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青城做生意是把好手,手里进项不少,内宅上他却不操心,虽然吃用并不亏待,到底许多小事不周全,什么胭脂水粉花儿珠儿的采买,全都被断了,相应的经费都被加在了伙食上,私下里,连小丫鬟们都叫屈,人吃胖了,衣服又没添新的,一个个膀子腿都紧绷在那窄巴巴的布料里,看着像是那等吝啬的地主老财家才能做出来的事,简直拿不到台面上。
因此,她现在心里惦记着,第一要紧就是赶紧给大家涨月例银子;二则是除旧换新,请外头裁缝来,不论男女老少,每人做四季新衣服;三则是排出班来,赶紧给下人们轮流放亲假,前头老爷葬礼,大家都忙得够呛。将心比心,谁在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亲眷,绷的久了,心里有怨言,做事也提不起劲,要真因此惹出大祸,那才叫得不偿失。
把事情当即吩咐下去,一时府上众人眉开眼笑,连传令的小丫头都比平常跑得快些。
不远处,放鹤亭上传来清亮的女声,像是在唱歌。
“货郎儿,背着柜子遥街串,鼓儿摇得欢。
生意虽小,件件都全。
喊一声杂色带子花红线,博山琉璃簪。
红绿梭布,杭州绒纂,玛瑙小耳圈。
有的是:木梳墨篦,白铜顶指,上鞋锥子,时样高底梅花瓣,并州柳叶剪。”①
旁边的小孩子拍着手笑,“孃孃再唱一段吧,我想听风车拨浪鼓,花篮小葫芦!”
许青窈走过去,见是说书女先儿王小玉,正领着二房嫡孙薄停瑜在亭子里玩儿呢,大约是小孩子长得快,身上的襕衣和灯笼小绔都有些紧窄,便显得局促。
许青窈抱起小孩,看着那双遗传自薄家人修长的冷眼,现在还没有锋芒露出,所以反倒显得精致可爱,“停瑜,婶婶给你买新衣服好吗?”
垂花门后面响起一道冷厉的声音,“停瑜,叫你在书房习字,怎么又跑出来了!”
来者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青妇人,穿一件家常水田衣,脑后梳一个包髻,别着银扁方,宽阔光洁的额头上勒着深蓝色抹额,耳上只有两个朴素的银环。
小孩子赶忙挣脱许青窈,从她怀里遛下来,恭恭敬敬地在地上站好,两只小手绞在一起,茫然无措地盯着自己的母亲瞧。
沈韵秋手里捏着把戒尺,打磨得水光溜滑,“过来!”
小停瑜本能地往后缩,踩在许青窈的鞋尖上。
那是一双杏色云头履,鞋头镶着浓密的鹅黄流苏,做工别致,云锦的用料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这是许青窈才蹬上的新鞋。
许青窈倒不怎么心疼鞋,只怕小孩挨打,遭这么一踩,便顺势把小孩护在怀里,笑着打圆场,“弟妹,停瑜还小呢,小孩贪玩也是有的,今天太阳又好,你瞧,连我都想出来走走了。”
沈韵秋的目光本来在她的鞋尖上搁着呢,闻言抬头,眼神更冷,口里只叫自己儿子,“停瑜,素日母亲是怎么教你规矩的?”
小孩很小步地走过去,嘴角带了一点哭腔,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儿子知错了,请母亲责罚。”
许青窈还要说话,王小玉却起身了,径直来到沈韵秋面前,那双盲眼里空无一物,却无端瘆人,只见她噗通跪下去了,“三少奶奶别动怒,是我把小少爷带到此地来玩耍的,您要罚便罚我吧。”
这么一点小事,闹成这样可真不好看,满园子都是大仆小婢,王小玉就这么跪这儿,也太受屈了,许青窈便径直拉起王小玉,“先生您是贵客,哪能叫您如此,薄府小户人家,实在受不起。”
大约也知道事情闹下去有些不好,也怕奴婢们看笑话,沈韵秋终于肯低头,“来,停瑜,赶快给婶婶认错,你瞧,那么好的云锦,被你给踩成什么样了。”话里却是一句也没提到王小玉,大约也嫌她刚当众下跪给自己难堪。
王小玉却并不以为意,她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下九流,在大户人家行走,也只被当个玩意儿,连体面的仆婢都比不上呢,也就是在薄家,这些夫人太太们还算客气,尊称她一声“先生”。
许青窈扶起王小玉,笑对沈韵秋说:“这不是进夏了吗,府上要预备裁新衣裳了,弟妹明日和我出去,到布庄上瞧几件料子可好?”
“嫂嫂执掌中馈,自然免不了抛头露面,我却是个无用之人,又在居孀,自有天大的规矩要守,哪里敢外出招摇?”
这声居孀说得古怪,沈韵秋的郎君是薄家三爷,当初进蜀贩药不知所踪,留下孤儿寡母,因为尸骨始终不得觅见,连丧葬也未曾举行,这几年家里不断派出人天南海北地寻觅,她此刻却自称是居孀,要真论起孀妇来,这里也就许青窈一个人,可见是项庄之意不在剑了。
许青窈心下冷笑,一只手翻起镶滚袖边,漫不经心道:“既然弟妹都这么说了,也就只好我一个人拿主意了,只是我这个人心思蠢笨,拿不准弟妹的喜好,到时弟妹可别见怪。”
沈韵秋垂眸,“哪里,只是劳烦嫂嫂受累。”说完便拉着自己儿子朝垂花门里去了。
大约是走得太快,小孩子腿短不及,被拖绊了好几下,看着那冷漠的背影,许青窈不禁出言提醒,“小孩子家家,玩耍本就是天性,停瑜天资聪颖,本不需愁,叫弟妹这么一抓,太早伤了根骨,将来反倒不好。”
沈韵秋站在阶上,回身微笑,“无妨,书是教人明事理的,越早读越好,只怕嫂嫂就是读得太迟,此刻再温一温女四书也不迟。”
女四书即《女诫》、《女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在本朝属于是闺中女子的必读之物,当然,农户人没几个识字的,便不作此要求。于是,许青窈立刻就明白了这话的诛心之处,一方面是说她不懂规矩,抛头露面牝鸡司晨,另一方面,则暗指她出身不佳,缺乏教养,上不了台面。
许青窈心里来了气,当即对准垂花门高声道:“从前在闺中就听过弟妹才名,只是没想到堂堂官家小姐,竟然也和我这农女一般,嫁进了商户人家,可见世上真是有‘伤仲永’这回事的,弟妹也要小心些,别再让停瑜重蹈覆辙,大好天资泯为众人!”
沈韵秋脚下一步也不停地离开了,看那背影,已然也是气急。
许青窈站在原地,气歇了,却有些难过起来,她记得从前她和这位弟妹的关系也不是这样,那时她刚进薄府,又一来就丧了夫君,再加上不懂规矩,只好处处着心留意,就怕落人口实,而沈氏比自己早嫁进薄府几年,仗着是过来人的身份,时常提点她,她也颇为感激,后来两个人同病相怜,更是时常点灯夜话,促膝长谈,怎么就走到现在这一步了?
细想起来,龃龉好像是自薄青城回来产生的——这可真是奇了,难道沈韵秋对薄青城有意?
许青窈也被自己这想法给惊了一跳。
这也太俗气了。
要真因为这种事儿就能毁了她们两个女人之间的友谊,那也太荒谬了,而且对她本人来说,也太冤枉了。
她当即就否认了这种猜测。
联想往日举动,两人显然并无私相来往,甚至隐隐约约的还怀有某种敌意。
沈韵秋是个相当自律勤谨的人,两人都是独守空房过日子,外头却老有人传她的闲话,可是提到沈韵秋,却是众口一辞的称许,长辈们赞她是“终温且惠,淑慎其身”,这里面的门道,她不是没想过,公爹曾经带她理生意,恐怕这就是祸根的起源。
掌家之权分给她了,沈韵秋这个官家之女,却只能屈居她下,想来早就心有不甘,薄青城一回来,又叫她看见那些腌臜,更以为她是邪肆妄淫之人,沈韵秋是正经人,自己这个“不正经”的,却过得比她还好,她怎么肯?
不过许青窈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无辜,要知道,她口头上把沈韵秋叫弟妹,其实沈氏比她还大两岁呢。
第69章
“刚才为什么那样?”沈韵秋领着孩子走远, 许青窈问王小玉。王小玉虽然是个说书的,市井里叫作下九流行当, 可是许青窈知道, 这是一个有心气的女子,她怎么肯当众下跪,还跪得那么容易。
王小玉却笑了, “我小时候不招人待见,总被罚跪,从前是我娘, 后来是师父,下跪对我来说, 简直是家常便饭,后来一犯错, 别人还没怎么样呢, 自己就先跪了, ”王小玉弯腰掸一掸衣服上的土, “反正又不疼。”
许青窈一听就乐出了声。
“你愿意跟着我吗?”许青窈问。
王小玉愣了一下, 垂下头, “就怕夫人是被我这张空嘴皮子给哄了。”
许青窈笑说:“图的就是你这张巧嘴。”
“从今以后,唯夫人马首是瞻。”王小玉又跪下去了。
这次她膝盖还没来得及沾地,就被许青窈扶起来了, “以后别跪了, 也别唱了,咱们今儿可说好了, 从今往后, 这书和曲儿都只能唱给我一个人听。”
王小玉也很时宜地应和:“旁人再叫我唱,那可是要按字收钱了。”
许青窈笑着拦她, “哎,今天先别,今天还得唱一曲,算是饶我一个便宜。”
“什么?”王小玉疑惑。
“我要请你去给一个人唱支曲子,你肯吗?”
“夫人既然都发话了,小玉自当唯命是从。”
“夫人点哪曲?”
许青窈无声地微笑起来,嘴角勾起的那一点弧度好像跨越了万水千山。
时雨园的兔子听不懂时下的小曲。
昏暗的囚室内,仙山楼阁的青绿屏风后,掩着的并不是柳暗花明,而是无所不在的血腥气。
这会儿其中一两丝逃窜出来,沾到王小玉的唱词儿上,连带着那婉转音韵都别扭起来,张牙舞爪地,像是要吃人似的。
“水中捉月,镜里寻头。
刻舟求剑,骑牛觅牛。
空花阳焰,梦幻浮沤。
一笔勾断,要休更休……”①
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王小玉几乎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喉咙坏掉了,于是她又唱了一遍——周而复始,接连好几遍。
终于,在最后一个尾音时,屏风后发出巨大的声响。
里面的人晕过去了。
许青窈坐在楼上的长廊,看壁上那一盏描了词的绿灯笼,只觉得有许多歌声从地上长出来,穿过她发潮的楠木地板,丝丝缕缕地发了芽。
想起王小玉是如何被找来,再想起如今曲调又在为谁啼,真是恍如隔世。
就在这阳光充沛的静谧午后,她心里的钟漏忽然沥了一下。
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得了自己应得的那部分,她就走,她想。
-
赛龙舟当日,太阳晴得像是老天爷特地给换了一眼新的,炫富似的到处砸光,热辣辣的白线,将江水两畔的菖蒲一下拔了有三尺高。
尽管端午已过,尾巴却还在,这会儿又被桨板给重新托起来,在淮安城里搅起了天翻地覆的热闹。
两岸旌旗遍插,江畔柳色如烟,大街小巷人潮若海,摩肩擦踵,叫卖喧嚷此起彼伏。
许青窈坐在鹤鸣楼顶楼的雅座上,俯瞰江潮。
十四只插有彩标的大船静候在岸边,龙头排成一线,船上的汉子清一色扎红巾,打赤膊,大块结实的胸膛在太阳底下金光熠熠。
一阵喧如春雷的锣鼓声后,龙舟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带起层层翻天白浪。
整座淮安城沸腾起来,坐落在江畔的鹤鸣楼首先遭了殃,被喧嚷和鼓声震得摇摇欲坠,许青窈见状,伸手稳了稳八仙桌上的雄黄酒。
“大少奶奶,您看哪个会拔得头筹?”旺儿侍立在许青窈身后,看着窗下悠悠江波。
“哪个拔头筹,最终的赢家不都是你们长盛坊吗?”流水的赌客,铁打的庄家,这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那可不一定,就拿上次花会来说,您不就让我们摔了个大跟头吗?”
许青窈笑,“那都是从前的事,莫提当年勇。”
“这一回呢?”
“这一回,你们会赢得更多。”
“大少奶奶提的那几招,都用上了,盘子确实比往常翻了好几番。”
许青窈提议长盛坊将竞渡的押头由“独赢”进行扩充,增加“位置”(投注的船中标前三)、“二重彩”(给定的两艘船按顺序进第一及第二)、“连赢”(猜中第一第二,但不必给定顺序),以及类比前两种的“三连单”、“三连复”……来参与竞盘的人果然多了,架本池子也随之水涨船高。
据坊间传闻,庄家常会混着赌船的老手在其中浑水摸鱼,譬如专门挑选一艘赔率极大的,根本没机会赢的船,将大量赌本押在这艘船上,从而推低此船的赔率,让不知内情的人以为这船是满载众望的,进而提高真正被行家看中的船的赔率,凭借此差价从中大量获利。
许青窈今年却规定,禁止在这上面玩弄花样,各船队赔率随时对外公开,为此她还特意派了几个算学老手去盯着。
只是换到那十几艘龙舟上可就未必,龙舟造船方法、选桡材料、参赛人数、水手名次、划船节奏、赛船技巧……全都有考虑。
“咱们的手没伸到船上吧?”许青窈问。往年她曾听说过,有地下赌坊和钱庄,为了控制最终分成,甚至有意毁坏龙舟伤害水手,她特意盯着长盛坊,就是不想搞出人命来。
“哪能,今年有您这尊大佛在,哪个还敢耍心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