呢,别整天得了便宜还卖乖,把那阎王惹恼了,你以为你能捞着好?”
“舅父教训的是。”
听见仪门外马蹄飒沓,猛然勒停,一声嘶鸣。
“人来了吗?”范知府问。
没待门子回答,迎面一青色官服男子踏步而来,三人撞了个正着。
却不是薄青城。
“贺知县怎么来了?”范文烛笑笑,“听闻贺知县身体抱恙,老夫深表同情。”
“范大人!”
竟然没将这两人抓出现行,多少令他失望。
“不知世子爷骤然造访有何贵干?不会是病得迷糊,跑到我的私邸来寻郎中吧?”范知府老奸巨猾的笑脸,对上贺昳一双清凌凌的桃花眼。
他还真是来寻郎中的,那女囚就是医治他这桩困境的郎中,只要找到她,就能当场人赃并获,丑事大白于天下,到时委托御史上报,不信治不了这两个狗官,就算动不了范文烛,那个范豹,他也能撸下他的帽子。
“范大人不请我进去坐坐?”
范豹拔出长刀,噌地一下,明晃晃的白刃横在贺昳眼前。
贺昳的脾气霍地就上来了,不要小爷进,小爷非进不可。
“不瞒知府大人,有人看见我山阳县衙的女囚被您的好外甥提进了府中,于公于私,我都得进去查看,还望大人行个方便。”
“这是知府私邸,容不得你一个七品知县在这里撒野!”
“也容不得你一个九品巡检在这里大放厥词!”
两人互不相让,已然要刀兵相见。
僵持之间,不想,贺昳身旁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厮竟是个会武的,一招将范豹制住。
贺昳趁此机会,拔腿就朝内院而去,穿过垂花门,一眼就看到那一排垂了红影纱的内房。
挨个踢门而入,尽是些金银财宝,到了最后一间,甫一推门,只见一个被剥了外裳,只着白色单衣的女子,被绑在床柱旁,嘴里还堵着一块方巾。
果然被他踩住了狐狸尾巴。
扬声道:“好你们范氏舅甥,这就是你们做下的丑事!”
气喘吁吁赶来的范文烛和范豹,对视一眼,二人脸上是相似的迷惑。
“这……”范文烛百口莫辩,依稀中只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
“你,你到底是谁!”
范豹愣了一下,指着那女子呵斥道。
贺昳上前为女子解开束缚,“姑娘,你大胆直说,本官替你伸冤!”
那女子果然呜呜大哭。
膝行到范知府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老爷,你为奴婢做主……”
“平儿,你怎么在这儿?”范文烛问。
这个平儿,是他府上伺候茶水的一个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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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头,薄青城得了范知府的消息,一路马不停蹄赶至范府。
绕过雕花影壁,一路穿过扶疏花木,抄手游廊上,一队丫鬟鱼贯而过,拦住其中一位问路,“敢问范大人如今正在何处?”
小鬟指了指前方。
“多谢。”
或许是行步太急,转角处,与一位青衣小鬟不经意间相撞——
一面朝前张望,一面虚扶身下,“多有得罪。”
女子并不吭声,头也不抬地朝前走,大约是掉队的婢子,一心赶路。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
薄青城心里有异样感浮起,今日风和日暖,为何那婢子方才竟有些发抖?
第29章
“薄二, 拦住前面那个女婢!”
垂花门下,一袭绯色官服的范知府, 急匆匆跑出来, 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薄青城循着范知府所指回头,身后空空如也,那女子早已不见。
追出门外, 街上行人往来,车水马龙,商贩的吆喝迭起, 正午时分,白日高悬, 光线刺目。
穿着七品青色袍服的贺昳,紧随其后追出, 朝左右一望, 指着墙下一棵槐树, “小爷的汗血宝马哪儿去了?”
薄青城眉头一跳, 心道不好, 翻身上了一匹黑马, 朝底下的范文烛拱手,“大人受累,借小弟几个人马在城中一游。”
“你去巡检司一趟, 多调几个人, 搜城。”范文烛递给外甥一块腰牌,吩咐道。
“多谢。”
薄青城肃声道, 面沉如水, 脸上的神情并不愉悦。
说完这句话,打马绝尘而去。
淮安城有五座城门, 除开东南西北四座,在西门偏北,还有一门,名曰“清风”,乃是旧时元兵渡淮,守臣张虎臣筑就。
按理说西边两道关隘,守兵出没频繁,寻常人若要出城大都不会选择西门,但那个女人他是知道的,最擅出奇制胜,次次剑走偏锋,偏偏每次都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正因为西门与西北门领地有所重合,权责不清,推诿扯皮乃是常事,两方士兵亦常有龃龉,守备反比他方松懈,正可以加以利用,从中作梗,趁机脱逃。
她的这点心思还瞒不过他去。
想到这里,扬鞭一响。
巷道逼仄,快马横冲直撞,掀翻几处路边贩摊,引起叫骂声一片。
“我这才摆起的摊子哟……”
“鬼头□□眼,骑马不看路,投胎也往猪肚里去!”
“出门没看黄历,这造了什么孽,接二连三遇上这些天杀货……”
马上那人大约听见骂声,脸上有疑色闪过,缰绳一放一收,骤然勒停。
众人噤口,神态瑟瑟,青天白日下有胆量在官道上打马疾驰的,可想而知,非富即贵。
有人害怕,后悔起方才的口不择言。
不待那贵人看过来,就作告饶之态。
不想,忽有满天银钱如雨而下。
薄青城掉转马头,朝后倾身,高高在上地俯视那些你推我搡争抢不迭的小贩们。
垂眼问道:“方才可有个绿衣女子打马经过?”
“是呢。”人群手底正忙,有人头也不抬地说。
一个垂髫孩童抓了满手铜板,指着西北方,细声细气地道:“就朝那边去了。”
果然。
看来他猜得不错。
出了巷口,打马狂奔,一路直奔“清风”门而去。
柔媚的春风,在呼啸的马背上忽然化为刮骨的利刃,他的一颗心仿佛就要跳出胸膛,热得将那宝蓝直裰胸前的暗绣飞鱼都要融化,他的腔子里晃来晃去,不知道是水还是火,又像岩浆。
那年跟着商船出海,在某个常年油绿的异国,亲眼见到山口喷出红色的江流,当地人告诉他,那是岩浆,会吞噬融化途经的一切活物。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敬畏,可是现在那股滚烫的热流翻涌在他心里,却叫他觉得亲切。
前方金鞍银蹄的高大骏马上,一袭绿裳的女子,墨发如烟,像是一个即将逝去的春天,他为那路过他苍白生命的美和生命力叹息,亦生出不该有的渴望。
即使手上只余一条长鞭,他也要把它织成密不透风的罗网。
在闽南当地,他曾见过渔夫打渔,那银光粼粼的鱼儿,在腥味浓烈的船舱中堆成小山一样——会动的小山,在热烈的阳光下翻腾,它们不知道自己垂死时的挣扎有多么迷人。
想象一条死鱼,令他失去欲望。他爱万物,尤其在于万物的濒死,濒死时的求生,淋漓的血和汗——非得如此不可。
日光太烈,他的喉咙干渴无比。
像是来自某条死去海鱼灵魂的报复。
阳光在翻炒他,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落进了某人的船舱。
这样想着,心底迸发出难抑的激情,腹部升起一股奇异的燥热。
马背起伏跌宕,他幻想与她同骑。
她就要驾马冲出城门——
几个小兵持戟相向,拦住她去路,她身下的骏马减速,他却并不想感谢他们,他只怕那尖锐的银色戟首划破她的肌肤。
那应该是留给他探索的私域。
他的牙齿咯吱作响,像被盗匪抢走了半入喉中的食物。
毫不犹豫地挥鞭。
身下价值千金的宝马,痛苦地嘶鸣,他轻抚马鬃,向心爱的座骑致歉和许诺。
许诺的内容是允它载女主人出游,在淮安城外的深山密林中,度过一个转瞬即逝的春日。
即将接近她的一霎那——
他忽然拽住缰绳,让奋力奔跑的马儿停下脚步,一面心跳如擂,一面极为耐心地观赏她的一举一动,就让近在咫尺的成功在眼底磋磨,这成功是那么唾手可得却又近乡情怯,那样一种介于得到和失去、真实和虚幻之间的复杂快感,牢牢地捕获了他,像蜘蛛陷入自己编织的迷网,苍鹰在巢窠的渊底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