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太监那些事儿他也知道,被齐根断过的人,时常会遗尿,所以宫中有权势的太监都喜好用香,借此遮掩身上的骚腥味儿,这位身上倒没闻出什么特别的薰香味道,他本以为是这位的毛病不大,现在看来,很可能是披着这样一个厚重斗篷,故意掩人耳目,这样解释,他不肯将面目示人也就说得通了。
太监这种东西常居下位,身处泥淖,为往上爬,必得将尊严丢到脑后,这位却并非那等吮痈舔痔之流,还真叫他刮目相看。
想到人家遭这罪是因为和他赛马,这么说来,他还真有点胜之不武了。
薄青城将手中脱下来的袍衣递得更近些,对方却并不领情,“多谢薄兄盛情,只是现在,崔某暂且用不着……”
什么,薄青城有些不大明白这意思,低头看——那地方不是还正湿着吗?
对方却不以为意,只是神秘地笑,遥遥一指,山下正有两顶轿子摇摇晃晃抬上来。
“咱们走吧,不知道薄大人肯不肯赏这个脸?”
“薄某是俗人,也嫌骑马劳累,正想歇歇。”
第109章
许青窈睡得懵懂, 外面丝竹管弦声动,不绝于耳,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有时却又忽然在枕边。
她被从梦中惊醒,睁眼已是一片黑暗,原来已经入夜, 下地走到窗前,只见时雨园中灯火通明,煌曜如昼。
下楼来, 几个穿曳撒的太监正靠在墙根儿吃酒,帽子歪戴着, 口里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说话全无章法, 大约已经醉迷糊了。
“这是怎么回事?”
拦住走廊上一列鱼贯穿行的丫鬟, 许青窈问。
“二爷请了衙门里的人, 正摆酒席呢。”
“衙门里的人?”许青窈皱眉, “就是这些太监?”
丫鬟没有说话, 走廊尽头有婆子催了一声,队伍托着漆盘匆匆而去。
夜风穿堂,她忽然感觉刺骨寒凉, 许青窈在黑暗中站了良久, 才下定决心朝时雨园而去。
还没走到门口,远远地就听见里面觥筹交错、笙歌曼舞的欢宴声。
“薄二爷的名声, 在江南可谓十分响亮, 只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会, 您与传闻所言似乎很是不同……”
“哪里,薄某也是芸芸众生里,为稻粱谋的俗人一个。”
“你不知道,我们这种东西,最招文人嫉恨,文人一动嘴皮子,百姓也跟着起哄,然而奇了怪了,面碰面的时候,哎,那些人没一个不老实的。你倒不一样,表面上是事必躬亲有求必应,私底下,反倒是个傲的,白天射箭跑马连赢我两局,看您这意思,是没打算让着我呀。”
“公公言重了,是您给我面子,遇到您这样的人,我若假意做小伏低,阿谀逢迎,恐怕才会为您所厌弃。全力以赴,一向是我给予对手最大的尊重。”
“另外,”薄青城笑了笑,端起一杯酒,朝对方示意,仰喉一饮而尽,“我最宝贵的东西,已经让给您了。”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见对方侧身过来,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动作却很微妙,带着上位者惯有的矜冷,薄青城常跟官场中人打交道,早习惯了眉高眼低,识趣地靠过去。
许青窈半掩在窗下,借着树上铺张的绢花灯笼朝里看,视线刚探进满屋子的明烛灯火里,就看见两个男人凑在一起,似乎在笑,一副极有默契的样子。
其中一个着红袍的背对着她,然而对面那位,骨相冷峻,眉目深沉,显然是薄青城。
她瞬间感到一种恶寒从脚底升起,随即控制不住地蹲下身去,在地上干呕。
身后有人过来,阴影逐渐覆盖住她蜷缩的身影,“没事吧?”
许青窈抬头,看清来人容貌,原来是巧姨娘。
“你没事吧,青窈?”
“放心,我没事。”许青窈直起身,扶住一旁的梧桐树干,脸上露出吞咽的痛苦神色,随即从袖子里抽出棉帕,拭了拭嘴角,强挽起一点笑意。
“没事就好。”巧姨娘漫不经心地答道。
她的神态显得有些焦躁,一副纠结的样子,把手里的帕子绞了又绞,差不多快拧出水的时候,才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终于开口——结果还是些不相干的琐事,“我到你院子里去,没找见人,适才经过青城这儿,见树下有个人影,还以为是谁呢,没想到是你……”
许青窈听出她的犹豫,也没心思再打弯弯绕,站直了身子,将手帕叠好,重新填进袖子里,开门见山地问道:“姨娘找我有什么事?”
见许青窈如此直接,巧姨娘也不再遮掩,“我是来跟你道别的,过几天,我们可能就要离开薄府了。”
“离开薄府?”许青窈皱了眉,“这是怎么说?”
好端端的忽然要离开薄府,巧姨娘自己也就算了,可是那两个孩子——薄脂虎和薄素素,虽说是庶子女,也是薄家的血脉,宗族里那些规矩大过天的老太爷能同意?
其实,这就是她不知道了,因为薄青城替清江漕船厂做事,而这回的漕粮又是由提督太监负责,他这段时日,和宦官走得最近,已经遭到淮安商会的抵制和文人墨客的抨击,现在,他又把太监请进家门,大开宴席,连带着薄府的名声都跟着臭了,巧姨娘说要分家,才是正好给了族老们表态的机会,薄氏宗族的人,巴不得借此机会分家,好与他们城里这两房兄弟划清界限。
“脂虎和素素也大了,尤其是脂虎,早到了娶亲年纪,我想,是该在外头置办一院地方,叫他成家立业了。”
这话说得没什么错漏,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用孩子来作借口,是父母辈人遇事推脱常用的法子,可是许青窈还是听出来,其中另有隐情,否则,按照薄脂虎的年纪,真要急这回事,早就搬出去了。
她虽然不说,却也知道巧姨娘的打算,更多的还是为了女儿薄素素,毕竟,待在这样一个名声狼藉的家里,对她将来的婚事实在不利,更何况,现在的薄府,就像是一个四面漏风的破抹布,谁都能踩在脚下丈量两把,宦官隶卒来来去去,在园内行走,不说遇到什么意外和险情了,单论起来,对女儿家的声誉就是大大地不好。
想到这里,许青窈问:“姨娘手头宽裕吗?”
巧姨娘愣住了,以为许青窈也想跟着搬出去,这会子预备借钱呢,正思忖该怎么回答,不想,却听见许青窈说:“淮安城的地价不菲,在外头置办宅子颇得花费,我这儿还有些闲钱,如果手头不够,就问我拿,也算我这个作嫂子的,给素素的一点心意。”
这姑娘与她交好,从前在她被薄青城圈禁的那段时间,还曾想过法子帮她出逃,后面又怕她想不开,常常来同她作伴,她不习惯欠人人情,每次账上采买什么,她总是优先送到春禧堂,只是第二日就被用对等、甚至是更贵的东西转赠回来,一来二去,她也变得没辙,现在忽然有了投桃报李的机会,想来想去,折作银钱还是最为妥当的。
巧姨娘面皮立刻飞红,臊得无地自容,得亏有夜色遮挡,否则她真得找个洞钻下去了。
读书人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现在深深体会到其中滋味,从喉咙眼儿到舌尖都涨得发苦。
连着讪笑好几声,想说个“惭愧”或者“抱歉”,似乎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只好沉默着,许青窈看她神色为难,真以为她们母女手头拮据,便又说:“姨娘放心吧,薄家生意在我手上那几个月,账房进项多了几倍,给你们置办一所宅院的钱,我还是拿得出来的。”
巧姨娘笑起来,带着点中年妇人特有的那股家常的、熟稔式的狡黠,“我当然信,但是,给钱就不必了,这些年我在薄家,还是有点积蓄的。”
“宅子已经置办好了?”许青窈问。
“就在鎏金巷里,”巧姨娘低着头,竟然流露出几分幸福的羞怯,一面扯弄手里的帕子,一面笑着说:“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二进,主要是位置好,挺向阳的,我不是怕冷吗,专门捡了这么个地方,不过,也是运气,前一位主家是个当官的,忽然调去外地,急着走,价钱上让利不少,我当时看了房子就说是砸锅卖铁,也得给它搂下来……这不,前几天刚到衙门立了契。”
许青窈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她知道巧姨娘一向是人如其名,心灵手巧,更是个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但是淮安物价不菲,鎏金巷住的都是士绅,还是两进的院落,怎么着也得近千两了,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大一笔钱,还是令她有些意外。
“那我先恭喜姨娘了,”许青窈微笑道,“改日乔迁新居,我再给姨娘上门贺喜。”
说是上门,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许青窈心如明镜,人家既然要离开薄府,就说明决心和过往有个了断,打算安享晚年了,这种时候,她还上门去打扰,岂不是扫兴。
出乎她意料的是,巧姨娘却说:“那你一定要来。”
语气很殷切,不像客套话,许青窈有些动容,回四个字:“风雨无阻。”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懂得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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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之上,繁弦如雨。
座中最尊贵的两位主宾,一个太监,一个商人,正相谈甚欢,或许是因为他们都饱读诗书然而却厌恶文人的缘故,再加上,大事已经敲定,合作达成,两人都没有了后顾之忧,话匣子不知不觉便被打开。
在方才的谈话里,薄青城知道了这位崔公公的名字,崔韦。
夜色阑珊,酒酣饭饱,薄青城心中少有的畅快,因为他已经得到对方的亲口允诺,将由他负责带领船队,将本次海运的漕粮运往北直沽,条件是帮对方带一批货。
大运河还没治好,暂时不能通船,海运虽说要开,但还是处于悬而未决状态,船只进入渤海湾,被发现后一定难逃追责,真要往北边带点什么东西,除了陆上,通过漕船暗中夹带不失为一个隐秘的办法。
不过,一个公公,吃住都在宫里,靠俸禄养着,有什么东西需要叫人由南带北呢,薄青城几乎是当场料定,此事和宫里的人有关,而这样藏着掖着,肯定不是出自皇上的授意,那还能是谁——
他想到了一个人,当今国舅,此人势力极大,东宫早薨,身后留一独子,极得皇上疼爱,被封为皇太孙,可以想见,到时幼子登基,这位国舅爷必然会羽势更丰,一手遮天,而现在,便是排兵布阵的关键时机。
“我刚来淮安之时,可是听见不少有关薄大人的风流韵事。”
薄青城思绪被打断,听见这话,也只好轻笑几声,似乎并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淡淡道:“捕风捉影,传闻罢了。”
“传闻?”崔韦声音似笑非笑,暗红斗篷下露出薄唇和尖利下颌,“那您和您的嫂嫂,也是传闻吗?”
“当然。”薄青城拢在袖里的手几次握紧,又松开,“嫂嫂金声玉色,有松筠之节,只因心性高洁,不肯俯就族中轻薄子弟,便被传起闲话,自打伯父年初仙逝,我回家继承产业,那起子小人多有不满,便四处编排我二人,其心可诛!”
“原来如此,”对方语调幽长,似乎表示理解。
又道:“只是薄兄家财万贯,又一表人才,想来绝不缺上好姻缘匹配,何以到现在都孤身一人,膝下荒凉呢?”
薄青城垂眸,鹤壁灯下,神情半明半昧,显得愈发晦暗,“不知您对我薄府家事是否有所耳闻,父母辈行事荒唐,我们这些作子女的,难免罹受恶报,如何忍心再拉旁人进这个火坑?”
对面呵呵笑了两声,揶揄道:“我怎么听说您是为了一位红颜知己才守身如玉到如今?”
原本薄青城不想说这个,他怕对方要见那个女人,打破原来的计划,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如今给当场揭破,也只好将计就计。
“儿女私事,本不该拿到大雅之堂,既然公公问起,薄某只能如实回答,事实正如您所言,我是为报恩,经多年辗转,上月终于在外地寻得故人,公公若肯赏脸,定带内人亲自拜见公公。”
“哦,真有此事?咱家在此先恭喜薄大人了。”
薄青城听了这话,心中却陡然起疑,怎么眼前的这位崔公公,对那位九千岁派来监视他的假“玉娘”毫不知情似的?
按理说,掌印太监是他的干爹,在这趟南巡之前,应当会互通有无……
难不成他根本就不知道此事?
借着残烛,薄青城细细打量对面的怀疑对象——坐姿端凛,身上似乎并无一般太监的奴颜婢膝,反而透出若有似无的清贵气。
薄青城心下越发怪异,一只手放在桌面执壶倒酒,另一只手藏在袖中暗自运劲,想要揭下那层神秘莫测的斗篷,正要动手,对方忽然开口:
“那我便放心了,我与薄兄一见如故,真要叫我夺人之美,岂非造了大孽?如今得知薄兄旧梦重温,恩爱如故,我便就此减去后顾之忧。”
薄青城一凛,竟是忘记了本来的动作,手僵在半空,最终也只是化作一个举杯敬酒的姿势。
酒入喉肠,遍体生寒。
夜已深了,来赴宴的宦官鹰犬们醉得横七竖八,园里园外瘫倒一堆。
古老庭院得月色浸润,如同秋水空明。
“敝舍寒微,招待不周,还望大人包涵,”站在垂花门洞,薄青城作出请的姿势,“请大人移步,外面已经备好轿辇,薄某亲自送您上轿。”
“不必了,”太监摘下斗篷,“今晚,我要留下。”
第110章
许青窈坐在床前, 也不点灯,任由黑暗像深海里的鱼一样游着, 丝绸织就的窗帷、床幔之上, 凛凛幽光此起彼伏,鳞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