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窈冷笑,“和你有什么关系?还轮不到你来对我的样貌指指点点!”
薄青城似笑非笑道:“你不会以为全天下就你一个女人吧?”
许青窈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天下却少有你这样无耻的男人!”
“你把自己当主子,我们却不是那任你挑选的货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玩儿什么把戏,你想操控我的心智,但我不会上你的当。”
“另外,我妹妹长什么样也与你无关,自己先照照镜子,满身的疮疤,叫人恶心,每天晚上对着你的身子,都叫我反胃。”
薄青城愣在原地,眼中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直到妇人把饭端进来,许青窈的话还在他耳边浮浮沉沉,他好像耳鸣了。
薄青城拂袖而去,正与进门的堂妹许青袖擦肩而过,看到男人脸上的巴掌印,许青袖脚下一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许青窈笑笑,随意解释道:“府上的奴才多嘴,说错了话。”
少女眼中难掩惊诧,“姐,你和从前不一样了。”又说:“大户人家的规矩真多。”
饭桌上。
薄青城姗姗来迟,眼尾和鼻尖微微发红。
许青窈多看了两眼,面不改色地垂眸。
一落座,许青窈的婶娘就忙着给薄青城添菜,“这位管家怎么称呼?”
“哦,姓,”薄青城略一思索,“姓蓝。”许青窈看了一眼,知道这是随他母家的姓。
“敢问蓝管家,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五。”
“可曾婚配否?”妇人又是掇菜又是添酒,很是热络。
薄青城看许青窈一眼,转头微微笑道:“自小便有一心上人。”
许青窈低头默默啜了口汤。
“自小?看来是青梅竹马了,竟然还未结成眷属吗?”妇人显然有些心急了。
连她那老实的丈夫都听出不对劲,皱着眉头使眼色提醒她,许青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拿臂肘碰了自己亲娘好几下。
薄青城却好像不以为意,露出一道带着憾然的微笑,“她已嫁了人,我至今未娶。”声音清冷肃然。
“那是为何?”
薄青城略有停顿,随即笑吟吟地看向众人。
“在等她变成寡妇。”
薄青城说着,在桌底下拿膝盖向身侧人轻轻一撞,许青窈不动声色地将椅子挪远些。
众人面露尴尬,席间只有年纪最小的孩子咂吧嘴的声音。
方才还眉飞色舞的妇人脸色难看,如同沾了一层锅底灰,薄青城见状偷偷弯了弯唇角。
用过饭,许青窈去灶房帮忙,就像小时候一样,饭后由她来收拾残局。
她小时候像客,现在大了真成客了,却还是坐不住。
大锅里,开水鸣沸。
妇人在案板旁叠抹布,一面说:“窈娘,不是婶婶说你,你也算嫁进了高门,这些年,咱们也知道你不容易,连门也没登过几次,就是怕给你惹麻烦,叫你夫家看你不起,但现在咱们家的境况你也看见了,自小养育你和袖袖两个女儿家,那真是千娇百贵,本就薄的家底刮得只剩一层灰,再加上几年前生了那个小的,这两年年辰又不好,日子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了。”
看着婶娘一味地哭穷,许青窈心里好笑,说什么“千娇百贵”就算了,当初薄家纳她冲喜,出了老大一笔聘金,都进了婶娘口袋,这会儿却说什么也没落下,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遂只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笑道:“婶娘,我瞧着袖袖头上那个步摇,倒挺别致的,像是庆芳斋的东西。”
庆芳斋在淮安城里,东西作价昂贵,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才用得起的,如今既然这样哭穷,怎么还能戴着那样的东西招摇?
还有一桩,她瞧着那个步摇,像是出自薄家大房纳她时送来的聘礼里头的,她走的时候没有嫁妆,却把聘礼和□□都全留了下来,也算是报答他们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了。
有些账原是出自亲人间,稀里糊涂也就算了,只要那捡了便宜的人,自己心里知道就好,但是嘴上的便宜也要占,未免太不地道了。
婶娘听了这话,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大约也知道自己理亏,就挽尊说:“你也知道,你妹妹从小就是个爱俏的。”
许青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妇人尴尬地笑了一下,“你今日是客,去房里坐着吧,怎么还到这地方来了?”
许青窈看着已经擦洗整洁的碗碟,心想,婶娘还是和从前一样的会做人,活是她做的,疼爱晚辈的名声却是要捞的。
“我是怕人家瞧见我享婶娘的福,说婶娘没把我教好,反倒坏了婶娘的名头,到时再叫旁人一并挑起袖袖的毛病,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妇人脸色讪讪,“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嘴皮子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许青窈笑得温柔无害,“都是托婶娘的福。”
当初虽说老财主家要逼婚,但是但凡大伯和婶娘能做出点抵抗,对簿公堂她都不怕,何必要走薄家的门道呢。
也就是这步错棋,让她沦落到现在的境地。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交锋着,许青袖在门口探头探脑,“爹叫我来拿茉莉花茶。”
她娘走到壁橱前,“你爹这个死脑筋,茉莉花茶都是去年的了,能给贵人喝吗?”
从里面另掏出一个青瓷小罐,“听说这叫雨前龙井,把这个煮上。”一面嘱咐,一面伸手把女儿额前的鬓发勾下来两绺,还用指尖蘸唾沫,准备给打湿。
“哎呀娘,你这是干嘛呀。”青袖嫌恶地跳开。
“傻丫头,你是辨不来美丑,前面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跟个秃娃儿似的,一点秀气都没得,谁能看得上你。”
青袖抱上茶叶罐,三两步跑出灶房门外,趴在窗户上无奈朝许青窈撇撇嘴,意思是“你瞧我娘那样”。
大约她也是看不上她娘的行径的。
妇人捡起手上抹布,朝窗子上一砸,“死丫头,我那是为了谁好?”
有刷锅水的味道弥散开来。
许青窈皱了下鼻子,捡起抹布,放到清水里又用皂荚泡一遍。
就听见婶娘倚在门前又开始絮叨,“你看看,袖袖这孩子,今年都十七了,还没寻见婆家,人家是眼光高,哪个都看不上,我一说,人家就说‘你愁什么,难道我姐还不管我’?你听听这话,竟像是我们做父母的都害她似的……”
许青窈手下一刻不停地揉搓着抹布,嘴里无谓地笑笑。
“婶娘,你的话我明白,但依我看,还是要听袖袖的意思。”
“听她的意思?她一个小孩子家能知道什么意思呀,还不都得咱们这些大人张罗?”
许青窈把抹布叠成方块,无声地勾起唇角,“婶娘,我没记错的话,袖袖今年十七了,我也是十七那年,嫁进薄家的。”
许青窈说完就出了门。
薄青城正斜靠在墙根儿晒太阳,大约是看她十指泡在水里久了,指尖有点微微发红,便一把捉过来,攥在手里轻轻吹了口气,许青窈急忙抽回手,慌乱地四下张望,幸好婶娘还在屋里,没被人瞧见。
“离我远点,你想害死我是不是!”许青窈咬着牙道。
薄青城低头嗅她的手,上面有好闻的皂荚气息。
“下次叫我洗呗。”
“呵。”许青窈轻嗤一声,她就不信他能乖乖洗碗。
“我给它全砸了。”
“你别发疯。”
她是真怕他会做出什么乖戾之事,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缘故,她总觉得,薄青城越来越癫狂躁动,好像随时都处在发疯的边缘。
“不要告诉我,你到我家里来是替我出头的。”许青窈说:“我和堂妹一家的关系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来插手。”
薄青城古怪地笑了一下。
到了晚上,许青袖早早跳出来,要和小时候一样,与许青窈挤一张床。
许青窈欣然答应,因为这就意味着某些不轨之人无机可乘。
薄青城在后边冷嗤了一声,沉声道:“我家夫人向来体弱,又有梦魇之困,明日还要回府,路途艰辛,恐怕不敢再熬大夜。”
许青窈后背凉意涔涔。
“姐妹们有什么话放在明天说也不迟。”许青窈的婶娘杜氏打圆场。
为免这疯子做出过激的事,她便顺着杜氏的话下了台阶,幸好,比起她出嫁之前,现在家中颇有房产,大约是这几年发了家。
入夜,许青窈将门闩紧。
一直捱到三更,她才将将入睡。
忽然听见门外发出一阵窸窣的响动。知道是他。
他先敲了一下门,她装死。
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门闩被撬开,进来以后又迅速阖上。
大约是他有功夫在身的缘故,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
少顷,一只冰凉的手探入她的被窝之中。
她的眼睛被蒙住,又冷又滑,大约是个缎带,听见他好像深吸了一口气,鼻音很重,嗓子沙哑得厉害,像是才哭过一样。
“嫌我身上有疤,难看,那以后永远也别看,咱们就只在晚上见。”
他胡言乱语,她只作假寐状。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夫人,你有没有想我。”
他覆下身来,唇角勾勒她嘴唇的形状,低低地笑,“嘴巴好小。”
又有点怨恨似的说:“就是太毒了。”
下一刻,他感到一个冰凉的尖锋抵在他颈上。
在黑暗里挑眉问:“今天又耍什么花招?”昨夜是把他灌醉后想要掐死,幸亏他会武,饶是如此,脖子上到今天都有一道红印。
“忘了昨天晚上了?”
想起昨天晚上,她俄而发颤,手底一抖,簪尖从他颈侧划过,有温热的东西砸落在她下颌,他却并不趁机躲开,反而将她的手一带,停在喉头,稳稳地按住,用诱哄的语气说:“杀人要用力。”
她感到他的轻谑,脑子里气血上涌,腕间发力,就要刺下,电光火石之间,被他夺去簪子,反手按倒在榻上,“你还真杀?”
“别杀我了,等我毒发的时候更痛苦,那个薛小郎中说了,这毒发作并不像一般的毒药,死的时候不难看,会很美,很凄艳,我每天跟在你身边,就是为了能让你及时地目睹那种奇观,没发现吗,我最近变得越来越漂亮了。”
“你现在杀了我,血流一地,多脏啊,再说,我要死在你床上,你不仅得被拉去浸猪笼,还得被那些愚民扔烂菜叶臭鸡蛋,你能忍得了?”
“还有,案发地在你大伯家,你大伯和婶娘就算了,反正你也不喜欢,只是可惜了以后你弟弟妹妹也得跟着完蛋,你就没想过他们的前程?”
许青窈听得入迷,恍惚间竟然感到有几分心思被他给说中了,就在他要作祟,抱着她沉沦的时候。
她反应过来,簪子已经被他扔在地上,她就拿拳头狠狠砸他的头。
有一拳砸到他的耳朵上,引犯了他的疯病,发狠道:“再动手,我们就都起来,大家都别好过。”
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一口咬在他的肩头,直到嘴里涌动着热流,才发现已经揪下一块肉来。
“你咬下来你就吃掉。”
她侧身吐到地上。
“你不是嫌疤难看吗,又弄一个,这可不能怪我。”
看着她将自己的手指紧紧咬住,静静地掉眼泪,喉咙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薄青城的眼神沉了沉,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声音又冷又狠,却不自觉地带着几分委屈,“是你先侮辱我的。”是她先说他浑身是疤恶心人,他才来报复的。
她的隐痛不愿被戳破,他的伤疤难道就能随便触及?
门外响起敲门声。她才感到眼上的绸带湿凉冰透。
她要起身去开门,被他揽住。
“等等,我讨厌你堂妹,叫她受会儿冻不好吗?”
“滚下去。”把湿漉漉的绸带甩到他脸上。
薄青城狼狈翻身钻入床底,低声咒道:这家子人没一个叫人喜欢的。
这话被她听见,顺手把他的靴子扔进床底,重重砸到他脸上,“你没有资格说他们!要骂骂你们薄家人去!”
许青窈抹去眼下的泪痕,将仪容整理好,这才拉开门,就见青袖披着单薄的春衫站在外头,“阿姐,我有话要跟你说。”
第63章
待堂妹青袖离开, 已经是第二日凌晨。
和那一大家子一起用过早饭,许青窈坐在回程的马车上, 薄青城在前方驾车, 衣领后还挂着昨夜在床底蹭到的,丝丝缕缕的蛛网和尘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