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忙用旺儿昨天递给她的那把钥匙,将笼子打开。
幸好,刀口插得并不深,也没有戳中要害。
许青窈轻轻将刀拔出,用手帕为他止血,忙了半晌,才抬头问道:“刀是谁给你的?”
半是质询,半是自己也没发觉的关切。
毕竟这人身上的伤口也太吓人。
后面响起脚步声,旺儿下来了,快步走到她身旁说:“这刀是爷自己要带着的。”
“你们也不管?”
“少奶奶有所不知,这病发作起来邪门儿,大夫说比刀割还疼呢,也就用放点血,才稍微能好受些。”
许青窈听了,久久没有言语。
“把刀给收了。”皱着眉头说。
“对了,再去找个郎中来,给你家主子好好看看,这地方太潮,身上的刀口流脓怎么办?”
这个人现在再也不能威胁她了,她也没必要刻意磋磨一个心智不全的病人,更何况,外面那堆财东把总,要是知道自家主子日薄西山,恐怕要闹起事来,到时首先就是她的手脚受掣肘。
“薄青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时你还不认识我,我自认也没得罪你,你却亲手将我推入地狱,地狱十八层,现在你在哪层?”
许青窈和旺儿相继起身离去,薄青城终于将头从那散乱的长发中抬起,露出深深笑意。
他从背后揪出细小的白蛇,这蛇趁着许青窈和他说话的时候,竟然想暗袭他,已经被他给掐死了。
“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畜牲,只可惜不能和你的主人团聚了。”
薄青城随手将蛇一扔,落在角落里蹲伏着的猫爪下,“好奴才,赏你的。”
第67章
薄青城的商业会馆离薄府不远。
趁着街上还没什么人, 许青窈早早乘轿就到了,先叫旺儿把总分店账簿都拿过来。
没想到, 帐房先生也跟着过来了, 那是个庞眉皓发的老人,鼻尖上挎一副厚重的玳瑁眼镜,乌木算盘用红绳串了, 嘀哩哒啦地掉在胸前,身后跟着两个穿青布褂的小僮,大约是账房学徒。
许青窈一看, 薄青城果然把账房换成了自己的人,从前公爹手底下几个干活的她都知道, 这几个她却不认得。
这会儿小老头把算盘啪地一声排在桌上,语气冷淡地道:“大少奶奶有什么要吩咐的?”
听见这一声“大少奶奶”, 许青窈心里就明白过来, 人家这是不认她这个掌柜。
不过也算不得什么, 薄青城在这盘棋局上耕耘多年, 空降一个她, 无名无份就来摄了政, 任谁心里都有气。
许青窈翻了几下账本,抬头柔声笑道:“老先生,您这记账方式倒十分新颖。”
千穿万穿, 马屁不穿, 戴上高帽,老帐房显然得意起来, “这叫作‘龙门账’, 闽粤商户早就用上这法子了,江南自诩富甲天下, 却还在老掉牙的账本里打转。”
人果然是薄青城打沿海抽来的,看来她猜得没错。
又翻了几笔簿子,面上附和微笑道:“我们这里从前都用‘三脚账’,确实太繁琐。”
老人有点惊讶了,“你懂看账?”
许青窈说:“从前老爷还在的时候,家里采买和庄子上的产业都是我管。”
“哦。”老人不咸不淡地回应,尾音拉得有些长。后面的两个小僮对视一眼,知道这已经算得是师父的褒扬了。
“您能教教我这个帐怎么看吗?”许青窈起身为老帐房倒了杯热茶。
老人看了一眼那热气缭绕的茶水,道:“我不喝茶。”
许青窈心里一紧,又听见说:“这账倒也没什么难的,我只讲一遍,你听好了,龙门账,分为四部分,‘进’、‘缴’、‘存’、‘该’,进缴录和存该录是双轨计算盈亏,称为‘合龙门’。”
许青窈听明白了,说:“‘进’就是各项收入,‘缴’则是各种支出,‘存’则指各项资产,‘该’就相当于负债,只需‘进’‘缴’之差等于‘存’‘该’之差,便可以核对全部账目的正误。”
老账房的眼睛亮了亮,聪明人他是不讨厌的。
“正是如此。”
许青窈道一声多谢,便坐到一边开始翻账簿。
这龙门帐说起来简单,看起来却并不容易,没想到,这位大少奶奶这么快就能上手。
老帐房心里有些意外,随口说了两个学徒几句,细致地教他们点账,屏风后,许青窈的算盘也响个不停。
大约两个时辰过后,许青窈出来了。
这些账都是今年自公爹没了才添的,因此看着并不怎么费劲,不过,有的地方还真出乎她的意料,譬如,茶叶和丝绸两项,进账几个月就超老爷从前一年的经营,看来薄青城的经销渠道还真不少。
“老先生这帐做得是尽善尽美,只是有些地方还不全。”
那两个学徒表情古怪,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着老爷子的面指点账目,从前就连二爷平日里查账也是毕恭毕敬,因此都愣住了,静等着看下文。
果然,老帐房眼镜背后那两只细缝眼睛,眯得更深,“嗯?”身子朝后一仰,“那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全。”
许青窈说:“那我就直言不讳了,您给我的总共是这么些,薄家大房名下的商号——粮食茶叶棉布丝绸药材玉石,这些都有,二爷名下的鹤鸣楼长盛坊,也在其中,可是最关键的进项,您没给我。”
“你且说说?”
“您看这本,丝绸棉布的两项的栈租明显有问题。”茶叶和粮食也有问题,但她没说,总要给人留点退路不是?
“哪里有问题?”
“棉布怎么可能和丝绸的栈租一个样?丝绸栈租一向价高,四月收丝入库,薄青城又在扩大经营,今年蚕丝丰收,市面上库房紧俏,怎么着栈租也不会和去年一个样,棉布就更可疑了,去年库里的棉布早罄了,今年的棉花到现在都没来,怎么就有栈租支出了。”
除非是为了平账填的,她随手一翻,倒还真的猜中了,许青窈心里想,恐怕是这位南粤来的老人不明白中原棉布的经销路数,本地只纺棉不收棉,就算来了棉花,也不可能交栈租,那都是那帮北方商人该操心的。
“哦。”老人又是四平八稳地应了一声。
见许青窈还盯着,誓不罢休的模样,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解释道:“大少奶奶可能不知道,二爷海外还有进出。”
出海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如果是这,为了避免走明帐惹祸上身,倒也说得通。
许青窈又拿起长盛坊的簿子,轻轻笑道:“我只怕除了那个,这里面也有别的猫腻。”
老人使了个眼色,将两个徒弟支走,这才示意她说。
“这些花账都和放印票债和养虎帮有关吧。”放印票里面的印子钱是给平民预备的,票债则是为官员准备,而虎帮,显然指的是那帮江湖打手。
“大少奶奶真是慧眼如炬,是我这老头子小瞧你了。”老帐房扶了扶玳瑁镜,露出一道复杂的笑容。
“你家二爷要搞这个我完全没异议,只是别再拿大房名下的商号平账了。”大房几条人命被他害了不说,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也要遭受牵连,毁于一旦吗?
“这个却不是我能做主的。”
“现在你能了。”许青窈将袖里的白玉雕螭龙纹印章、古兽钮田黄石章,还有翡翠扳指一字排开。
“我命令你能。”
老帐房的目光滞了一下,“您总得给我个说法。”
“这个难道还不够?”她将翡翠扳指戴到拇指之上,赫然扬起,示给他看。
老者噤口。
“另外,大房名下缺了的流水,我都会补回来,过几天要入的帐可能就要多了,您是能者多劳,到时恐怕受累。”
许青窈向后回头,示意丫鬟云娘把东西递上来,“我这里有一支长白山马佛(人参),很早就请进门来,一直没舍得用,现在想来,原来这东西也是讲缘法的,我辈无福,也就您德高望重,得以受用了。”
账房之于掌柜,就像蹄铁之于马,唇揭齿寒、荣辱与共,她前头讲的那些话,是为了立威,不被人小瞧了去,可她也不想一上来就先把人给得罪了,人心的嫌隙一旦产生,后面再要破冰,可就难了。
“大少奶奶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我这里也就不跟您客气了。”
见他接过东西,许青窈笑道:“本来就该如此。”
老帐房领着徒弟走出会馆,转角处抬腿各飞踢两个徒弟一脚,“跟我多久了,连个账都填不明白!”
目送老人走远,旺儿赶紧就从外面进来,他这一早上真是操碎了心,两位都是既有本事又有脾气的人,就怕一个不和闹起来,所幸,结果还好,看来他家二爷真没看错人。
接下来,又会见了几个前来拜访的财东。
许青窈对照着账簿随意问了几个问题,这些人大约是早就得了薄青城的嘱咐,也没露出什么不平之色,从始至终态度都很恭谨,倒叫她这个上任的新官无火可放。
她以为最难搞的长盛坊,倒比其他几家更客气,看向旺儿才明白,原来这些人都是看在她身边这位的面子。
旺儿从前就是长盛坊里的把总。
“敢问当家的,”一个身量高大雄壮的男子问道。
当家的?许青窈愣了一下。
旺儿侧头低声过来,告诉她,道上的兄弟们习惯将老大称作“当家的”。
“有什么话你直说。”许青窈看向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官府终于把消息放出来了,马上要举行龙舟赛,今年咱们长盛坊还设不设盘。”
今年的端午早过了,只是过节那几天下了大暴雨,后面又遇上蟠江漓匪患,紧接着又发了一场骇人的山火,天灾人祸不断,龙舟赛也给耽搁到现在,幸好民间呼声还很高,官府不得不顺水推舟作出回应。
其中当然少不了赌场里那些篾片相公们的推波助澜。
走马上任第一天,就来了个大活,许青窈心里有疑虑,怕是这些江湖子弟给她挖的坑,当然,往好处想,可能是要考校她的本事,能不能服众就看这局了。
她略一忖,便答:“设,为什么不设?”
“就听大当家的。”
许青窈笑笑,“你们往年怎么弄的,今年就还怎么弄,设好了到时候给我说通个气。”
“遵命。”
许青窈听见这一声干净利落的回应,有些好笑了,竟然觉得自己也凭空生出了段匪气,原来世上还真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回事儿。
在龙舟赛开盘之前,她接下来又忙了几个通宵,把烂账花帐全都过了一遍,连府上最末一波粽子都没赶上。
云娘笑着告诉她,过了五月,这一年都再没粽子可吃了,许青窈从故纸堆里把头抬起来,手里还不停地拨动算盘珠子,一面笑道:“咱们现在手里的钱,够买下十万个粽子,吃上一百辈子。”
笔底又圈出两行纰漏,忽然想到地下暗室里的那个人,便问道:“云娘,灶上还有粽子吗?”
她是不是该给那个人送去几个。
“嫂嫂——”
这一生嫂嫂叫得许青窈有点恍惚,抬头一看,篾帘光影错落,门后走出来个婷婷少女。
“素素,你怎么来了?”
于是那粽子终于还是叫旺儿去送了。
第68章
“嫂嫂, 你知道二哥在哪儿吗?”薄素素似乎瘦得脱了形,连声音也不似从前娇柔。
许青窈觉得奇怪, 难道有关薄青城暗室之事, 家里人都被蒙在鼓里?他们从没听过他毒发时的痛叫吗?还是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细想起来,时雨园在后花园,确实离她的南风苑近, 离春禧堂倒远些,地下室位置错综复杂,十分隐蔽, 因而相当隔音。
为免节外生枝,她便没有回应, 正想着该怎样回答,幸好一旁的管事旺儿上来解围, 说:“二爷去外地忙生意上的事了, 小姐有什么要紧事, 也只能等二爷回来了。”
看薄素素脸上一闪而过的纠结痛苦, 许青窈心中立时便有了数, “你找你二哥是为了薛汍的事吧?”
薄素素垂着眼, 神态黯然。
默了半晌,躬身朝她纳了个万福,“恭喜嫂嫂成当家人。”转身便要走。
“薛汍的手臂不是你二哥砍的。”许青窈在后面喊。
薄素素顿了一下。
“你知道薛汍是左利手吗?”许青窈扬声。
薄素素没有回头。
只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越跑越快。
不知道这个答案是不是她想要的, 两个男人, 一个是她的长兄,一个是她的年少慕艾, 却都在不遗余力地算计对方, 甚至以她为筹码,力图谋求利益最大化, 仿佛家中女人的爱恨从来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许青窈摇了摇头,走廊上的风灌进来,她只觉得一阵悲凉。
终于将生意上的事安排妥当,她想着节气虽然已过,还是得给大家某些福利来好,家里这几年总是不顺,也得添些喜气,年龄上去的丫鬟婆子该放的都放一放,天井阑干旧了的地方也都要重新修缮,后花园里的草木品种也都该请匠人来调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