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淡定地要求看他的膝盖,当然,什么都看不出来,因为整个身子都早已经被水泡发肿胀不堪,他怎么会掉下悬崖呢,因为曾经帮她修整屋顶,而导致腿脚失灵?要知道,他曾经是个很灵巧的猎人。
——又或者,有人蓄意谋害?
一个靠山吃山的猎户,除了成精的野兽,谁会想报复。
荆大哥失踪的那一夜,那个人就来了,真的有这么巧?
她一直憋着没问,他好像也从没问过她,双方都默契地保持着适可而止的询问距离。
仵作狐疑地问她是否认识这个人,她说不知道,是认错人了。如果要寻找真相的话,怎么能节外生枝?
她走出衙门,忽然觉得天上的太阳大得无边无际,有时又小得像她的一颗眼珠。
当薄青城楼上楼下跑了好几遍,才找到许青窈的时候,她正站在樊楼楼下的转角,打一把竹骨伞,伞上画的是一枝红梅,枝干虬劲,笔墨淋漓,朱砂用量很足,甚至可以说有点过了,叫那梅花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妖异。
薄青城抬头望一眼天色,手里还提着买给她的玫瑰酥和杏仁佛手,“怎么突然打起伞来?”
“恐怕要下雨了。”白而亮的太阳光刺得她眯眼。
薄青城笑道:“你是要做诸葛孔明了。”他是孟获吗?被七纵七擒的好像是他。
“我想喝酒了。”许青窈忽然说。
薄青城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在途中经过酒馆的时候,下马进去要了一坛女儿红。“别的恐怕你喝不了。”
大约也知道女儿红易碎,四蹄修长的枣红马走得很优雅,上山的半道并没有下雨,于是他笑她,“你想要做诸葛孔明,还得再修炼修炼。”
“是东风不识相。”
知道她是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典,他听了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心里想:其实小厮也可以不用,有些事亲力亲为也实有趣味。
山阳县衙。
仵作见一个圆领青袍风姿俊秀的小公子打门口进来,知道这是他们县太爷的知交,遂赶忙迎上前去,“公子,方才有个妇人前来认尸。”
见公子眉头紧皱,仵作补充道:“哦,就是翠屏山下离陆家坳不远发现的那具。”
“结果?”薄今墨大步流星,边朝里走边说。
仵作说:“那妇人神色很古怪,好像难过的样子,末了却又说不认识。”
见少年神色郁郁,仵作自告奋勇道:“那妇人才走不久,要不要派人去给截回来?”
“不必了,”薄今墨说:“已经查清了。”
“怎么回事?”
薄今墨塞给仵作一沓通缉告示,“看看这个。”
翻开第一张,那案犯的侧颈间赫然就有一颗黑痣。
内室。
山阳知县贺昳正在南窗下批阅公文,见薄今墨进来,眉头方才有些舒展,“师弟,翠屏山下蟠江漓听说了吗?”
“光山阳那几家大户估计都够你头疼,还不要说城里城外现在是一片惶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狗知府命我们十日之内务必剿匪成功。”
贺昳又唾骂淮安知府范文烛一阵,问:“济愚,你怎么看?”
“我已经有一计了,只是……”
剩下的话薄今墨斟酌要不要说,他怀疑这个水泊里的强盗,和漕帮的人有些关系,心里埋着这么个引子,怕事态不可收拾的时候两方面都难做人,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避。
义父身体本就不好,再听见这个消息,还不坏事?
贺昳咬牙切齿地说:“听说那伙强盗近日掳走了好些妇人,现在妇孺老弱大白天都不敢出街,殊为可恨。”他本是个富贵闲人,从前只在话本子听说过这种事,现在竟然犯到他手上,未免摩拳擦掌,打算要大干一票。
薄今墨本来还在犹豫,听了这话,当即便道:“‘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咱们就来个出其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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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薄青城喝了些酒,果然没有再碰她。
可是,她却要碰他了——想到这里,许青窈翻身,悄悄伏在他身上,猛然掐住他的脖子。
薄青城是个睡觉很浅的人,疑心多重,睡眠就有多浅。
被许青窈这么一激,当然醒来。
或者说——他本来就没有睡着。
那么一点酒,就想把他放倒,未免太轻敌,要不是她愿意给他渡那么两口,他一点也不会沾。酒让人丧失定力和德性,他一向厌恶这种东西。
擒住她双手,“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替天行道。”
“行的哪门子的道?”
“杀人偿命。”
“为了一个山野村夫,你要杀人?!”
许青窈冷笑,“人果然是你杀的。”
薄青城眸光一暗,翻身将人按在身下,“为什么?”
在脸上逡巡了一圈,双眼发红,“你上心了?”
“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为了那么个下贱东西,你要杀我,还敢说与我无关?”
许青窈说:“比你好。”和她住了几天,起码没碰过她。
“我和他过一辈子,也不想和你待一天。”
薄青城丢开她,坐在一旁笑,“忍了这么些天,终于把实话给说出来了。”
第62章
放羊的小羊倌于清晨上山, 饶是他在山间牧羊十几年,也没见过这样大的雾。
半山腰的绝壁上, 有那么一户人家, 柴扉青松,白石虚竹,像是隐士居处。
浓得化不开的大雾中, 一丛丛杜鹃花邪邪招摇,像是许多只发怒的眼睛。
他看得入了迷,身旁的羊群跑散, 也没有发觉。
一只小羊羔擦着他的腿跳走,像裹着棉花的箭头一样扎进了草丛, 他急忙撵过去,跳过溪涧, 爬上巉岩, 一直追到人家的小院里——赫然就是方才注视的那一座。
小羊躲进了窗下的稻草垛里, 他便也轻手轻脚地溜了过去, 伸手一抱, 刚要将羊羔抓个满怀, 忽然定住了眼睛,探着颈子朝内看去,隔着桐油纸, 见那地上铺陈着上好的锦缎, 时时流泻,像是会动的古画, 不由直了眼睛。
雾气散去一点, 他终于看清那并非锦缎,而是谁的长发, 自椅背上垂泻而下。
由于背对着他,桐油窗纸又朦胧,只能看见一双纤细笔直的小腿。
绷直了落在男人汗湿的长颈两侧,随着精壮宽阔的肩头起起伏伏。
曙光渐晓,水露沉降,绸缎样的鸦黑被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徐徐拨动,像在抚弄琴弦。
旭日喷薄,大雾倏而散尽。
少年羊倌呆在原地,口不能视,耳不能言,直到被怀中的小羊亲昵地舔了一下脸,这才醒来,随即被涌来的羊群驮去远山。
“你说的是真的吗?只怕又是在气我。”男人俯身揽住她。
用十指帮她梳理被雾气濡湿的鬓发,“看见对面那座山了吗?就是在那儿,你思念的人摔得粉身碎骨。”
“我只后悔没将人给提到你眼前来杀。”他违心地说了这么一句,是要激她。其实他找到那个水匪的时候人就已经跌下山崖了。
“要不再给他风光大葬,挖坟立碑,把牌位放在枕边,就在灵堂云雨,你说好不好?”
他本来确实是打算捉奸的,可是后来他怕了,怕真的给捉着什么,一个好的商人应该知道什么叫作余地,他给自己留了点退路,没在她跟前动手,可是到头来,那些残忍的东西,竟然亲口从她嘴里说出来。
“其实我知道你是在骗我,但我真的有点生气了。”
他发疯似的抵蹭,头顶青筋若隐若现。
难言的空虚叫他疼痛。
匕首一斜,缚在春凳上的麻绳被截断,人被捞进怀里。
两扇柴扉的缝隙填满,阳光打在门前,照亮地上点点水渍。
草叶拂动,露珠不时坠下几颗,很晶莹地破碎掉了。
磋磨了一夜,他终于肯让自己心满意足。
隔着一道薄壁,听见里面的水声和哭声,“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窗之隔,什么‘山山黄叶飞’,你倒很会念,给别人读书有劲得很,现在怎么哑巴了?”
“你以为我买这些书干什么?”
……
第二天夜里。
许青窈迷迷糊糊地醒来,一时天旋地转,星辰万物都在闪闪律动。
马车轱辘滚滚,一路碾过疯长的青草,清冽的碎汁液混合微腥的土气,间或黑暗中传来一两声犬吠,让许青窈明白,这是行走在乡间的小道上。
她艰难地爬起身,掀开帘帷,朝窗外看去,月光下草木森森,鸢尾开得到处都是,泥土松软,像才下过雨,走过的草地都被碾出两道辙痕,“薄青城,你要带我去哪儿?”
没有回答,只听得见马车趟过溪流的淙淙之声,水沫飞溅,碎银裂玉一样。
天边微麻,看来他是趁夜行走。
晨光熹微,直到看见枝桠参差叶片油绿的十里桃林,许青窈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到了桃村。
自己生长了十七年的桃村。
镶金嵌玉流苏垂垂的油壁车和高大骏美的马儿一直驶进村庄深处。
青石板路年久失修,马车跌宕起伏,看着记忆中熟悉的景象,许青窈的心也随着轮毂七上八下。
他是要干什么?
行到一处篱门小院前。
旧年的门神画儿还贴在两扇柴门上,楹联已经暗淡。
车子的响动和马的嘶鸣,引发一阵鸡犬吠叫。
车前的帘幕掀开,探进一只手来。
许青窈坐着不动。
他又叫了一声。
她双目失神,就像失去了灵魂。
薄青城抿了抿平直的嘴角,叫了一句“嫂嫂”,又为她指指门前的那几人,威胁不言而喻。
——她毕竟还在居孀,被人看见后果可就难说了。
她忖了片刻,终于起身,薄青城长臂一挽,将人搀扶下来。
“手怎么这么冰?”他附在她耳边问。
看着从富丽堂皇的马车上下来的贵夫人,院内的几人都愣在原地。
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率先跑到门上,各扒住门框一边张望,大的有十四了,小的才三岁。
“这是……窈姐姐?”
“窈娘!”井畔打水的妇人,惊得丢脱井绳,满满一桶水又噗通落进井里,晃荡的水声在井壁里浮浮沉沉。
菜畦里掘地的农夫停下手里的活计,眯着眼睛细看。
许青窈上了台阶,跨进院门。
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掀开苇帘跑了出来,穿着一袭紫丁香色潞州绸对衿袄,下着深碧色长裙,眉间还点着花钿。
“姐!”
“青袖。”
“这就是你堂妹?”薄青城看了女孩一眼,在许青窈耳边问道。
许青窈假装没听见,只亲昵地挽过妹妹的臂膀,二人径直朝里走。
走出几步,回头狠瞪了他一记,好像是警告他不要打她妹妹的主意,薄青城心里觉得十分好笑。
“窈娘怎么回来了!”穿紫色团花比甲的的妇人颧骨微凸,此刻把脚停在当院,正上下打量许青窈,把两只手放在腋下擦来擦去。
“这位是?”
妇人看向许青窈身后的薄青城,眼睛微微一亮,之后又颇露出些狐疑。
许青窈正想着用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就听薄青城说道:“我是府上管家。”
竟有如此年轻俊美的管家,妇人心里暗忖,可见这薄府真是天大的富贵和体面,连管家都与旁人云泥之别。
后面农夫把锄头倚在墙根儿,才讷讷上前来,薄青城猜这是许青窈的大伯,遂老远就见礼,男人回以憨厚一笑。
看他说话结巴,行动间很愚弱的样子,薄青城揣测这家人大约是由面前的妇人主事,这男人是个甩手掌柜,心里遂有些轻视。
“车上有夫人给老爷和太太备下的薄礼。”
看着那满满当当一车的大小礼包,男人愣了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女人眉开眼笑,搓着手上前,亲昵地看向许青窈,“好不容易回一次家,还这么破费。”
许青窈疲惫地笑了笑。
妇人招来两个男孩,命父子三人把东西都往家里搬,来回跑了不知道多少趟,自己则引着许青窈和薄青城朝房里去。
趁婶娘去做饭的工夫,许青窈拽住薄青城袖子,低声质问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薄青城正负手在窗前赏院子里的小景,遭她这么一扯,回头似笑非笑,朝窗外努努嘴。
许青窈随之向窗外看去,堂妹青袖正站在石榴树下摘花,眼波流转,人比花娇,鬓边蝴蝶步摇款款轻摆。
“‘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薄青城轻轻摘下她鬓上的碧玉簪,笑着说:“你妹妹好像比你漂亮呢。”
他当然是信口扯谎,为了气她。因此此刻看到她怒不可遏,他就有些快意,她还是这样好看,比稳坐云端的时候多点人气,面无表情的时候太拒人千里。听说有一种美人叫“怒目美人”,就是生气的时候自带娇艳,恐怕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