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她还是咽了下去,这时候能品出一点回甘,但在舌尖还留着花椒和姜余味的情况下,这点回甘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身旁的杨暹泰然自若地饮着这第三道茶,祁一桐神色复杂,默默把手里没喝完的茶杯推远了些,再给自己倒了几杯苦茶清口,对比之下苦茶变得格外美味起来。
喝茶的时候,祁一桐一直注意到他们座位左侧的一副书法,上面从右向左写着“再作不可”四个字。
见她似在琢磨字里的意思,杨暹也凝视着书法,说道:“这是一个明末清初的云籍画僧的字,意作创作不可复始,哪怕是同一副画作,当你再提笔时也不是当时的光线、当时的心情……”
他停了下来,想到祁一桐描述的那片“宇宙时空里独一无二的云”,或许祁一桐也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创作者,因为无形中她已经具备了关照万物的能力。
他在思忖的同时,祁一桐已经掏出相机拍下了这一副字,回头打趣他,“这你又是从哪知道的?”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她发现好像就没有杨暹不知道的东西,不管是各种形式的戏剧,还是各地的风土人情,甚至是民族传说,只要她开口问了,他都能说出很多言简意深的见解来。
祁一桐常常怀疑他真的只是一个舞蹈演员,而不是某位学者吗?
其实早在知晓他是舞蹈演员的那天,祁一桐就悄悄查了他的资料,毛曼云真的没有夸张,自从去年《爻祭图》在斯波莱托艺术节连演三场后,国外戏剧届久违的再度掀起了“东方热”。
戏评人们一路从戏剧探讨到电影,从东方表达中的意韵、留白到中华服饰的神秘、精巧,最后齐齐发文赞美《爻祭图》的“惊奇之美”,也赞美这个在国际上初露头角,男扮女形却将东方灵欲表现得淋漓尽致的青年舞者。
一些报道中会提及杨暹和他的履历,在祁一桐眼中,杨暹已经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可他却并不以为然。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剧场吗?”
“因为在剧场里,哪怕站在灯光下,也几乎没人能看得清你的脸,你只是个塑造角色的普通人,所以也没有哪个戏剧演员会将自己看作是明星。”
当时他们正散完步,坐在某个大剧场外面等着晚上的特邀剧目开戏。
杨暹喝光了手里水瓶最后的水,投篮似的将瓶子扔进不远处的垃圾箱,十分随意的张口:“只是一个普通的职业,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一样。”
那个将黑未黑的夏季傍晚,他给祁一桐说了个故事。
在他还跟在毛曼云身边跳舞时,毛曼云几乎走遍了云省的每座山每个寨,寻找跳舞的好苗子,她是一个靠跳舞改变命运的女人,所以也希望能够帮助更多的孩子。
她带回了不少人,有来自城市的,也有家在乡下的。
在教育资源落后的地方,小孩最多也就读到高中,之后就到处去打工赚钱,能够被毛曼云看中带走,那是天大的幸事,意味着至少拥有了改变命运的一线生机,大多数家庭都是十分愿意的。
只有一家例外,那个孩子是杨暹最小的师妹,住在一座山腰间的村寨里,村子里穷得一毛不拔,她家里只靠三寸贫瘠的土地种菜为生。
女孩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一个老人、一个哥哥,因为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女孩在镇上读完初中后就一直在家帮工。
毛曼云数次上门劝说,承诺她会自费揽下孩子的食宿,但女孩的父母都不愿放她去跳舞。
因为那个女孩,是家里为数不多的劳动力,要和她的父母一起,供养哥哥读书。
“我跟着老师去过一次她家里,那时候我15岁,还在读高一,人生第一次,见识到比电影里还穷的地方。”
“他们家最大的财产,是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牛,你很难说是牛住在了他们家里,还是他们一家五口就住在牛棚里。”
杨暹顿了顿,不再细谈,转口说:“我已经记不得那个孩子跳的怎么样了,也许她原本有机会靠跳舞走出她狰狞的命运,就像老师那样,但也只是‘也许’。并不是成为老师的学生,就和成功挂钩了,她能提供的,也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祁一桐在心中想到,尽管如此,但从毛曼云数次上门就可以看出来,她是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孩子的。
“那最后那个女孩……?”
“她只跟着老师学了半年。”
祁一桐有点后悔问出口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女孩的命运已成定局,那么学习跳舞的那半年,对她而言或许不见得是好事。
“如果说我选择跳舞只是选择了众多人生跑道中的一条,不提起点如何,有的人甚至连站上跑道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杨暹顿了顿,用那双透亮而平静的眼眸直视着祁一桐。
“不要用光环套着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我也只是在走我的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话语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像一片轻得没有重量的落叶。
祁一桐隔着夜色和他对望着,那对琥珀石的晶体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只闪着星点光亮。
拒绝他人的崇拜,拒绝一切来自外界的标签与期冀,打定决心不背负任何东西的活着,杨暹拥有一颗这人世间最自由的灵魂,但这颗灵魂望之耀眼,触之冰凉。
谈到他人的不幸时,他的眼里闪过冷眼旁观的怜悯,让祁一桐轻轻战栗。
他知道自己出生在许多人人生的终点,所以你在他的身上找不到阶级性的骄矜,但也仅限于此,他对改变这个世界不感兴趣,他的眼里只有他脚下的路。
祁一桐心想,这样的人应该也是有人的情感,但情感之于他们,也许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就像风呼啸世间,眷顾海浪,眷顾山岗,却永远前进,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留。
第十二章
在连续几日太阳高照后,那姆迎来了八月的第一场雨。
从前一天半夜就开始稀稀拉拉的下,到了早上才将将停下。天气预报说今天多云转阵雨,祁一桐一丝不苟的擦好防晒,带着她那晴雨两用的伞出门了——她肤色白,一不小心就会晒出雀斑,偶尔偷懒就算了,平时防晒都做的很到位。
因为昨夜下的雨,地面是湿的,想来杨暹今天是没法晨跑了,只能在房间里做做普通功课。
祁一桐到的早,带着路上买的两人份早餐上去的时候,他还没结束,穿着宽松的短袖长裤,一头长发束在脑后,鬓发微湿,很是性感。
他住的民宿房间大得令人无语,把家具推一推能空出来大半间房给他活动。祁一桐目不斜视的走到被推到酒水台边的茶几旁,就着茶几的高度坐在地毯上边吃边观赏杨暹压腿。
他的肌理实在是漂亮,练柔软度高的动作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充满生机的叶片,一卷一舒之间是丰沛的生命力。
两个人一个练得超然物外,一个赏得津津有味,谁也不打扰谁。
少顷,他终于结束,转过身嫌弃地把祁一桐从地毯上拎到沙发上,转身进了浴室。他早上练功后要简单冲洗,保证在外永远头发蓬松柔顺,衣着洁净而清香。
等到他吹完头发出来,祁一桐早就吃完收拾好了自己那一份,抱着相机查看前几天拍的照片。
虽然剧场里不允许拍照,但除了不舒服那几天,她每天都坚持跨着相机出门,随手捕捉她觉得好玩的好看的东西,所幸各个场馆里都有寄存行李的地方,不算费事。
他们今天要去VR影像馆,就在那天讲座的场馆二楼,要看的是英国国家剧院的《战马》,一部荣获了包括英国和美国戏剧最高荣誉在内的24个戏剧大奖的经典作品。
祁一桐几年前看过它的电影版,但杨暹认为它的戏剧价值远比电影版展现的更高。
到了影像馆里,坐在模拟剧场的空间,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戴上VR的设备,确实好像身处在异国的剧院当中,影像下方配有字幕,又有点像在看电影。
《战马》是反战作品,讲的是一战期间一位乡村少年和他的小马穿越战火,历经磨难再度重逢的故事。
当那匹马出现在舞台上时,祁一桐很惊讶,因为那是一具巨大的钢筋构成的机械木偶,甚至毫不遮掩木偶下操纵它的三个演员。
这样的形式真的能够让人很好的代入吗?祁一桐开始怀疑,但很快,这种不确定被演员精湛的表演所打败。
这匹英俊漂亮的小马不时打着响鼻,转动耳朵,活灵活现的站在台上。哪怕能够感受到它的嘶鸣、它的吐息其实是演员发出的,可是当它高大的身影向她腾空跃起的时候,她便相信这匹马是真的。
拜VR所赐,在祁一桐的视觉中,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舞台,所以当战火的喧嚣与人们的流离扑面而来时,她已经沉浸其中。
小马在战火里几经辗转,伤痕累累,最后独自流离被铁丝卡在了两军交战的对峙地。
此时两军也突然发现与敌人队伍中间空旷的无人区,竟然有一匹受伤的战马,一片沉静中,双方都做出了令人动容的举动——他们分别举起了白旗。
祁一桐的眼泪簌簌地流下。
舞台上还在继续,两军各自派出了一名士兵前来解救战马。这个桥段她已经在电影中看过,可是当舞台上演员操着完全不通的两种语音,笔画着用抛硬币的方法决定战马归属时,又好笑又感人。
最后小马回到了他的主人身边。舞台上演员们开始谢幕,耳边传来稀稀拉拉的鼓掌声,祁一桐怀着感动的心情也跟着鼓掌,突然有人敲了敲她的眼镜。
她才意识过来,自己是在看VR影像,而不是在看现场演出。
杨暹好笑的说:“还不舍得摘眼镜啊?”
祁一桐摇摇头,摘下眼镜,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眼眶和鼻尖哭红了一片,泪水在白皙的脸蛋上留下痕迹。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颗晶莹的水珠悬在她的睫羽间,像檐上的雨珠,将落未落,杨暹鬼使神差地被那滴水珠吸引了注意。
祁一桐花费了几秒适应突然明亮的光线,待到视线能够聚焦后,发现杨暹蹲跪在自己身前,一张漂亮英挺的脸庞近在咫尺。
明明还沉浸在戏剧带来的余韵中,可心跳却开始失了规律的紊乱起来,祁一桐慌乱地低下头,避开了杨暹的目光。可低下头也没能逃开这种莫名的悸动。
因为靠的近,他那头顺滑的长发服帖的垂在身前,一个祁一桐触手可及的地方。
祁一桐感到一阵酥麻,不知道哪里被电了一下,痒痒的,她动了动指尖,不是这里,是哪里不对劲?
她有些许无措,向后靠了靠,脚后跟退无可退的触及沙发椅的底座,发出“嗑”的声响。
杨暹退开身站了起来,似乎没有察觉到刚刚暧昧的距离,“去洗洗脸吧,花猫。”
祁一桐瞪了他一眼,逃一样的冲进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不少人,很多女生也像她那样被感动的落下泪来,这个时候都聚在洗手台前补着妆,祁一桐洗了把脸,听着她们讨论刚刚观看的演出,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检查了镜子里的自己,确认没有问题后走了出去。
外面杨暹坐在她刚刚的位置看着手机等着她,二人缓缓踱步走出影馆。
“虽然VR技术很逼真,但还是可惜不是现场演出,不能真的为演员鼓掌。”祁一桐抠着背包的肩带,不无遗憾的称赞起演出。
“这就是舞台艺术的魅力”杨暹勾起嘴角,“人类需要这样一种形式,需要与人面对面的传达情感、讲述故事,最后再面对面的致谢,每一场演出都是演员和观众共同成就的一种艺术。”
“所以我们致谢,是向彼此致谢,感谢你的倾情表演,也感谢你的认真观看。”杨暹用手做出两个小人互相鞠躬的姿势。
哪怕他从未表达过,但提起舞台和表演时,他整个人是如此明亮鲜活。祁一桐心想他一定非常热爱戏剧,也非常享受舞台。
“怎么?”杨暹慵懒地放下双手,插进口袋里。
“不是,只是这个时候才感觉到你也是个演员。”祁一桐摇摇头。
“什么叫我‘也’是个演员?你看过我跳舞吗你。”他加重了咬字,乐到。
“那哥会跳给我看吗?”祁一桐加快脚步,蹦到杨暹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轻轻歪起头,用澄澈的目光直白而坦诚表达她的愿望。
“想看啊?请我跳舞很贵的。”杨暹嗤笑打趣,目光也难得带上了一丝少年意气,但祁一桐并不害怕,她好像真的很想看一般,依旧无畏地回望着他,短发随着动作轻轻荡漾,将纤细的脖子暴露在空气里。
杨暹盯着那片白的刺眼的肌肤,顿了顿,丢下一句模糊的“看你表现吧”,迈步绕过她。
“不过你也不用惋惜,就算你现在去英国国家剧院也不一定能看到原班人马的演出。”杨暹的声音悠悠传来,“戏剧转瞬即逝,不能像影像那样回放,所以只能靠演员一遍一遍,一场一场的这样演下来。”
祁一桐轻声接话:“但没有人能永远的这样演下去。”
杨暹目光深远,像落在遥远的远方:“每一部戏,都终有封箱之日。”
有的戏能等来新的伯乐,翻排出层出不穷的新版本,而有的戏却再没有“开封”之时,随着时间的更迭被人们遗忘,连文本都没能保存下来。
话剧尚且如此,舞剧更不必说。
杨暹缄默了片刻,为那些消散在岁月中的沧海遗珠。
“《爻祭图》有一天也会封箱,那你呢?”祁一桐发问,戏会封箱,但他会一直演,一直跳下去吗?
舞蹈演员从来都是消耗品,舞台看上去有多璀璨,等同的,对站在上面的人就有多残酷。
国内目前制度完善的舞团屈指可数,能提供给舞蹈演员的从创作环境、到薪资,甚至伤后护理都很有限,能坚持留下来的只有那些真正热爱的人。
所以戏剧节才显得这样的难得。
“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跳不动了,或者不想跳了,我就改行了呢。”杨暹轻笑了一声,又恢复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拢了拢长发,那浓密乌黑的发丝从肩上坐滑梯般滑到背后。
“所以要是未来有一天《爻祭图》封箱了,而你恰巧有空,就来看看最后一场吧。”
祁一桐的双目变成了一只调焦失灵的相机,视野里杨暹的笑脸被光晕照耀虚化模糊,从发丝到瞳孔都被嵌上一层阳光的封层,像一张过曝的旧照片。
她站在头晕目眩的天地里,想到了那张自己用近乎翻了两倍的价钱收来的《爻祭图》的票,似乎也不那么肉疼了。
第十三章
他们今天出门前才吃过早饭,不是太饿,两人找了家咖啡馆商议着是打道回府还是下午再干点什么。
眼看着现在时间还早,祁一桐不是很想现在就出景区。毕竟杨暹可以凭工作证随意进出,她可不行,每一次进入都是要刷购票凭证的,她手上剩的戏票已经不多了。
商议后,决定依祁一桐的想法,先去看竞演赛,然后回酒店休息几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