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诗竟然是薛汍写的?那个冷漠尖酸的少年也会写出这样腻味的词来?
许青窈未免感到惊讶,信的内容太过直白,叫她看了都结舌,另一方面,字里行间表面浓情蜜意,实际上暗藏胁迫,令人读来颇感不适。
许青窈摇了摇头。
再看下面一封,誊写在薛涛小笺上,簪花小楷,字体娟秀,一看便知是闺阁手笔——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②
“相思”是红豆,“白纸”即白芷,“远至”乃远志、“回乡”即茴香,苦参、樱姚、菊花、当归皆是中草药名。到底是闺阁女子,用词相比薛汍那首多是暗喻,因此还算含蓄,但也可以看出用情之真,用心之良苦。
许青窈将这封书笺,递在薄素素眼前晃了一晃,“你写得比他好多了。”
薄素素古怪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许青窈将残卷扔入炭盆,作势要点火焚烧,被薄素素抢先拦下,带着哭腔道:“嫂嫂,这个时候你还和我开玩笑。”
许青窈看着那双黯淡的眼睛,“素素,草药可不是这么用的,你若只当它是名头好听,那就落了文辞的窠臼了。另一面,将那些救人性命的草木精灵,经你在纸上这么一化用,倒成了害人之物了,尤其,害的还是你自己。”
“做人也是一样的,你若一味地钻进小情小爱里面出不来,那就是自毁,俗话说‘无方可疗相思病,有药难医薄幸心’,从始至终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自苦?”
“岂不知‘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③,岐黄史籍,浩如烟海,不如潜沉从医,东坡先生曾云‘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你不是擅长调香吗?忘了自己还在薛汍的药铺里帮过忙?既有扁鹊之身,何苦在世俗情爱中炼化?”
薄素素似乎有些动容,抬头看她,眼睛又湿又亮,翕动几下嘴唇,最终却还是没有说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似的。
许青窈知道时机成熟,便趁机加上最后一句,“薛汍的医馆就要破落了,他又是个断臂之人,就算为了他,你还不学医吗?”
许青窈关上房门,对着菱花格说道:“如果你还对他有意,就接过他的衣钵;如果你恨他骗你,就在他最引以为傲的事上让他五体投地;如果你已经放下,单单就是春晖堂本身,已经足够成为你悬壶济世的缘由。”
许青窈在门外站了一刻钟左右。
门开了。
“嫂嫂,我真的能行吗?”
许青窈并不正面回答,仅是淡淡一笑。
“我只知道,从今往后世上将要少一个相思病人,多一个悬壶女医了。”
第71章
“大少奶奶, 二爷又晕过去了。”王小玉在许青窈耳边低声道。
“请过郎中了?”许青窈放下手里的算盘,蹙眉道。
“郎中昨天就来给看过了, 说是失血过多, 再加上身上伤口溃烂,导致的高热……”
“然后呢,郎中说该怎么办?”
“郎中说是那个地方不能住人, 太潮湿,又密不透风,长期呆下去, 任凭谁的身子都会扛不住。”
许青窈点头,“嗯, 我知道了。”
这可真是麻烦了。
薄青城自己对外宣称是远走他乡打理生意,偏偏人又藏在薄府不为人知的地下暗室, 如果消息传出去, 叫人知道薄府的当家人已经谵妄疯癫, 病入膏肓, 生意肯定要受牵连, 大势一去, 即是大厦将倾,她夙兴夜寐辛苦数日,好不容易将公爹留下的那些个基业盘活, 怎么能功亏一篑?
许青窈此时, 不得不开始认真考虑这个人的去处。
“要不把二爷先放您那儿?”王小玉试探着问道。
“你是说南风苑?”
许青窈当即否决,“南风苑每日闲杂人等进出往来众多, 一个大活人搁眼皮子底下, 再加上薄青城毕竟是我名义上的小叔子,叫人知道, 他还不知道怎么样,我恐怕是不得活了。”
“要不在外面赁个地方,派专人伺候着?”王小玉提议。
许青窈沉吟片刻,“也只得如此了,就怕被那等好事的奴才走漏风声。”
又问:“商业会馆那边是不是有仓房?”
“有,在后院,专门储粮的仓室,通风利水,干净整洁,等闲无人问津,会馆旁边就是梨春园,每日戏班子轮流登台,从早到晚都是热闹。”王小玉敏捷答话,这几日她跟着旺儿管事四处巡察,对薄家的产业布局已经有相当了解。
许青窈露出些许笑意,“这就是了,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也。”
安置到那个地方,四面八方锣鼓吹打,此起彼伏吊嗓开喉,一点点怪叫声绝不会引起路人怀疑,她白日里常在那边处理商事,也正好能加以照看,防止意外发生。
“告诉旺儿,今天晚上就着手挪人。”
王小玉犹疑半晌,多问一句,“连笼子带上吗?”活人好动,死物难挪,况且还是那么大的铁笼,光铁索的哐啷声,就够将大半个薄府从昏睡的夜里叫醒了。
“最近不是才请了花匠来翻整后花园吗?”许青窈说。
“明白了。”王小玉垂眸。
是夜。
数株紫薇花大叶榕被塞入铁笼,连同笼子一起被放在架子车上,又用繁复的紫藤披挂遮垂,如同载着一尊金贵华丽的王者冠冕,徐徐朝城外驶出。
马车就停在门外。
许青窈脚步匆匆,身后除了丫鬟,还跟着两个小厮,刚转过影壁,就与一个神色慌张的男人相撞。
身后的小厮见状,挺身呵斥道:“哪个院的,走路不长眼吗?这么晚了,怎么还到处乱晃?”
男子抱头趴在地上,似乎在发抖,见他身穿补丁麻布短打,裤脚和衣袖上糊满泥渍,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汗味,许青窈拦住小厮,“行了,这人大约是新雇的长工,不懂规矩,我们莫要误了正事才好。”
大约是见这边吵闹,府上正在巡夜的管家老白提着灯笼,匆匆跑来,目光在几个人面上略一流转,便明白了大半。
几个大跨步便落到跪地的男子面前,扇了几个巴掌道:“该死的奴才,又是你,白天就见你几次,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你想干什么!”
灯影幢幢,五月的风已经熏热,凭空让人生出几丝烦躁。
自从她掌家后,府里的上上下下似乎都对她很是惧怕,一点小事就惊恐不迭。
许青窈无奈扶额,她不想耽误正事,再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没那么娇气,刚要挥手遣散众人——
又跑来一个头挽苍巾的老汉,满身满脸的大汗。
兜头便拜在地上,气喘吁吁道:“这是小人新招的泥瓦匠学徒,原是乞讨出身,不知礼数,若是冲撞了府上贵人们,还望贵人们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我给老爷夫人们磕头了。”
许青窈认得,说话的便是前几日按她吩咐,招来的花匠。
见老人以头抢地,许青窈赶紧将人扶起来,“本就无甚大事,只是夜深了,花园翻修苦重,明日还要上工,早点休憩为好,不要在外晃荡了。”
那男子依旧趴在地上,姿态极尽卑微。
许青窈带着丫鬟小厮朝角门外走去,要是按照往常,她这个样子出门必然会遭到拦截,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一大家子的生计落在她头上,也就没人敢再置喙一二了,这使她不禁感到好笑。
走了数步,听见背后传来老人喋喋不休的数落声:
“白天黑里的到处瞎逛,你是来薄府做工还是做贼的,哪个犄角旮旯你都想看看,没见过世面的玩意儿,说了你多少次,今日怎生又惹出祸来!”
泥瓦匠学徒起身了,许青窈余光瞥见那男子身材似乎十分高大,心中猛然掠过一丝疑云。
她转过身。
“你抬起头来。”
那男子闻言,似乎僵住了,久久不作回应。
“大少奶奶叫你呢!”
老花匠也上去扯男人手臂,催促徒弟赶快回话。
时间过去良久,管家手里的灯笼打在男人头上,似乎要将他焚透,满身泥污的男人终于肯抬头——
许青窈被惊了一跳。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有大半张脸宛如被剥落了人皮,露出底下新鲜的红肉,瘢痕交错,五官模糊,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完好,两只眼珠浑浊地颤动着,豁口的嘴唇下是森白的牙齿,此时正在不安地翕动。
“这……”众人几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老花匠急忙解释道:“我这徒弟是小时候遭遇一场火灾,烧坏了半张脸,被家人遗弃,才沦为乞儿的。”
“那还真是可怜,白管家,你看着给这对师徒的工钱再涨一涨。”许青窈不禁生出恻隐之心。
两人趴在地上叩首谢恩。
待走远了,许青窈心中怪异更甚,这样非人的面目之下,她竟然感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尤其是那双眼睛,狭长冷漠,眼角透出微微的讥诮,总像在哪里见过。
许青窈没有看见,身后被封住嘴,穿着丫鬟衣裳,被女式披风包裹着站在人群里的薄青城,眼里一闪而过的晦暗。
待人群走远了,老花匠拍拍男人的肩膀,“我也是看你可怜,才把你带进来挣几个饭钱,下次再闹出今天这样的事来,就回你的城隍庙去,咱们这假师徒,也就做到头了。”
“知道了。”男人嗓音沙哑,犹如鸦啼。
夜风吹过,廊下灯影游移,与纵横的花木竹柏影交错一片,汇成溺人的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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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亏这人已经极尽瘦削,才能穿上女裳偷龙转凤,要不她还真要费心考虑怎么将他从薄府给弄出来。
许青窈怀里抱着丫鬟的裙裳和自己的竹叶暗纹披风,回想薄青城方才的妆扮,心里不禁感到几分恶趣味的诙谐。
“薄青城,从今往后你就住到这儿了。”
后院的仓房早已提前派人打扫干净,称得上是窗明几净。
比较欣慰的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面前这个人发癫时声嘶力竭的痛叫了,难道他的病情有所好转?
抑或是——已经装够了?
想到这里,许青窈看向笼子里的人,只见他坐在一角,怀里正抱着猫,孩子似的,亲昵地贴脸。
黑发,惨白的肌肤,浓墨重彩的眉眼,如同艳尸一般——还是毒发时的症状——叫人变得美丽凄惨的古怪的毒药。
旺儿每日伺候他这主子,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不仅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就连头发都给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雪白罩袍也是每日都换,这才能保证他不把便溺弄到自己身上,甚至每日还在笼边熏上名贵的香料。
看着他痴傻如幼儿的模样,许青窈温声道:“薄青城,如果你以后醒过来,一定要记得旺儿对你的情谊,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旺儿算是你的福气。”
笼子里的人不知道听没听懂,自顾自地玩弄生锈的笼条。
“我走了。”
身后发出巨大而嘈杂的躁动声。
许青窈转过身,原来是薄青城在晃动铁笼,他使出孩子样的恶劣的撒娇手段,“我不,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我要跟你住。”
许青窈啧了一声,“薄青城,我有时候真是看不懂你。”
她离开的时候,匪夷所思地摇摇头,从背影看,就像是在自嘲一般。
身后笼中之人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不过一刻钟,旺儿就过来了,手里提着檀木妆匣。
正当他钻进笼子里,给那浓密的黑发涂抹花油露的时候,就听头发的主人忽然沉声:“别梳了,我又不是狗,你一天当几回的梳?”
旺儿大喜过望,扳过薄青城的肩膀,使劲摇晃,“爷,你醒过来了!你的瘾戒掉了?”
“差不多吧,没前些日子发作的时候难受,头脑也清楚多了。”
“太好了。”
旺儿拥住主人,简直要喜极而泣,被薄青城淡淡推开。
“对了,你去查一查,府中新来的那个花匠和他的徒弟,是什么来历?”
第72章
荒草萋萋的时雨园, 只有兔子三五成群,将暮色戳出一个个洞。
疤面男子站在空荡荡的内室之中, 帘帷层层拂动, 像手指刮擦地面,到处都是尘痕。
看来已经很久不住人了。
怪不得他找了几天,都不见那个人的踪影。
“堂堂首富之家, 到头来竟然落在一个女人手里,薄青城,你也真是不中用了。”声音沙哑如鬼魅。
男子大摇大摆走出时雨园。
嘴里哼唱着:“秋胡打马奔家乡, 行人路上马蹄忙。坐在雕鞍用目望,见一大嫂手攀桑。前影好似罗敷女, 后影好似我的妻房……”①
回去的路上,经过最西边的小院, 男人偷偷猫了进去。
这是一所简朴的园子, 斑驳脱漆的木门, 只有锁是新的, 鹅卵石小径边是两排整齐的冬青。
墙下的松柏苍绿蔚秀, 墙上爬满常春藤, 那碧绿的枝蔓一直延申到石桌旁的两具石鼓凳上,大约已经很久不坐人了,上面厚重的尘土堆积, 露出几朵猫爪印。
后院是片竹林, 风一吹,发出细细龙吟, 恰好掩盖了男人略微蹒跚的脚步声。
青砖白墙的小套院, 不怎么气派,却整洁干净, 檐下芭蕉叶肥硕油绿,是能盛载雨声的好乐器,石榴树大约是新栽的,开着一树火焰样的红,叫天都亮堂了几分,所以于这一园清雅景致不大合宜。
男人刚趴在明纸窗上,就听见里面传来稚嫩童声,“母亲,我爹呢?为什么书院里的小孩子都有爹爹,我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