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屏住呼吸。
“你爹早就死了,现在是咱们娘俩相依为命。”灯下缝补衣服的妇人头也不抬地说。
“娘,我困了。”小孩子伸手半捂着呵欠,两只长长的眼睛眯成细缝,看来是困得狠了。
“这才什么时辰,把《古今贤文》的下卷再温一会儿,娘就允许你去睡觉。”
小孩子只好在自己手背上又掐一把,甩了甩脑袋,将睡意都驱散,摇头晃脑地念诵起来。
妇人一面听琅琅书声,一面纠正孩童发音的错处,手底还不停地穿针引线,缝缝补补。
昏暗的灯光将一大一小的影子一直投到房梁上去。
过了很久,再听不见那清朗的念诵声,再一看,原来小书童早已趴在桌上睡去了。
沈韵秋无奈叹了口气,“停瑜,你如此懒惫,娘将来还能指望谁?”
虽然这样感叹着,还是将孩子抱起,放到榻上,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再解下牙钩,放了床帐。
自己却不入榻,反而走到书架前,踮起脚尖,取下最上面的一本散开的古籍,用帕子将上面的尘灰擦拭得一干二净。
这才坐在桌前,自己儿子方才念书的地方,低头细细地翻看起来。
“从前在闺中就听过弟妹才名,只是没想到堂堂官家小姐,竟然也和我这农女一般,嫁进了商户人家,可见世上真是有‘伤仲永’这回事的……”
那天许青窈在放鹤亭前说的一席话,依然时时回响在她的耳边。
“官家小姐……”
“才女……”
“伤仲永……”
她眼角一涩,不禁失笑。
“才女”?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县令家的小姐,凭借着好记性和烂笔头,以及家人有意无意的造势,在淮安出了名,人人都称许什么“柳絮才高”、“不栉进士 ”,其实她心里明白,不过是为了谋得一门好亲事添加的砝码而已。
尽管如此,千筹万算,还不是嫁进了商贾人家。
她的家人将她送入薄家,美其名曰官商联姻以结秦晋之好,实际上不过是为了两千两银子。
两千两?太多,也太少了。
太多,多到够她的父亲打通官阶仕途通达,也太少,少得她如今夜夜肝肠寸断,只悔当初没能再多要一些,好为她的儿郎停瑜铺路搭阶。
烛台灯花微爆,她低头看书上,正好是一句“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窗外发出响动。
她再细听,却是芭蕉窸窣。
掌一盏烛火,沈韵秋起身至檐下,看着万千银丝,她这才知道,竟然下雨了。
“下雨了!”
听着众人的喊叫,许青窈朝上一望,满天晶莹的雨丝,牛毛一样飘洒。
从茶楼出来,雨势已经转为滂沱,丫鬟云娘为许青窈打着伞,“大少奶奶,咱们今天还回不回薄府了?”
“去会馆吧。”到底商业会馆比薄府更近些。
雨这样大,路又滑,马也难行,坐在前面的车把式已然被雨淋得湿透。
许青窈朝外努努嘴,“把伞递出去。”
云娘会意,将伞递给车夫,车夫脸上雨水成行,因此也并不推辞,只重重道了声多谢。
云娘返身回来,许青窈递给她一块丝罗帕,示意她将头发擦干,云娘从善如流,一边擦,一边问:“您方才在茶楼说,要分出小包茶来招揽生意,那岂不是要亏本?”
“嗯,刚开始确实有可能。”许青窈声音镇定。
“那您为什么还这么做?”那茶庄老板是大老爷手底下老伙计了,从前是秀才出身,因此颇迂腐,见许青窈对他们茶庄的生意指手画脚,脸上当即就挂了相。
不过,许青窈只当没看见,行事照旧,反倒显得那老秀才气量狭小,遭众人指指点点。这也是云娘最佩服这位大少奶奶的一点,所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大约就是如此。
潺潺雨声中,许青窈娓娓道来,“按每次冲泡的用量分装,不仅便于携带,还是活生生的行走招牌,正好叫咱们薄家的茶庄扬名天下。同时呢,小包装方便下面的散商挑选和采购,也是为我们打开销量……”
“最后,如果你是茶客,那么一点新茶,钱又不多,还买一赠一,你愿不愿意试试呢?所谓投石问路,船小好调头,船大难拐弯,就是这个道理。”
云娘想了一想,说道:“还有一点,大罐的茶拿出来,会叫客人以为这是陈茶,用咱们这种分装好的,被招待的人指不定反而觉得受到礼遇呢。”
“你说的很对。”许青窈笑笑,“改天也该叫你接手生意上的事了。”
“那我有点害怕。”云娘赧然,又坦诚地答道。
“怕什么,”许青窈道:“王小玉不就做得很好吗?”
想起那个盲眼的说书女先儿,云娘也生出几分自愧弗如,“这位女先生真是七窍玲珑心肝,靠一双耳朵就能听算盘珠子拨错几颗。”
许青窈:“她是很好。”多亏薄青城,阴差阳错给她带来这么一匹“千里马”。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这一段都是青方砖,又因为背阴,地缝里有许多青苔,轱辘打滑,车子也逐渐慢了下来。
前面戏台子上,有一对老幼在避雨,身后是各种五光十色的灯具。
透过雨幕,那层层团团的光晕,比戏子脸上的油墨和翩跹的水袖还要绚烂几分。
看他们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样子,大约是被雨拦在此处,回不了家。
许青窈将车把式叫停。
“吁”的一声,马车停在路边。
“老人家,你这灯怎么卖?”
“你要哪盏?”
“我全都要了。”许青窈掀开帘幕,半探出窗口。
老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张着嘴巴半晌没有回话,倒是他身边的小女孩机灵,操着一口清凌凌的甜音,“如果您全都要的话,可以便宜一半的钱。”
“可以吗?爷爷。”女孩说完才仰头望向身边的老人。
“贵人真要的话,甚至还可以再便宜些。”
许青窈颔首微笑,车把式见状跳下去,和老人一起将五彩斑斓的花灯搬进马车里来。
连大雨也不曾熄灭这闪烁的光晕。
然而今日许青窈和云娘乘坐的只是一辆简陋的单驾马车,那剩下的一半花灯,显然无缘温暖的车厢。
许青窈正犯难,她本意就是要让这对爷孙早些回家,如此,还怎么说话算数?
“剩下的一半我要了。”
一驾高大豪华的油壁车,施施然与许青窈的马车擦肩而过,停在前方高大碧绿的香樟树下。
雨水倾盆。
里面的人从始至终不曾露面,只透过那贵重而散发柔软香气的木料,徐徐传出清朗如玉的声音。
“老伯将这些都卖与我吧。”
许青窈还是留下了所有灯具的钱。
钱货两讫后,便用眼神吩咐车夫上路。
一半的璀璨华光被马车载走,剩下的一半遗落在身后的雨夜里,点亮了古老的粉墨戏台。
“公子。”
随着一声问候,一只狐狸形制的提灯照亮少年精致无暇的半边脸。
片刻,各色花灯便堆簇在马车之中,苍青色纱织长袍被烛光环绕,竹叶暗纹栩栩如生。
付钱的时候,爷孙俩坚决不要,说是前面的贵人已经付过了,不能再占便宜。
这让徐伯有些犯难。
最近少爷忙着将钱庄分号开遍大江南北,他们一整天都在钱庄处理新旧账交接问题,忙到这时才出来,结果一出来,就赶上了这场倾盆大雨。
两个倔强的老人你推我搡,好像那袋碎银是烫手山芋,雨中,马儿的响鼻喷出阵阵白气。
“徐伯,走吧。”马车里的人发话。
紧接着,两把鎏金披银的竹骨绸伞以撑开的形式,滚落地面。
徐伯会心一笑,翻身上马。
这两把伞不知抵得上这里多少宫灯了。
“老人家早些回家罢。”
马鞭闪电般划破黑夜,车轮辘辘,消失在静谧的雨夜长街之中。
第73章
“薄青城。”
黑暗中, 轻快的女声从天而降。
灯笼像发光的鱼群,女子绿色的襦裙似一尾碧鳍, 被簇拥着游入室内。
“这些都给你。”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那声音濡然有笑意,在冰冷的地面,炸开水花。
厚重生锈的铁笼, 顷刻间被莲花灯、牡丹花灯、螃蟹灯、鱼灯、龙灯、蝴蝶灯和书形灯、扇形灯、伞灯、磐灯、羊角灯、绛纱灯层层叠叠包裹起来,像是一座发光的宫殿。
男人蹲守其中,身上的纻罗丝袍暗纹流转, 像是贬谪下凡的仙人,又如同一只被华灯囚住的困兽。
窗外大雨倾盆, 天地滂沱。
竹骨伞远去。
七步之外,伞下的人回头, 低声喃喃:“你曾经送过我两盏灯, 一盏是描词的绿色漆灯, 一盏是久经不灭的滚地竹灯, 现在我还给你, 用这世上所有的灯光。”
她现在算是对他好吗?
伞面微倾, 几点冷雨簌簌,许青窈失笑。
面对一个被迫失去一切的人的时候,原来每个人都是可以无限慷慨的。她想。
-
第二天雨还是没有停。
许青窈就在会馆里小住下来。
其间, 许青窈听闻, 淮安城里忽然来了一群北方商人,操一口流利的关中话, 她出去一看, 便知是陕商和晋商。
近些年,陕商和晋商走得近, 人称“山陕商帮”,本来山陕商帮与江南的徽商是三足鼎立,现如今却成了两军对垒。
细说起来,这都得归功于一条商路,所谓“北棉南下,南布北上”是也。
自打黄道婆的织棉技术从琼州传入松江府,江浙就成为纺织重地,然而相比于时兴的技术,当地的产棉量却相形见绌,与之相反的是,山陕虽然盛产棉花,纺织能力却有限,源于气候干燥,织布断头多,产量差。
再加上西北东北两地苦寒,长期需要大量棉布输入,这就促使三大商帮不得不交流协作,造就了一条贯通南北的商路——
由晋商和陕商在北方采购棉花,沿运河载至江南进行加工,等棉花被织成布匹,再从徽商手中回购,装货启程,运至北地贩卖销售,从中赚取大额利润。
许青窈略想了一想,今年这会儿明明才刚到六月,怎么北商就往南来了?
往年都是七到八月,晋商才运棉过来,向江南的布商交付原料。
她派人出去打探,结果说是这批商人这回下江南,身后没有带任何货物。
这就奇怪了。
一直等到三天后,这群人还是在四处悠游玩乐,把淮安城的山山水水都逛了个遍,甚至还包了几艘乌篷船,直往徽州和扬州去了,看他们白日放歌,夙夜醉酒的样子,似乎此行真是来纵情山水的。
人家没公开行程,本地的商会自然也不好先去登门叨扰,至于棉布纺织的生意,牵涉的也不是某一家,因此大家普遍都在观望。
这一夜,又是雨。
许青窈点过茶叶的龙门帐,刚才睡下,就听外面笃笃敲门。
“大少奶奶,不好了,底下粮仓漏水了。”
许青窈披一件青色绿萼梅刺绣披风,掌灯前去开门。
“怎么回事?”
旺儿神情焦急,“大少奶奶,底下仓库漏水,二爷住的地方都快被水给淹完了。”
“还不赶快把人移出来,给换个干净地方。”
“二爷那样子,您也知道,刚说要给他换地方,就是一气大吵大闹,谁也说不听,恐怕还得您亲自去看看。”
许青窈扶额,“行。”
许青窈到底下仓库一看,果真淹成了个水帘洞,看样子是有一段时间都不能住人了。
就连才送的灯笼也全都叫水泡坏了。
抬抬手,“挪到其他仓室吧。”
铁索咣啷,经过她身边时,衣摆猛然被抓住,许青窈看着那只被水泡得发白的长手,视线移向笼子里湿漉漉的人,猛然愣了一下。
她想起郎中的话——“如果再受潮,恐怕伤口要恶化”。
好不容易才转好,到时看病还要花钱。另一方面,现在基业的根底还在薄青城的人手里握着,要是叫他们知道,自己的主子真出个好歹,届时恐会带来更多麻烦;还有外面生意上的合伙和主顾,估计早都等着看薄家的笑话呢,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还真是处处受掣。
这样想着,遂沉声道:“行吧,就放我隔壁。”放她间壁,也好叫她看着点,别闹出什么事来。
将心腹都遣走,许青窈疾步上了楼梯。
刚和衣睡下,就听见隔壁一阵当啷声。
许青窈翻了个身。
又是一阵异响。
拉上锦被,将整张脸覆住,朦朦胧胧地睡去。
大约隔了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