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窈怒骂:“薄青城你真是老不正经,这么小的孩子也被你给教坏了!”
薄青城心情大好地倒进摇椅,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碎银子,献宝似的递出来,又拿指节轻刮了两下孩子粗糙的小脸蛋,“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些都给你,别跟他们抢了。”
又眨眨眼睛,“嘘,藏好,别被他们给瞧见了。”
见小孩跑远,薄青城才冲着那孩子的背影说:
“我就欣赏这种孩子,能抢,敢抢,天不怕地不怕,狼崽子似的。”
见许青窈站在一旁发怔,仰起脸,轻碰了下她的后腰,笑吟吟地道:“你也给我生这么一个吧。”
生气地甩开他的手,“要生你自己生去。”
“吃饭了!”炊烟直上青天,这家的女主人站在门口喊,孩子们一窝蜂涌进去,毫不意外被打了手,这是叫他们知礼节。
“哎,这就来了。”许青窈笑着回应,随手理了下裙摆。
“后边还皱呢,来,我给你弄。”
许青窈警惕地跃到一丈之外,瞪眼警告。
薄青城高举双手以表无辜,“我什么也没干,”说完又笑,“再说,又不是没干过。”
许青窈作势踢他。
“好,要踢就趁现在,到了夜里,可别再蹬我了啊。”生生受了她一脚。
弯腰拍掉腿弯上的泥渍,跟着进了屋内。
农户家里是三间瓦房,最中间的一间,收拾得最为齐整,八仙桌上供着蚕娘娘,蚕是喜洁的,大约是怕受了冲撞,主人家将他们请进侧屋。
“二爷请坐。”这家的男主人是个木匠,用那只粗粝黝黑的手朝上座比了一比。
薄青城推让两句,见实在抵不过,推许青窈坐了。
许青窈瞪大眼睛,暗中拿口型告诉他,“这不合礼数。”
这家的妇人看两人眉眼官司,适时解围,“夫人快坐吧,菜都凉了,孩子们等急了恐怕要闹笑话。”
许青窈一看,饭桌前四五张饥肠辘辘嗷嗷待哺的小脸,齐齐盯着她,知道这样的小户人家,小孩子亦是可以上桌吃饭的,所以也就没那么多避讳。遂不再推让。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就这几样存粮,老爷和夫人别嫌弃。”
这声“老爷和夫人”听得许青窈心颤,好像在外面作贼给人捉了现成似的,筷子一抖,一块嫩豆腐掉在桌子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旁边地上站着的小孩拿手背刮走,再看已经塞到嘴里去了,嘴角沾一挂油。
许青窈回头一看,原来就是之前那个做鬼脸的红衣小童,正站在自己身后,就和桌子差不多身量,脸上却老成,跟个小大人似的,便笑问:“你怎么不上桌?”
妇人怕叫人误会他们小气,忙解释道:“这是邻家的小孩,常来玩的,他们家里规矩严,不让上别人桌吃饭,我们日常叫都叫不动。”
许青窈跟小孩说:“你坐吧,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夹。”
小孩摇了摇头,甚至把双手反剪,牢牢锁在身后,满脸坚决。
可是有人一动口,他就盯着人家的筷子头,目不转睛,但是叫他吃呢,他又不吃,这样,满桌都不好意思起来。
许青窈笑了下,把这小孩一把抱起,让出半边椅子,“我的饭吃不完了,帮我。”
小孩又黑又亮的眼珠盯着她,恋恋不舍地看一眼陶碗里,视线如此往返几次,终于咕嘟吞下一大口涎水,奶声奶气地问:“真的?”
“真的。”许青窈点头。
这下,这孩子才肯动筷,一头埋进碗里,再拔出来,髫发上都是米粒子,已经被沾成大花脸。
“还想不想吃?”
“不了。”
小孩坚定地拒绝,趁着从椅子上翻下去的工夫,飞快地在许青窈脸上亲了一口,大约知道有失礼数,一路小跑到门外,半掩着看人。
那边两个男人正凑头说话,木匠说得兴起,薄青城眼尾的余光不时看过来,趁许青窈低头,伸手抹去她颊上的米粒,“这坏小子。”
薄青城在后院堆天铺地的木材中选好尺寸和料子,付过钱,吩咐木匠尽早把东西送上山。
许青窈这才知道,原来这次下山是为了弄这个。
“要不然呢,爷身长八尺,每天陪你挤在那块烂木板上,腿都快断了。”
薄青城走前特意嘱咐店家说做得结实耐用就成,雕镌花纹什么都不要,急等着用。
听他说“急等着用”,她的脸红得比煮熟的虾子还透,幸好,这对木匠来说,大约是司空见惯的事,因此并无半点异色,她这才不至于羞倒。
两人是骑马过来,这会儿正在溪边饮马,打算返程上山。
薄青城刚要翻身上马,从苍翠的芦苇丛里冒出个小不点儿。
“你怎么来了?”
是方才的那个红衣小童,手里紧紧攥着个小红布袋。
“还给你。”小孩把布袋努力往薄青城手上递。
“这是什么?”
薄青城掂量几分,打开一看,原来是他之前给的碎银子。
“我娘不让拿。”小童瓮声瓮气地讲,样子很是羞赧,大约是被母亲训过了。
薄青城俯身蹲在地上,直视小孩的眼睛,“是给你的,你娘做不了主。”
“我不要。”小孩摇摇头。
“当真?”
薄青城徐徐诱惑这不知事的稚童,“这些银子,能让你每天都填饱肚子,吃上肉和糖葫芦,你要不要。”
小孩犹豫了,思前想后,大约也觉得,眼前这大个子男人很难缠,遂把银钱袋子放到薄青城面前的空地上,转身就跑。
许青窈心里一动,捡起钱袋,将银子倒在薄青城手心,从中挑了个大块的,追上那孩子,“这红布袋我买了,回去告诉你娘,这是我付的钱。”
小孩将信将疑地看着许青窈,小手绞在一起,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把银子塞进小童手里。“我正好缺一个装钱的袋子,你娘的手艺好,这个就卖给我吧。 ”
看着微微发愣的孩子,许青窈道:“这叫买卖,凭本事挣钱,你娘不会怪你的,去吧。”
薄青城还站在原地望着小孩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许青窈目不斜视,径直翻身上马,然后回过头来,微微俯身向他,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张扬笑容。
“怎么样,世上还是有不合你所谓‘本性’论的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输了。”
看着她的笑脸,他什么也没说。
怎么说,好像就是她又一次胜利了。
不过,他也不算输,用来买布袋的钱,不还是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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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热起来,又是正午,道上的日头毒辣辣地烤人。
“窈窈,我倒是一直忘记问你,你脑子里装的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马走得慢,许青窈在马背上轻轻起伏,再加上连续几夜未曾好眠,早已昏昏欲睡。
“你是跟你父亲学的吗?还是你有读书的兄长?”
寻常人家的女儿,连识得字的都少有,如果能让她读书,恐怕家境应该不错,怎么又会嫁给大房那个瘫子冲喜呢?难不成真是看中了大房那富甲一方的财势?从前他真的这么以为,现在却觉得不像了,起码不会是她本人做的决定。
听了这话,许青窈倒清醒过来。
不禁冷笑一声,“我是发现了,但凡有个女子通晓一点才识,多出一点慧心,必有人跳出来问她,你那见识是哪里来的呀,好像男人有见识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女人若有就得是从父兄那里继承来的,这么说来,男人要娶某个女子,并不是为了和这女子交好,而是贪图她父兄的美德。还有一桩,但凡聪明顺眼些的,就说一定是出自上等清贵人家,好像我们下苦人天生不配长脑子似的。”
“我告诉你,”许青窈说:“我父母都死得早,你要是想见,就去离这儿七十里地的桃村,村口有个长草的坟头,自己跳进去挖一挖吧。”
薄青城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才把人往怀里圈得更紧,“难不成我们窈窈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那倒也不是。”
许青窈说:“不妨告诉你,我的字是庙里的一个老尼教的,我给庙里的姑子们作衣服和绣经文,老尼答应教我和堂妹认字,不过也只是些许识得些文墨而已,后面长见识还得在你们薄家。”
她早就听说薄家有个藏书阁,里面古今典籍汗牛充栋,浩如烟海,再加上那时差点被一个老财主娶走作妾,遂应下了薄家的那门亲事,想着未来郎君瘫痪在床,起码不能仗着体力欺负她,有饭吃,也有书读,算是个不错的出路。
“尼姑庵还能给人开蒙?”在他的印象里,那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默了良久,许青窈才开口说话,声音陡然转冷,“为什么不能,尼庵和道观本就是学文讲经的地方,记得从前不知有多少小姐太太初一十五来集会呢,有些比丘尼熟诵经文,名望极盛,信徒广众,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好好的清净之地,都是被你们这些人给祸害了!”
薄青城以为她是想起来两人在白马庵的那次而难堪,遂急忙分辩:“我是从来没去过这种地方的,唯一一次……也就只有那一次。”
想起旧事,“我恨你。”
“我知道。”
“从前是你说我爱慕虚荣自作自受吧?”许青窈忽然翻起了旧账,她是个记仇的人,吃了亏是一定会记着的。
“我并不知晓内情。”薄青城低声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许青窈说。
莫非如此,恐怕他才不会跟她道歉。
薄青城心想,看来你要失望了。
“大道直如发”,马儿缓缓在碧草上前行,远处空谷不时幽鸣,隐约有水流飞溅。
身后男人胸膛宽阔滚烫,只觉得自己后背要被灼伤,许青窈不动声色地把自己身子往前倾,好叫两人错开些距离。
不想,薄青城却将马勒停,“前边有个茶铺,我们就在此处歇脚吧。”
那是一座简陋的茶寮,泥炉的灶洞里白烟滚滚,长条椅上零星坐了几个扛锄的农人,人不多,此时远远听着,却十分聒噪。
两人走近,许青窈看见几人交头接耳,其中一人语气古怪,“听说了吗,下游打上来一具尸体,好像是个猎户,大概是从崖上掉下来的,腿都断成了几截……”
许青窈听见“猎户”两个字,心里一沉。
趁着薄青城去前头端茶,上前问道:“敢问几位老伯,那人现停于何处?”
“是在县里的衙门,一直无人认领。”
“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
明明头顶骄阳似火,她却没来由地一阵恶寒。
看着他走到她面前,一股凉意自后背脊骨森森爬升,她打了个寒噤。
“我想去城里买些胭脂水粉。”她抿一口茶,艰难地说道。
他挑眉,“你从来都不施脂粉。”
她莫名地有些想笑,笑自己仓促的借口。
她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喉头却像被堵住,连气息都有些不稳,幸好,她看见他笑了,还说:“你的脸色确实不大好看。”
恐怕是最近太受累的缘故,他打算今夜收敛一下自己。
见两人起身离去,店主过来收拾残局,见陈旧的荆条桌上,两碗对碰的粗茶,一盏见底,一盏似乎不曾用一滴,天上的太阳,满满当当地晃荡在水底。
许青窈选了一家山阳县城最大的脂粉铺子,有两层楼高,这里位于樊楼,烟柳繁华之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当然,最巧的是离县衙也不远。
“五芳斋的玫瑰酥和杏仁佛手很不错,你尝过吗?”她似乎很期待他的回答。
薄青城坦诚回答:“那些都是女儿家喜欢的玩意儿。”
看她眼神不大对,他便又说:“我去买。”心里想道:身边不带小厮确实太不方便。
刚要走,他又停下脚步,隐约感到古怪。
她竟然也会跟他讲起市井闲话?
便回过头来,冷冷瞧着她的脸,说道:“三国时期,诸葛亮平定南中,将当地酋长孟获捉住,又放,如此反复,在第七次彻底将其擒拿,使此人心服口服,俯首称臣,这个故事你听过吗?”
许青窈定定点头,“我知道。”
她转头透过支摘窗朝下望,他也随之俯瞰,只见道上一列官兵正巡视而过。
明白她的意思,遂柔和笑道:“你知道就好,若是没有路引,被查出来,很可能要蹲大牢,那日子想必不会好受。”
她故作娇婉地推他,“快些去吧,五芳斋人多,排队很耗工夫,天色太晚,到时上山的路不好走了。”
他笑了笑,朝楼下走去。
站在窗前,见他走远,她当即匆匆朝县衙而去。
衙门后院的验尸房。当仵作揭开那张白布,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要不是他侧颈间的痣,她很可能认不出他。
毕竟是和自己有过朝夕相处的人。
原来看见人死在自己面前,竟会如做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