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一桐许久没有动静,杨暹抬眼看了眼后视镜,她光脚抱膝缩在一片窗角破碎的日光里,目光直愣愣的盯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
“我在想,小时候的杨暹是什么样子。”
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昭示着她没有在期待他的解答,但是她又这么坦荡的说了出来,在他明确说过不要好奇他不要关注他之后,把这样一个有些超越边界的行为模糊地变成了她自己的事情,仿佛真的只是他问她在做什么,她就诚实地回答。
杨暹沉默了几秒,没有细究,略显冷淡的说道:“和其他同龄人没什么不同,上学、放学、练舞,偶尔跟我爸出去采风,在该做什么事的年纪做什么事。”
祁一桐走到车厢前面,轻轻趴靠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微微拂动他耳边的长发,开口问:“你的头发也是上大学才留的吗?”
杨暹被她的天真逗笑,鼻息间浅浅嗤了一声,斜眼瞧她,“你想我天天因为仪表检查罚站吗?”
祁一桐想到自己的高中,要求男生留头发不能过耳,女生不能披发染发烫发,看来无论是哪一片土地,对于祖国花朵的仪表要求都如出一辙的严格啊。
她侧过头打量杨暹骨骼优秀的侧脸,甚至伸出手遮住三分之一的眼帘,比划着他短发的样子。
杨暹这回是真的又不耐又好笑,躲了一下,打发祁一桐:“乖一点,回去坐好,前面就是休息区了,去看一下还有什么要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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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车停在加油站前加满油,杨暹下车活动了一会儿四肢,等了一会儿,祁一桐提着两大袋塑料袋从旁边的便利店走了出来,杨暹接过来一看基本都是水和吃食,大概够他们路上用的。
他垂下眼皮,视线掠过她浅浅涂着一层口红的双唇,抓过她的手腕翻转过来查看了指甲的颜色,指尖莹白,甲底红润,没有发紫的迹象。
“再走海拔会越来越高,不舒服了记得说,车里有药和氧气瓶。”杨暹环顾了一下四周,叮嘱到。
他真的很高,祁一桐看他要仰着头,这一仰被下午高高挂在天边的阳光刺的眼睛下意识眯起,只是下车买个东西的功夫,也没带伞、帽子之类的防晒用具。
就在她打算埋头走过休息区到车里这几步路的距离时,杨暹用没提东西的那只手揽过她的肩,手背向上轻轻抵在她的额前,遮住迎面照射在她脸上的光。
“快走,好晒。”
他语带抱怨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因为揽着她走,身体一部分的力量不可避免的压到了她肩上,祁一桐抬眼就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手掌,为了不漏光,指节松松的合拢着,刚刚好够为她的脸笼下一片阴影。
因为靠的近,她的鼻尖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浅浅的青草的气息,带着阳光热辣的温度。
她以为自己会又一次陷入心跳鼓燥的喧嚣,但这一次没有。
她的心里很是平静,一种知晓答案的安宁,她可以是那一棵燃烧的树木,默默的感受,默默的分解,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再继续她的默默。
第十五章
从苍市到白塔顶还要路过几座城镇,因为房车行驶和停靠的问题,他们只能挑窄道少休息站多的路线。
祁一桐不会开车,为了不疲劳驾驶,他们要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城市,在那里停歇一晚,于是杨暹拒绝了短暂休息的建议。
再上路的时候祁一桐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从休息区开出去就要正式上国道了,沿途的车辆愈发少起来,祁一桐在杨暹问询的目光中甜甜的笑起来,解释道:“我怕你开车会无聊,坐你旁边陪陪你,放心,我不打扰你开车。”
杨暹眼皮微跳,腹诽:你最好是。
在他半信半疑间,祁一桐果真安分了一会儿,没再抓着他问各种各样的问题,而是放下了她那一侧的车窗,自然真实的风比人工造出的空调风舒适多了,她眯起眼睛趴在车窗上感受了一会儿,舒服到产生了点点困意。
直到手臂传来痒痒的触觉,她回头,猝不及防地被杨暹的头发糊了一脸。
“……”
她扒开吹到她脸上的长发,杨暹咧开嘴不太真诚的道歉:“抱歉,头发没挽起来。”
驾驶座两侧放下的车窗让风形成对流,吹的杨暹的头发乱舞,他空不出来手只能别到耳后。
于是祁一桐按照他的指示,从副驾驶座的夹层里翻出太阳镜递给他,又用自己手上带着的头绳帮他简单束起头发。
他们又一次靠的很近,头发丝被风吹的凉凉的,在祁一桐的指尖划过,像黑色的绸缎泛着健康的光泽。
末了,祁一桐还用小指将他鬓角被太阳镜钩住的发丝理顺别好。
只要再挪动一寸,一寸的距离,她指尖摩梭着细滑的发丝,不可自控的想要轻触他的脸,那几乎只有几秒的动摇,杨暹却像感受到了似的,微微将脸向她侧了过来。
然后在祁一桐连同呼吸一起的静止里,他默许般的垂下了眼帘。
祁一桐确切地感受到了,他们之间无声流淌的某种东西,在这一刻得到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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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山公路的景色很美。
夏季郁郁葱葱的树木成群坐落在山间,向阳的一面被照射成青提的颜色,与背阴的翠色错错落落,偶尔能看见山间的不知名小溪,因为雨季流水高涨湍急,和着鸟雀清脆的叽喳传来。
风里是自然的泥土、水汽的味道,说不上来多好闻,但是令人放松。
天地间好像只剩下这辆行进中的小车。
开的再远些,地势渐渐变高,视野就更开阔了起来,天空中的云就好像一路追随着他们的脚步。
连绵起伏的,一定是山脉吗?在祁一桐的家乡,很少能看到如此完整的云的全貌,不是丝丝缕缕的云絮,而是大朵大朵云做的堡垒,就像儿童画里的那样。
也许在它眼里,我们只是一只缓慢爬行的小小爬虫,或许它正驮着某位神仙吗?祁一桐心里如此想着,伸出手隔着遥远的距离,轻轻的捏了捏那座云堡,想象它人性化的“吐”出东西的样子。
当然,它没有这样做,依旧一言不发的与祁一桐对望着,祁一桐在这对望中不知不觉的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昏暗,祁一桐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再定睛一看,天色依旧澈亮,只是座前的遮阳板和两侧车窗的贴膜为她罩出了一片阴影。
想象中因为久睡的酸痛没有袭来,她的座椅不知何时被放了下来,车里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的轻微声响。
她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她睡了快两个小时。
“起来去喝点水。”杨暹还在开着车,见她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开口到。
“你是不是在我睡着的时候跟我说话了?”她好像模糊记得杨暹跟她说了什么。
“嗯,叫你去床上睡,你不去”,封闭的车厢里他的声音带着轻柔的味道,“醒了就别睡了,再睡晚上要睡不着了。”
祁一桐对他软和的样子很受用,乖乖爬起来喝水,还用湿巾擦了把脸。
导航显示大概再开四十分钟就能进下一座城市,祁一桐抱着零食坐回副驾驶,她什么零食都买了点,想着杨暹多半不会吃膨化食品,路过坚果果干区就多拿了几袋。
现在她拆了几包尝尝,有点甜,毕竟是流水线批量生产的,她挑了两种不太甜的递到杨暹嘴边,他都张嘴吃了。
四十分钟在她自己吃几口,投喂杨暹几口的功夫里很快过去。
期间她在旅游网站上搜了搜他们途径的城市,也都是旅游的热门地,峡谷森林、高山湖泊星罗棋布,还有一座藏传佛教很有名的寺庙,因为要赶晴朗无云的日子到达卡瓦雪山,因此他们只能在回程的路上看看有没有机会去玩一玩。
祁一桐并不贪心,她知道杨暹的时间很有限,比起一次性看完所有景色,她更希望能留下几处鲜活深刻的记忆。
那天晚上他们停靠在了邻市的某座公园里,出去逛了逛城市中心的地标街,品尝当地的纳西族美食,赶在疲惫到来之前回到了房车里。
杨暹开了大半天的车,早早就歇下了。
他真的很爱护那头秀发,睡觉都不肯压着,要把它们捋顺侧铺在枕头上,就像小时候看的长发公主那样,祁一桐回想自己以前也是这样睡觉的吗?她已经很久没有留过长发了,自从剪了短发,永远都度不过续发的尴尬期。
他大概是真的累了,呼吸绵长而沉稳,没了那只桃花琥珀眼,哪怕在熟睡中棱角也显得锋利,尽管矛盾的中和了男性与女性特质,但无疑这是一个顶“漂亮”的人。
祁一桐没再多看,调暗灯光,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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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在那姆时,她持续的感受着一种高烧般的快乐,间或起伏一些对未知情感的惶恐,那么越靠近那座神山,她便越宁静,不仅是因为她有了某种不可言明的底气,还因为置身于广阔的大自然中。
他们一路向西北,沿途还看到了几座雪山的身影,从群山的夹角中惊鸿一瞥,没有那么巍峨,但已令她神往。
他们到达白塔顶的时候是下午六点左右,驶过垭口,一路盘旋而上,视线所及的地方已经没有任何遮挡,被一望无垠的苍穹和云层笼罩的时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很轻很轻。
那座神山,就在眼前了。
祁一桐无法用任何言语去描述它的美。
它遥远而沉默,长久的屹立在那儿,蓬松的积雪不能完全覆盖住山石的纹理,显露出它坚硬的本质,威严又神圣。
观景台上修建了十三座五人左右高的白塔,和卡瓦十三峰遥遥对望,风霜相依。
台外系着层层叠叠的经幡,在风的吹拂中,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虔诚的祈福,连绵的雪层和山间的云层也变作两条洁白的哈达,在日与月的更迭里,成为信仰的一部分。
观景台就建在路边,但不足以停下他们的房车,最终他们驻扎在观景台下的一处山道上,依靠着一棵高大的树,从这里望去,能看到山脚下的白塔村和途径此地的澜沧峡谷。
和岿巍的雪山相比,那些矮小平直的房子变成了零散的白色小方格,一两家烧火做饭的炊烟袅袅升起,为旷野带来些许生气。
祁一桐从过了垭口就陷入无言的振荡中,回过神来杨暹已经把房车停好,支开了侧面的遮阳棚,两只软椅和一个小桌架安安稳稳的躲在棚下。
他拿着洗好的餐具从车后面转出来的时候,就正好撞进祁一桐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对此杨暹已经见惯不怪了。
晚上他们简单的吃了一些速食,在观景台后面的几家民宿商店买的,为了方便旅客,甚至有卖经幡和龙达纸的。
这一片的民宿数量很少,都是非常老旧的民房改建而成。
卖他们东西的民宿老板娘热情邀请他们进去喝茶,屋里挂着县里赠送的锦旗,上面写着“旅客放心之家”几个字。
老板娘告诉他们大部分的游客还是会选择另一处观景台,那里离卡瓦雪山更近,并且毗邻寺庙,每年的五月在那里会举行藏民的神山祭祀,自从神山祭祀纳入国家级非遗之后,许多旅客为了感受宗教氛围,纷纷扎堆前往。
“来咱们这儿的,多半都是像你们这样的旅行家和摄影家,冲着拍雪山全貌来的。”老板娘见他们模样俊俏,气质独特,又开着房车背着相机,以为他们又是哪家杂志来采风的。
祁一桐没好意思说自己只是个门外汉,她自己的镜头焦段在日常拍摄中是够用的,但是想要拍出好看的雪山是远远不足的,所以杨暹从他父亲的设备箱里借了点给她。
当时他用手机拍了一张设备箱,问她需要用什么,里面是满满当当的各种镜头,好多祁一桐都叫不出名字,他家里还有两架无人机,如果祁一桐能开也可以借给她。
但最终他们只是拿了一只长焦镜头和一个脚架。
祁一桐想着回家之后找个什么空当报个无人机驾驶班,把证考了,以免像现在这样只能看着眼馋,不过这件事也没有让她遗憾很久,毕竟对她而言拍出美丽的照片不是最重要的。
吃完晚饭,他们就坐在椅子上吹风,等待天边的太阳慢慢落下来。
“它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嗯?”杨暹嘴巴都没张,从喉咙里随意的应了一声——他总是这样,对大部分人和事都兴致缺缺,讨厌一切重复低效的无用功,能用眼神手势代替的就绝不开口。
“它在人们的照片里,看起来是浪漫的,是温柔的,于是我便这样想象它。”
那些摄影作品里,被氤氲的晚霞和火烧云包围的雪山,美而梦幻,就像她在机场遇见杨暹的那个丁香色的傍晚,是她对云省这片土地的最初印象。
但当她真正坐在卡瓦雪山的对面,在风吹枝桠猎猎作响的呼啸里,她发现不是的。
实际上的日落金山,浩瀚又孤寂,凛冽而粗粝,哪怕云崖积雪被染上一片灿烂的橘红,她也只感到它的肃穆苍凉。
杨暹听出她的意思,山上的风把她一头齐耳短发吹的乱糟糟的,看不清神色。
他不止一次的察觉到祁一桐身上悲观主义的底色,如影随形的跟着她,在某些时刻刺目地闪现。
什么样的环境才会成长出这样的一个孩子?这一次,他开口问出了那个长久迷惑的问题。
第十六章
故事也不怎么波澜壮阔。
邬丽芬并不是祁骋的第一任妻子,在她之前,还有一个女人。
祁骋的第一段婚姻不怎么美好,那时他还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岗位要求常年出差,夫妻聚少离多,结婚没几年两人就和平商议,背着父母离了婚。
没有孩子,手续办得很顺利,没有给谁带来麻烦。
至少一开始祁骋是如此想的。
又过了两年,他在出差中遇到了分公司就职的邬丽芬,两人一见如故,迅速陷入爱河。
邬丽芬从分公司调到祁骋的部门,这样在一个团队里出差就能够一起,爱情似乎没了后顾之忧,没过多久两人就结了婚。
结了婚,就不可避免的要处理与父母辈的关系。
祁一桐的外公外公在邬丽芬工作没多久就意外离世了,而祁骋这边,长辈也只有祁一桐的奶奶一个人。如此说来,这关系处起来理应更加轻松,可是坏也就坏在这里。
邬丽芬也许从没想过未来有一天阻碍自己跟婆婆打好关系的,会是另一个女人跟婆婆的关系——祁骋的前一任妻子与老太太相处的非常好,简直是太好了。
当年他工作在外,是对方将老人接到家里妥善照料,离婚后逢年过节也还会跟老太太联络,尽到了一个儿媳应尽的一切义务,所以这事说到底不能怪人家,是祁骋自己理亏。
为此,老太太打一开始就不认同他为了工作成天不着家,更不要说离婚了。
老一辈人眼中,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无论多苦多难都要咬着牙把日子过下去的,祁骋瞒着她把婚离了,转眼又告诉她要和另一个女人结婚,这不是将婚姻视作儿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