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现在的她可以明目张胆地透过镜头描摹一百遍一千遍椿,却没有身份定格下一张杨暹。
在她犹豫的时间里,杨暹没有催她,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他有十足的耐心等待。
祁一桐最终还是慢慢转向他。
“你在休息。”
杨暹凝望着眼前这张面孔,这么些年后再见到她,他几乎一打眼就确认了祁一桐变了,她眼里不再是飘渺无物的迷惘,而是多了一些切切实实的光,变成了清楚自己要什么的坚定的大人。
可是此刻他们面对着面,只有杨暹和祁一桐时,他恍惚又觉得祁一桐没有什么变化,好像依旧是那个用湿漉漉的眼神瞧着他的小姑娘。
空气静的得可怕,她的呼吸声微不可闻,直到气氛凝固变得又酸又涩时,一声喟叹轻轻散开来。
“手好一点了吗?”
祁一桐迟缓地咀嚼着这短短的几个字,微微睁大了眼睛。
真的是他送的膏贴。
她看向杨暹,他扶着外披向后靠在椅背上,神色寡淡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细看去眉眼舒展,语气熟稔,就好似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岁月的割据。
祁一桐笑着点点头,右手在他视线里转了转手腕。
“当心又扭着”,杨暹轻笑一声,朝对面的椅子扬了扬下颚,“坐吧。”
祁一桐也不推辞,道了声“好”便落了座。
离的近了,又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里面掺着祁一桐熟悉的味道,那是杨暹的气味,混在乌木香之下,却依然能被她分辨出来。
“——你把头发剪了。”
“——手上是什么伤?”
两个人的话语重合在一起,令彼此都愣了一瞬。
“嗯,剪了有些年了。”还是杨暹先开口答到,声音低沉让人产生一种温柔的错觉。
为什么要剪?这句话在祁一桐脑海中刹那间成型,随即她意识到这样的提问里藏着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无论她用如何轻松的语调去装扮,始终都改变不了它不合时宜的本质。
于是她默了默,弯起眉眼,说起她的手。
“手是老毛病了,腱鞘炎,有些磨损,平时注意养护的话没什么大碍。”
杨暹的视线随着她的话落在她的手上,那双手皮肉白净,骨节纤细,看不出下面的创伤,但他是学舞的,清楚那种无法抑制颤抖的疼痛是什么滋味。
“所以你就是这么养护的?”
他的声音很轻,像摸不着抓不拢的一片雾,透不出任何情绪。
祁一桐怕他问起自己为什么再次出现,只能将这个话题含糊带过:“这次……是特殊情况。”
“是吗。”他不冷不热地扯了扯嘴角,没再接话。刚刚还略有些温情的气氛因为他的反应冷却下来。
祁一桐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似乎始终没什么长进,说起来在他们之间,她一直是那个不断在“获得”的人,每当敏锐地捕捉到他情绪不高的时候,第一反应总是想到那个苍白的、无趣的自己。
——她好像从没有让杨暹感到快乐过。
“还没祝贺你成为摄影师。”杨暹的再次开口的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思索。
祁一桐嘴巴张了又张,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垂下眼帘笑笑,“谢谢”。
“开心吗?”
祁一桐眨了眨眼,像是才反应过来,又像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很慢很慢地抬起头来看向他。
这时,一楼舞监拿着话筒通知着场次,楼下有人朝上面喊了两声杨暹,到他的部分了。
祁一桐听得到,杨暹当然也可以,但他目光毫不游移,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眸在浑浊的光线里闪着星点光亮,紧紧地锁住她,似乎她的答案对他非常重要。
“开心吗?”
祁一桐自重逢以来的无措在这一刻奇异的安定了下来,答道:“开心。”
杨暹笑了,那笑意很浅,却好像藏着好些东西。
祁一桐蓦地就红了眼眶。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抱着忐忑不安的心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想过他的一切反应,做好了被诘问、被漠视,甚至是被忘却的准备。
但是杨暹短短几句话,最在意的居然是她现在开不开心。
“哥。”她脱口而出,叫住了背身离去的杨暹。
他闻声顿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
楼下的人没有得到回应,又催促了几声,杨暹这才微微侧过身。
“你说。”
祁一桐唇齿瑟缩,却只能说出一句:“哥,谢谢。”
他们之间,现在能说的,也只有谢谢。
杨暹的眼神落在虚空之中,好半天没有言语,有些怔忪的样子。片刻后他低低笑起来,祁一桐读不懂,却无端感到一阵酸楚。
在这酸楚中,她耳边隐秘地响起了遥远的火花爆裂的脆响,和一些朦胧的笑闹声,眼前也好像被罩下一块不那么清晰的投影。
她与杨暹犹如身处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电影,在同时同地,回到了2019年还在那姆戏剧节的某个夏夜。
高原地区的夏夜总是伴着剧烈的温差,即使祁一桐带了长袖外套,围着篝火夜读时依旧被夜风吹得膝盖骨冰凉,坐在其他有备而来的人里一看就知道是生手,最后是杨暹找其他人借来薄毯子。
这些来参加夜读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各有各的故事,却因为一种艺术聊得相见恨晚,那是一种精神上的交流,哪怕杨暹话不多,祁一桐也能确认他在这个场景中是愉悦的。
后来祁一桐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自己哪怕感到格格不入,也依旧喜爱在那姆见到的一切。
理想这种东西,似乎只在特定的年龄段才具有含义,对于昏暗褪色的大人而言,这只是两个方方正正的汉字罢了。所以那些能高声畅谈理想的人总是显得那么鲜艳醒目。
但杨暹又似乎不一样,他很少谈论这些。
他天资优越,又有着远超大多数人的出身,从小受精英教育长大,在习舞这条路上一声不吭地走了十八年,从出生到现在他得到过无数的爱和掌声,可这些在他看来或许也都毫无意义。
因为他是这世上极少数能够一心一意的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不被任何东西束缚的那一类人,这样的人无疑是非常性感的。
同时也意味着,追逐这样的人无异于攥住风中流沙,永远不会是易事,只不过那时候的祁一桐知晓的太晚了。
那天众人聊至午夜依旧不愿散场,有人车里带了烟花,便要提议庆祝这一面之交,就着篝火燃放了起来。
人们雀跃着混作一团,借她毯子的姐姐夹在人群里趁机打听她与杨暹的关系,她发现自己无法报上他们之前约好的答案。
见她迟迟不答,杨暹在一旁随口说道:“我是她哥。”
不等女人反应,烟花在空中炸开,众人无暇顾及其他,纷纷掏出手机记录。
焰火是真好看啊,漫天的荧光像散开的海浪,拉出坠落的流线,逐渐黯淡,然后被新的焰火所覆盖,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暗夜里。
杨暹的瞳孔因为流光明明又灭灭,灭灭复明明,祁一桐鬼使神差地轻声反驳了一句:“他不是。”
霹雳啪啦的爆竹声里,没人听到她的答案,没有人在意她的答案,只是那天之后这个称呼再也没有出现在她与杨暹之间。
现在想来,或许那天他是听到了的。
第四章
杨暹回去走点后,祁一桐也没了继续转悠的心思,做到心里对明天应该怎么拍大致有数后,就回了酒店。
她跟胡棠住一间房,趁着胡棠还没回来,她小睡了一会儿,这几天为了赶上一个拍摄留下的收尾工作,几乎每天的睡眠时间都不到六小时,好在紧赶慢赶,总算可以交付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将将擦黑,这一觉睡得沉,把身体里的酸疼都睡出来了。
胡棠半个小时前发来消息,说剧组的人出去吃问她要不要一起,但是祁一桐回了酒店就不想再出门,便托她回来时路过面包店帮她带两个可颂。
做摄影师这几年她深谙宅家的快乐,很多人羡慕他们这一行可以天天往外面跑,公费旅游,实际上舟车劳顿考验精神也考验身体,所以没有外拍的时候她都喜欢在家宅着。
借着酒店的浴缸狠狠泡了个澡,收拾了一下行李,把做好的几个文件包传给之前的甲方,祁一桐才终于歇了下来,打了一通电话给助理粒粒,询问一下她不在的这两天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哇靠,老板,你终于想起你还有几张嘴巴等着喂了!从杭市回来你人就跟消失了一样,‘锦鲤’的发布也不管了,要不是我卡着时间看了一眼微博你又要鸽粉丝了,到底是你在休假还是我在休假啊?我不管,给我涨工资!”
祁一桐的微博账号是她现在运营个人摄影品牌的主阵地。
最早的时候她只顾着埋头拍,研究各种手法,拍完了就发在某个摄影爱好平台,时间久了也积攒下一些粉丝。
后来在粉丝的建议下,在其他平台也开设了账号,但是都零零散散,不成气候。直到某一次发在微博的客片莫名其妙的小出圈了一波,一夜之间就涨了好多粉,她才开始重视起账号的运营。
她现在是摄影区的头部博主,好多粉丝都是一路陪着她成长起来的,甚至把她的私信当作树洞倾诉心事,祁一桐看到就会尽量回应。
一来二去,与其说是粉丝,更像是朋友。
只不过有时候忙起来日夜颠倒,或者是在户外没有条件,账号就会暂时交给粒粒帮忙保管,出现什么紧急情况,也好及时反应。
“……我……呃,我错了,我忘记设置定时发布了。”祁一桐坦白从宽。
“我就知道你又忘了,你的粉丝现在也知道你是什么尿性,看你没有准点发都来艾特我,我又没开消息屏蔽,叮叮狂响!不管!加——钱——”
“好好好,我的锅,给你打红包。发出来之后呢,反响怎么样?”
“评论底下都还不错,你也知道的,这群姐妹每天彩虹屁不带重样的,模特小姐姐也给你评论了,你记得回复一下互互动。”
祁一桐一边外放着通话,一边在电脑上登录账号。
昨天发布的作品锦鲤是她目前最吸粉,也最费心血的一个系列——志怪企划中的其中一期创作。
成年人的世界不比学生时代,不管是升学还是身体骨骼的变化,都在提醒你比前一年好像有所成长。
成年之后你就会发现每天都千篇一律,如果不自己给自己寻找挑战,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所以这两年她除了接商业拍摄,也开始走出舒适圈,涉足更多的摄影领域,创作不同主题的作品,志怪企划只是其中一个系列,但由于正好赶上了美妆风口,流量特别大,第一期作品就让她粉丝破了百万,随着稳定更新,几乎成了她的代表系列。
这一期是在她工作室的棚内拍的,特意运了很大的木桶和屏风,水面被明黄色的灯照的波光粼粼,又反射到模特贴着金粉鳞片的腿和额角,烟雾缭绕的水汽里模特面容娇俏妖致,眩目吸睛。
祁一桐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划到下面的评论。第一条就是被顶上来的模特。
@芙诺V:谢谢宝贝们喜欢^^,第三次跟异同老师合作啦~每次都被老师团队的专业和敬业感动到,历时十一个小时,虽然很累但是好值得!放一张大半夜还在给我贴鳞片的几位老师【图片】。
@御弟哥哥回复@芙诺V:姐姐好美!后面的都给我排队!让我先舔!
@暴躁老嗲:我疯了,这什么神仙打光,什么神仙妆造,内鱼古偶能不能朝这看齐?!
@同仁堂在逃陈皮:博主这个置景是自己搭的吗?卑微美术人好想问问是去哪儿淘的这些宝贝……
@不穿苦茶子:老婆(口水)我命中注定的(老婆)……
一些祁一桐眼熟的老粉丝在评论里打的火热,不知道谁带的头,好多人带着评论转发:“拜拜活锦鲤,助我升官发财,早日上岸!”,看的祁一桐直乐。
正巧这时候外面的门传来动静,胡棠回来了,见她正在打电话,轻手轻脚地将带给她的东西放在桌上。
祁一桐看她一眼,小声说了句谢谢,关了外放继续交代粒粒之后的工作。
挂了电话,她才发现胡棠一直站在她身后,看她电脑上的评论。“怎么了?”
胡棠眯了眯眼睛,掏出手机打开微博,登录剧组的官方账号,捣鼓了两下,说:“之前跟你要的那几张试拍的剧照,好像有你的粉丝认出是你拍的了。”
因为那几张海报拍的实在是很好,胡棠在征求过祁一桐的意见后就发到了官博上作为宣传,当时就有老戏粉发现这次的宣传用图,跟往年的有些不同,胡棠想着卖个关子,就没点破是谁。
现在随着戏粉们自发地上传戏评,加之前期营销策略的发酵,《爻祭图》超话的每日活跃度都很可观,已经不止有一两个粉丝在猜测了。
祁一桐接过胡棠的手机,果然在里面看到了熟悉的ID。
@周四疯狂鸡:这风格……很像摄影区某位百万粉大佬的手笔。
@皮蛋超人回复@周四疯狂鸡:我觉得可以去掉“很像”这两个字,她的后期风格几乎就是一张行走的水印。
@当归:我的次元壁碎了……这是梦幻联动了吗?
@不穿苦茶子回复@皮蛋超人:不信谣不传谣,模特很美,不管是哪个摄影师拍的都非常厉害!
@御弟哥哥回复@皮蛋超人:不信谣不传谣,模特很美,不管是哪个摄影师拍的都非常厉害!
点开这一层楼后面基本都是在刷这一句话,给胡棠看得颇为佩服,道:“你这群粉丝还挺像模像样。”
祁一桐却不是很开心,眉间轻轻拧了起来。
她现在确实是积攒了很多的粉丝,但她从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网红或者名人。
不接广告,不建粉丝群,不开设付费教学,微博只发布作品,偶尔分享一些日常和心事也绝不带有敏感言论。
如此谨小慎微,就是不想滥用影响力。
她也只是个普通人,在没有能力规束群体之前,她不希望她的粉丝凝聚在一起,这也是为什么她迟迟不愿开粉丝群的原因。
但是看着这一溜的刷屏,她不得不怀疑他们是不是自己私下建了群?
胡棠听了她的分析,安慰道:“哎呀,没有这么严重,你看他们不是很谨慎嘛,但要是他们真的自己建了群,你还是接手一下比较好,最起码要安插个助理进去。”
她这话说的像警匪片里的特务,祁一桐叹了口气,反正影集出来之后也是要配合剧组进行宣传的,索性就把那几张海报发了微博,也算是交代一下她最近在干什么。
电脑的屏幕卡在已发布的页面,祁一桐给了胡棠一个“你看着吧”的眼神,点击了刷新页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