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身子不爽,求个安静,我便搬下楼来,夜夜孤眠;你说你嫌宴席吵闹,酒气熏人,我便孤身赴宴,回来见你前都想着沐浴净身。”
“你知不知道,今夜别人都带了女伴,你不去,叫我难堪也就算了,楼下那两个舞姬是怎么回事?”
敢情他以为她找来的。
许青窈整理衣裳上的褶皱,不冷不热地说道:“这你得去问问蜀王。”
“这个我知道,”薄青城说:“我是在问你,你把她们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你以为你是谁?”
许青窈笑起来,笑得很云淡风轻,说出来却别有韵味,“正因为我谁也不是,所以她们才能被留下。”
这话让他有点愣住了,一时竟然分辨不出里面的深意。
她会吃醋?——那简直是不可想象。
她想要一个名分,好像也不太可能。
她太狡猾,这让他的脑子有点乱——就不应该喝这破酒,蜀地特有的稠酒让他的脑子乱成一团,本来就处于下风,如今更是一溃千里。
幸好,还算有正事作盾牌,他勾了个椅子来坐,顺便缓了嗓子,“你知不知道,那两个女人,很有可能是蜀王派来的细作,恐怕是专门来盯梢的,你放她们进门,无异于引狼入室开门揖盗。”
“要引也是你引来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同我去赴宴,给人落下口实,这才有了名头往我院里填人?”
“你怎么不说要是我们的身份泄露,恐怕要即刻被绑双双沉塘。”
原来是因为这个吗,纵使她说的未必是真,也着实让他有些高兴,“放心,蜀地没有认识你我之人,我们在此,可放心地做一对野鸳鸯,双宿双飞……”说到后面,他醉意深浓的脸上浮现出兴味,睫毛贴在眼下,眼尾勾起相当生动的弧度。
“谁要同你双宿双飞?”
“就是今夜。”
“薄青城,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到底什么时候应我?我问过大夫,胎儿差不多已经稳了……”他趁着醉意,跑去撒酒疯,赖在她床上,怎么也赶不走。
“行,既然你这么稀罕这张床,我拱手相让。”
说完她抬脚出了房间,顺手把锁阖上,将这个醉鬼反锁在屋内。
“许青窈!”
听见他愤怒地在里面拍门,她心道:果然是在装醉,这样的把戏,不是第一回 。
“我去楼下住。”
“你敢?”他当即跳脚。
“我去给被你打伤的人送药。”
里面吵闹的动作停了一瞬,带着点自暴自弃式的委屈,“我刚刚也被你打伤了。”他的后腰磕到柱子上,现在还疼。
“我没看见。”许青窈抬脚要走,漫不经心地回了几个字。
“你进来,我让你看。”
“你活该。”
话音未落,他只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掺在一丛丛春夜的虫鸣里,显得无比轻盈。
第47章
“请代我向兄长问好。”
面容白净心宽体胖的蜀王从金光璀璨的王座上下来, 对薄青城说道。
蜀王年近四十,不同于其他上位者的冷峻尊容, 他是个平和到有些懒倦的人, 用词和说话都相当温煦,“兄长的纾困之举真是叫我无以为报,也辛苦你不远千里, 亲自押粮前来,为我蜀中解围。”
他说的兄长自然是远在南昌,与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南王。
不久前, 蜀中大雨连绵,前年在京中批复下所建的川江石坝骤然倒塌, 其间漂没田庐不可胜数,百姓溺死无算, 差点引起民变, 蜀王是个庸懦无能的人, 一味地耽于声色犬马, 出现这样大的动静, 他自然无法处置, 只好请自己远在南昌的兄弟南王前来设法平事,最后查出来是苗人搞的鬼,意在扰乱人心发动民变。
“对了, 还请你代为嘱咐, 叫我那逆子早日归乡,莫要乐不思蜀。”
数月之前, 南王功成归去, 他的小儿子绥宁郡王因为犯错受罚,心里不服, 竟然偷偷跟着叔叔南王跑去了南昌,将他气得大病一场。
“小民不胜荣幸,必将不负所托。”
薄青城低下头去,嘴角却勾出一抹意味深晦的笑意。
-
趁着薄青城不在,许青窈让随从带她出去,只是四处闲转,那随从便也没有多想。
“对了,把那两个异族女子带上。”
一行人出了门,看着繁华的市井大街,许青窈便问:“这样的地方,竟然还需要调米赈灾吗?”她原本以为薄青城是运米来买卖,如今看来,他能受到蜀地封王的亲自接待,自然不是一般的商贩。
“川江石坝被那群苗人土司搞塌了,百姓受了大苦,朝廷如今正缺粮,连京里都自顾不暇,哪里还会在乎这边远小民,幸好蜀王的兄长南王还惦记着蜀中的百姓。”
原来薄青城此次入蜀,是奉了南王之命。
南王这个人她从前听公爹说过,封地在南昌,食邑雍容,是个十分精干而富有野心的人,治下有方,且极为开明,与其他重农抑商的上位者不同的是,此人看重商贾,倡导利益交通互兑有无,连王宫之中,都有小型市集的存在,赣地在此人的治理下,可谓是富甲一方。
薄青城一个商贾怎么会搭上南王?
“谁告诉你川江石坝是苗人搞垮的?”其中一个年龄稍小的女子柳眉倒竖,似乎对这个说法相当愤怒。
“连老土司都被抓起来了,你说呢?”
女子还要挺身再议,被另一个年龄长些的拦住。
看两人眉眼官司,许青窈脑中像被豁然点亮,恐怕这两个女子就是因为此次民变而被伏剿的苗人。
心里却按下不表。
前面是一家珠宝行,楼宇高耸,富贵煊赫,许青窈前脚进去,几人后脚跟上。
一楼有成列的玛瑙玉石,琥珀玳瑁,晶莹煌耀,许青窈却径直朝二楼走去,指着博古架上的成套银饰,示意伙计取下来,只是这一取,却不是给自己,而是给身后的两名女子。
苗人钟爱银饰,她是知道的。
“听说二爷昨夜把你们两位打伤了,微薄之礼,不成敬意。”
两女对视一眼,似乎为这突如其来的示好不知所措。
“其实也没怎么伤着,只是被推了一下。”年龄大的率先说道。
“不必了,夫人,昨夜你已经给我们送过药了。”小的说话也很客气。
“这只是第二件,收了,我还有第三件礼物要送给你们。”
两人一头雾水。
“第三件,你们一定想要,不,是需要。”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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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蜀地前,薄青城带她去了一趟报恩寺,这座寺庙掩映在深山之中,占地却很庞大,红廊绿柱,翘角飞檐,气势恢弘,如同一座深山宫殿,里面尽是削发的女尼,传说许多都是前朝蜀人的后裔,唯有在此修行,性命方得以保全。
将蜀王相赠的其中一个苗女留到寺庙里,他们便要返程了。
薄青城却忽然拉着她去了大殿。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来寺庙,当然是拜佛。”
她不愿同他一起祷佛,自己站在外面。
他一个人进去,捻了三柱香,跪在蒲团上低声祝祷。
她斜倚门框,半只脚在殿外,百无聊赖地看上方漏下来的慵慵日光,忽然听见他话里“母子平安”几个字,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扳着自己手指数数,像是要驱走某种陌生的情感——孩子的事,他还不知道呢。她以为过去的事,似乎永远也过不去,他以为弹指一挥的事,成了她的疤,将她和他隔开,分别隔在红尘内外。
太阳很冷。
远处人头攒动,香烛缭绕,万千菩萨低眉默诵。
罪孽深重,此世难消,竟连神佛也好像要累倒,眉目漫漶,彩塑销金。
路边有老媪卖竹露饮,她买来,照例在指尖捻丸成齑,震荡开来,等他出来的时候,喂给他,他露出受宠若惊神情,那一瞬间的欣喜不像作假。
她抬头,猛然看见大殿金刚。
心跳忽然滞了一下。
“累了?”看她神情有变,他低下头问她,削薄的嘴角还挂着几滴透明的水珠,应该是喝得很急。
她仰起素净的一张脸,用袖角在他唇边轻轻一拭,笑着说:
“没事。”
他以为她劳累,非要拉她去临街的茶楼上坐,有一个盲老叟路过,布幌子上写着摸骨算命。
薄青城看她直盯着那幌子,便派属下将此人请上来。
“算什么?”老人问,嗓音有点沙哑,像乌鸦。而乌鸦,素来是不吉之物。
一只手纤巧地摆上桌来。
老人探出嶙峋的鹤爪,捏了下那细瘦的腕子,“女郎要看何事?”
“要不您再斟酌斟酌?”薄青城笑着说,嗓音低醇浑厚,带着浅浅谑意。
老人楞了一下,随即便笑,“你们这些小夫妻,总喜欢拿老家伙开涮。”
听见对面沉默不言,似乎还有考验他的意思。
盲老人也并不恼,乐呵呵地说:“我是眼盲,心却不盲。”
“人有两只眼睛,手指却有十根,您的一双手,顶得上我们二十只眼睛。”
终于听见这手的主人发声,话说得讨巧,语气也很温柔,想必是个极有灵性的女子。
指骨纤长,肌骨盈润,臂骨精强,瘦而不柴。
老叟笑道:“游鱼戏水被网惊,踊身变化入龙门,三根杨柳垂金钱,万朵桃花显价能。”
听其意象繁复芜杂,许青窈便直问:“作何解释?”
“所谓一婚更比一婚高,有朝一日诰命加身,衣紫服朱亦非难事。”
夫贵妻荣并不在许青窈所求之内,因此便一笑而过。
老叟知道未说中她心事,又道:“夫人既是贵人,老夫无偿给您掣支签吧。”
那签牌掉出来,老人拿手摸上面的浮雕花纹,揣见有鹤影,开口便笑:
“乾三爻,渐三爻,一时遇合,鹤鸣九皋。恭喜夫人,上上签。”
“鹤”这个字让许青窈想起个人来,心事便浮出水面,只觉得有种“我见青山”之感,说不上喜和忧,倒有股捉不住的苍凉,仿佛还没得到,就已经在失去了——虽然是上上签,却是个她不敢接的上上签。
她心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薄青城在一旁却听得认真,仿佛也觉得与有荣焉,“一时遇合,鹤鸣九皋”,说的不就是他们两个吗?
她命里的富贵和诰命,注定要他来替她挣了。
“劳您为我瞧瞧——”
递过来一只指节分明青筋纵横的大手。
盲老人指腹一触,便知道这是双拿过刀的手——这手有从未洗净的血气。
“末运驳杂,六亲无靠,好一双抓钱手,没一个聚钱斗,此命蜘蛛结网,朝圆夜不圆,成几番败几番,危楼高塔,大江东去,世事大梦方初晓,人生秋凉悔已迟。”①
说完幽幽唱道:
“此命福气果如何,僧道门中衣禄多。
离祖出家方为妙,朝晚拜佛念弥陀。”
薄青城听了,笑意僵在脸上,腔调倒还平静,“您莫不是看错了罢?”
老人问:“方才看的是哪只手?”
“右手。”
老人会意一笑,也不纠缠,“好,将左手给我。”
在他掌心轻轻一点,像舀走了一缕魂魄。
微微一笑,吟道:
“一身骨肉最清高,
早入簧门姓氏标。
待到年将三十六,
蓝衫脱去换红袍。”
薄青城这回依然是笑,只是那笑有些高深莫测,“三十六么?这可就有些不准了……”用不了三十六,甚至连而立之年也用不到,他很快就会逆风翻盘,不过,和一个算命的穷瞎子多说什么呢,这些人,不过是招摇撞骗混口饭吃而已。
虽是这样想着,却也不忘问起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件事来,“既然你自诩灵验,可否帮我夫人断一断,腹中孩子是男是女?”
许青窈的心猛然一揪。
老人似乎有些踟蹰,半晌,立身站起,带出窗棂后的一阵凉风,“无缘。”两个字说得干脆利落。
薄青城脸色难看,许青窈凝神屏息,老人空洞的瞽目环绕一周,恰恰掠过许青窈故作镇定的脸,按理说他是看不见的,但他站起身时,像是知晓许青窈心事似的,忽然就添了一句,“你我无缘。”
说完就走。
许青窈有点愣住了。
仿佛是为了安慰她,薄青城看着老叟摸索竹杖下楼的背影,故作宽松地笑道:“这老头,脾气也忒古怪,说是‘无缘’,还跟咱们说了这样多,到头来,竟然就这么走人了。”
说着招来随从,吩咐去给老人送上卦金。
许青窈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笑意清浅,真有几分堪破红尘的味道。“物外之人讲究缘法,素来如此。”
第48章
临上船前, 许青窈特意多看了眼船队,只觉得吃水比来时深了许多。
暗自压下心中疑惑。
船行水上, 千里江风。
甲板之上, 两人的衣袍被吹得猎猎招展,像是两株纠缠肆虐的绿色植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