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今墨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只是深山老林,线路繁芜,无异于大海捞针。
有人献计,“不如放火烧山。”
薄今墨眯眼,正考虑这条建议的可行性——很可行,只是有些太残忍。
山中生灵无数,若大火蔓延,必然是一场灭顶之灾。
不放火,失去先机,只怕匪帮他日会东山再起。
纠结间,东方露出曙色,原来已经是凌晨时分,就见树底的水泽畔,一群母鹿带幼崽前来饮水,呦呦鹿鸣,在刀光剑影过后,显得格外动听。
薄今墨终于下定决心,挥挥手,“不了。”
他不打算用火攻的法子。
“这些土匪最擅长的是什么?”
一旁的班头说:“自然是借着地形优势游击,干一票,换一个地方,神龙见首不见尾。”
“好,那我们就来个以不变应万变。”
“什么意思?”
“民以什么为天?”
“自然是……”众役卒恍然大悟,“您这是要封锁山下?”
“将山下的百姓编户,以四家为邻,进行互保,从现在开始,若与土匪勾结,或知情不报者,实行连坐,将土匪出没的地方分块,一片一片包围,收线,一旦查出当即捣毁其据点,只叫附近几家粮铺营业,由里胥载录各户口粮,每日据实上告,迟早土匪会露出破绽。”
众人辙称“是”。
“今天先由我带队,找出狡兔的第一窟。”
薄今墨带兵上山做收尾,贺昳则带领衙门里的一帮文书清点本次剿匪的战利品,预备上报朝廷,为出血出力的人请赏。
众人在船上休整一阵,用过干粮,整兵再次出发。
薄今墨将众士卒分队,自己只带领八人,上山缉查。
渐渐的,人都走散了。
只剩红衣少年一人踽踽独行。
薄今墨驻足张望,只觉得这山很深,深到像随时随地在下雨,绿色的雨。
纵使今日骄阳似火,万里无云,抬头也是不见天日,那种窒息的绿,像是没有纹路的手掌,将他牢牢罩住。
走到一处山谷里,绿草油光发亮,高及成年男子的肩膀,却是极其平整,像是被统一削去头颅的绿色尸群,风一吹,又变成了浮在树林间隙里的湖泊。
就在这骇人的绿里,他看见不远处,一尊瓷白色菩萨像,在昏暗的绿中透出冷的白光,不断穿过长满苔藓的枝桠,顶着穗子拂动的绿草,沧桑幽静的古老树皮……以一种缓慢而轻巧的姿态,时隐时现。
鹤一般的修长的侧颈,像是林间漂浮着的沥干的白竹。
他想,原来菩萨是没有腿的吗?
她的头发太长了,又长又密,瀑布一样,遮住所有外露的曲线,因此就像穿着一件密不透风的鸦羽黑袍,比庙台上新成的观音塑像还要端矜。
从未见过观音散发。
眼看她忽然消失在一棵粗可十人合抱的古树背后,再出来,已经骑了马,那马儿可真漂亮,深不可测的黑眼睛,柔顺发亮的红鬃发,他这才意识到,菩萨向他来了。
他当即背过身。
这里有无数可供躲藏的参天古树,深不可测的幽绿草塘,然而他只是停留在原地,背过身,显示他的无辜和绝非出自本意的冒犯。
马儿的蹄声慌乱,他还是冒犯到对方。
一阵枝干轻微折声,树叶刷过肌体的窸窣——马儿和它的主人大约已经远去。
他好像迷路了,绿色长到了他的眼睛里,除了绿,再没有一种颜色,没有一条出路。
原地绕过数十圈以后,他凭借着一腔孤绝,终于走出这座冰冷的深谷,前面赭红色的崖壁上悬挂着一座古庙,迈着酸涩的双腿,他好奇地靠近,这才看清,原来小庙的底座,是一尊峥嵘的巨石。
一抬头,一尊斑驳的石观音像正睥睨于他。
心跳猛然漏了三拍。
时人流行志怪笔记,少年一向秉持孔老夫子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眼下却也开始怀疑,方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或许是出于敬畏,或许是歉意,他跪下,向佛像恭恭敬敬叩了三次首。
最后一次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声音。
“世人皆求佛,佛求谁?”声音出自那尊面目模糊的塑像。
薄今墨想起东坡先生与和尚佛印的故事,苏东坡问:“世人皆求佛,佛求谁?”佛印答:“佛求自己。”
于是他也就这么答了。
“佛求自己。”少年说。
观音像说:“我苦于自渡。”
薄今墨不知此话由来,只好以佛经相应,“《五灯会元》记载:师寻居丹丘瑞岩,坐磐石,终日如愚。每自唤:‘主人!’复应:‘诺’。乃曰:‘惺惺着,他后莫受人谩。’”
一片寂然。
半晌才传来声响,“我知道这样一个故事。”
“某朝某地某年,天降异灾,蝗虫过境,那一年的庄稼颗粒无收,村上的人死了大半,只剩零丁几户人家,其中就有这么一对夫妇,男的木讷,女的尖刻,家里孩子有两女一男,大的女孩儿是男人的侄女,因为父母双亡,寄养在这家人门下,婶娘对她一向很差。那一年,全家饿了七天以后,将要死了,那个素来尖刻的妇人,出去到邻县娘家打秋风,第二天回来,果真带了粮食,只是额头上还血迹斑斑,她回来就说,是磕头磕来的,她沿着长街磕遍了头,才讨回来这么一点粮食。”
“可是,也只有一点,你说,她该给那个寄养的女孩儿吃吗?”
薄今墨不假思索,“自然该给,我听闻饥荒时,凡是发生相食惨案的,都是以食物分配不均为开端的,倘若他们故意遗漏了那个女孩,再到饿极的时候,可能就要打起人肉的主意,吃了一次人,还怕第二次吗?再到后面,怕是要互相打起对方的主意了。”
“你的意思是,那个女孩子起到一个底绳的作用?”
“正是。”薄今墨说完,不忘问:“所以,后来给了吗?”
“给了,分成了五人份,两个大人,三个孩子,都垫了肚子,后来终于等到官府的赈灾粮,这家人也成了村子里唯一完整存活下来的一家。”
观音像后面又传来声音,“可是,这个故事只讲了一半——”
“妇人那个额头上的伤疤,并不是磕头磕来的,而是用石头砸的,所以,她的粮食,其实是通过另一种途径换来的。”
故事听到这里很离奇,薄今墨忍不住问:“什么途径?”
观音像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已经有些哽咽了,“那天妇人在灶上熬粥前,曾脱下衣裙,□□地爬在地上,仔细地拈出衣服里面的每一粒米。”
薄今墨心里重重一震,耳边像是有古老的钟声响起。
他也觉得自己的心被扯成一块鼓皮,几粒白米在上面跳来跳去。
石像背后再次传来声音,这次已经很压抑,“那个女孩子注意到,妇人额头上的疤,是新鲜的,伤口很尖,没有尘泥,不可能是磕长头导致的破损,更像是用尖锐的石块所砸,而且是在回家前不久才砸;那个地方破得不偏不倚,不轻不重,就在眉心,不是自己动手,不会那么均匀。”
“这下,你觉得女孩该吃那个米吗?”
薄今墨沉吟良久,“该吃,而且必定要吃。”
“为什么?”石像后的人在焦急地好奇。
“一个母亲,同时也是一个妻子,为了子女和丈夫,做出牺牲,自然可敬,然而为了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又是另一种可歌可泣,看着女孩子吃下那些米,也就表示着妇人获得双重的豁免,她在心里会为自己开罪,屈辱也就不值得为屈辱了,只是一次普通的,粮食的耕种和收获。”
“可是这个女孩子明明看出了一切,却还咽下了粮食,你说,她是不是伪善?”
“求生乃人之本性,假如女孩因为看出端倪而选择不吃,妇人的疑心会像大树一样疯长,变成缠绕双方的藤曼,由此说明,就算是伪善,从结果上来说,也能实现善的目的。”
“最后一个疑问。”许青窈问。
“那一天,其余的两个孩子都没有察觉那些蛛丝马迹,所以吃得很高兴,而那个女孩,却因为提早的洞悉一切,将眼泪和粥一起咽进肚子里,并为了那一刻的负疚,出卖了自己的一生,从这一点上来看,你说,聪明是不是一种罪?”
“聪明不是罪,过度的负罪感才是罪。”
佛堂空寂,再无声音。
“谢谢你。”里面的人已经泣不成声。薄今墨几乎确定,这是一位年轻的女人,故事里的女孩子,正是她自己。
少顷,薄今墨正色道:“好了,现在轮到我来问。”
“故事里那个男人,怎么从始至终都不说话,他也吃得很高兴吗,他没有出去找米吗?他发现真相了吗?”
“因为他已经走不出去。”她几乎是立刻就说,像是要为此辩解。
“为什么?”
里面的人沉默良久,能听见眼泪砸落在石台上的声音,“他曾割掉大腿上的肉,所以一步也不敢走。”
薄今墨倒吸一口凉气。
“你也曾为这个负疚吗?这份肉有没有超过对于米的负疚?”
“有负疚,但是并没有那么复杂。”里面的人很快就回答。
“为什么?”
“可能是血亲关系替我消解一部分愧疚,也可能是,割肉的痛苦在想象中没有那么耻辱。”
“所以,归根到底,你是为耻辱而负罪?”
她流着泪在观音像后点头,然而他看不见。
“我是为爱与恨不能纯粹,而感到痛苦,我不能恨我恨的人,也无法去爱任何人。”
薄今墨沉声,“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也正面临这样的痛苦,在夹缝中求生。”
“这次,你来问,或许我可以尝试回答。”女人说。
“不了,你好像更信任陌生人,而我不一样,我信任我已经信任过的人。”
“你很自信。”
“我是一个商人,商人若是连自己都骗不住,怎么去骗别人?”薄今墨笑道。
“你是文人,不是商人,因为你知道你在骗人,一旦你知道,那么你已经骗不了自己了。”许青窈笑道:“我见过一个人,比你更像商人,好的商人是连自己都骗的人。”
槛外骏马的嘶鸣在空谷中回荡,打破古庙内的寂静。
“观音菩萨原来不是腾云,是驾马。”薄今墨笑着说,点破她藏身石像后的故弄玄虚。
“可以把你的衣服留给我吗?”许青窈有些羞涩地说。
薄今墨音色略微发冷,“我的衣服上有血。”
“大约总共有几千人的血。”你不怕吗?他很想问。
“恐怕你自己的更多。”
少年笑声清朗,透着一股冰凉的残忍,“你说的没错。”
外面传来阵阵窸窣,一件冰冷而精致的丝织圆领大红袍衣被他留在香龛上。
少年穿着一身雪白中衣走出庙门。
等到足音消散,许青窈探着半张脸从观音石像后爬出来。
红色丝袍将她罩住,肩头有濡湿的腥意,她只觉得,像是被神灵拍了一下肩。
走出庙门前,她忽然回过身,长跪不起,直到流下两行清泪,才俯身趴在地上,重重地向观音磕了三个响头。
女子骑在马上,红衣飞扬,乌发如羽,仿佛像被嵌进了一块流淌着绿色汁液的玛瑙里。
第65章
贺昳手里抱着算盘, 手指拨得飞快,声音悦耳, “济愚, 这土匪可真有钱。”
少年坐在窗下,一半侧脸被日光照亮,发出玉的清润来, 他是在想,昨日在荒野里见到的骑马的观音。
衣裳也没有,却敢骑着高头大马, 在那凝固的绿谷中恣意穿行,可是后来又为何躲进石窟, 流露出凡人的哀恸呢?
回想起来,简直像做梦一样。
他不禁想起某个人来, 他亲手送到船上的某人, 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 她飞到了何处?
肩膀上重重地被拍了一下, 薄今墨回过神来, 对上贺昳的笑脸。“想什么呢你,晚上庆功宴去不去,这次剿的钱粮可不少。”
薄今墨看好友的财迷样, 笑说:“你经商恐怕是一把好手。”
贺知县也笑, “你也比我更适合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