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们想错了,一直以来祁一桐都没在跟谁怄气,不回家并不是因为她不想回,而是她清楚,她和祁骋的关系在根本矛盾解决之前,再怎么设法和缓都是白搭。
这些邬丽芬不明白吗?她跟着祁骋走南闯北大半辈子,对自己枕边人的性格了如指掌,只不过在这绳结的两端,她总是潜意识希望祁一桐先松手罢了。
祁一桐有点意兴阑珊,但是一顿饭而已,她不至于在这点小事上给父母难堪。
邬丽芬见她欣然应允,显得很高兴,试探着开口:“那你今年春节回家过好吗?”
“好,我今年回来。”祁一桐再次点头。
祁骋推门进来就听见她没头没尾的这一句,顺口问道:“说什么呢?”
邬丽芬喜笑颜开,“老祁,女儿说今年回家过年哇!”
祁骋原本要在祁一桐正对面落座,听罢,大手一转,拉开了靠向她这侧的椅子。
他年轻时意气风发,说一不二,身边跟了不少兄弟,人到中年虽不复从前,举止间还是留下些江湖气,祁一桐知道他这是心里舒坦了。
一顿饭在三人有意之下吃得算是和乐融融。
席间祁骋不顾邬丽芬阻拦,喝了点酒,聊起小时候背祁一桐下学她拉裤子的糗事,谈笑间那根绷在二人之间的弦渐渐松了下来。
可惜他们共同的回忆到底有限,聊着聊着,又回到眼下的光景。
“你看你,钱也挣的差不多了,老在外面跑也不是个事,我跟你妈的意思,觉得你回家找个稳定工作也好,你洪伯公司就有个位置,跟你专业也相关,赚的没你现在多,但胜在离家近也稳定。”
祁一桐夹菜的动作顿住,看向祁骋,他正自饮自酌,面色从容,像以往每一次宣布家中决定那样对祁一桐的事业一锤定音。
见祁一桐没什么反应,邬丽芬温声接道:“你要是舍不得你的摄影啊,就当个爱好,平常周末出去约着小姐妹们拍一拍也是可以的,女孩子家家总不能在外面一辈子风吹日晒吧?”
祁一桐一直等到他们二人说完,才擦擦嘴巴,放下筷子。
“我不想要稳定的生活。”
祁骋以为她完全没听进去,又生气又好笑。
“你现在不想要,那是因为你现在年轻!你能一辈子年轻?名牌大学出来的,每天灰头土脸去给人扛机器!”
“老祁!”
“你别拦我,这事儿跟她好声好气说不明白!”祁骋推开邬丽芬阻拦的手。
“我告诉你,没有商量的余地,年后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去你洪伯公司上班。”
祁一桐盯着面前的玻璃转盘,上面倒映着半截祁骋指点江山的身影,好像木偶戏里的小人,令她有种游离于现实之外的不真切。
半响,祁骋的鼻息不再像是拉风箱那样喧嚣,祁一桐才平静地抬头,却是说起另一件事。
“去年春天,我在巴丹沙漠拍摄的时候,遇到了流沙,好在当时幸运,人没有危险,就是车动不了了,手机也没有讯号,在沙漠里过了一夜。”
“当时我就在想万一我睡着的时候掉进流沙里怎么办,然后我就开始数我还有哪些想做的事没有做,思来想去,竟然发现——没有。”
祁骋刚降下的火又有烧起来的趋势,随即被祁一桐一句话噎住。
“爸,你知道我爱吃松鼠鳜鱼,但是你知道想要做什么,成为怎么样的人吗?”
祁骋铁青着脸,祁一桐又看向邬丽芬,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惨白得像一片纸。
祁一桐抿了抿嘴角,笑开:“四年前的我也答不上来,因此这几年里我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去找这个答案,才发现我前二十年压根不算活过。”
她第一次在父母面前说这些,祁骋略有动容,却还是摇了摇头,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苦口婆心:“这世上有多少人能一辈子做自己想做的?我跟你妈就你一个孩子,还指望着你在跟前敬敬孝道,给我们养老,你看看这个家现在像什么样子?”
到了这里,祁一桐方有种意料之中的无力,或许有些东西在他们老祁家的血脉里一脉相承,比如祁骋的独断,比如她的执拗。
——谁也说服不了谁。
她舒了一口气,拿起包。
“我们家什么时候像样过?”
“我能给的,都给了,你们可以安心养老,其他你们都从没做到的事情,也不必拿来要求我,毕竟——”
祁一桐的视线从桌上的车钥匙滑到祁骋脸上,她直视着自己的父亲,一双眸子古井无波,不带笑意的时候冷清至极。
“——毕竟我已经承担了作为这个家一份子应该承担的,哪怕那本不该是我的事。”
隔着半个桌子,她看到祁骋的瞳孔在震动,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那样,不敢置信这样的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话已至此,说得通的说不通的她都摊开了,她已经决定的事情不会因为他们认可与否而改变。
“我还有工作,先走了。”祁一桐没再管哑然失色的父母,推门离开了包厢。
-
出了松鹤斋,随手拦下辆空车,报上酒店的名字。
司机刚换了班,人正精神,看祁一桐年轻漂亮,便找她搭话,是祁一桐熟悉的乡音,听着亲切。
快到酒店的时候,车载导航突然提醒前面路段严重堵塞,司机“啧”了一声,有些难办:“哈宁倒怪(吓死人了),又堵咯!修路修到商场门口,塞进去了弗晓得啥辰光出得来哦(不晓得什么时候出得来)。”
祁一桐听出他的意思,便让他在调头位置放她下来,果真没走两步便瞧见那大堵塞的一截儿马路。
这也算是苏市比较繁华的地段了,人来人往都是出来逛街的市民。
祁一桐坐在商场门口的小广场上,对面高楼的巨屏广告牌在冷色的地砖上铺开霓虹色泽,恍惚间这场景很是熟悉。
她闭上眼睛回忆了好半天,才在记忆里找到这么一块灰蒙蒙的斑点。
那是和杨暹分别那年的年末,家中突逢剧变,兵荒马乱,连带着她的命运也摇摇欲坠。
年三十那晚,她特意穿了许久没穿的漂亮裙子,在家附近的商场里吃了好吃的晚饭,久违的感到身心放松,所以邬丽芬打来的电话她想也没想便接了起来。
那时候她刚跟家里闹翻。
祁骋将她私自休学从事摄影的行为视作迟来的反叛,把她赶出家门后就再也没有联络过她。
邬丽芬倒是偶尔会打来电话,但目的也只是劝她早日低头。其实这些她早就想得到的,或许是那天的节日氛围太浓,让她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期待邬丽芬能说些别的。
然而到最后也没有。
希望落空的瞬间,她其实什么也没想,就是有些想杨暹。
那天晚上她坐在商场门口的冷风里,精挑细选了一条群发祝福,可惜直到夜色深沉,成群结队的人群一一散去,那条祝福都没有传递给那个她想念的人。
只有那高楼上循环播放的巨幕知道她的故事。
回忆和现实太过相似,想到这里,祁一桐阖着双眼笑起来,感受那霓虹色彩在视网膜上打下的光亮,那是黑暗中荧荧跳跃的一点红。
那抹红向她席来,仿佛带着炽热的温度,令人眩晕,恍然间竟真的在她颊边一擦而过。
祁一桐睁开眼,如同童话故事里仙女送给她的魔法,“哗”的一下。
一个放大的,绚丽又斑斓的杨暹出现在眼前。
第七章
他居高临下的站着,轮廓镶着一圈雾毛毛的光,像教堂彩色花窗前的神圣雕塑。
祁一桐失神了一会儿,周身没褪下的那种寂寂被迷茫所取代,有一种另类的美感,全然落在了杨暹眼中。
好一会儿,祁一桐才回过神来,目光流转寻找到那触碰她脸颊的所在——一罐咖啡,还是温热的,也不知道这初秋时节,他去哪里找的。
“怎么是热的?”
杨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淡淡道:“因为感觉你很需要。”
祁一桐低头,将那罐咖啡在手里转了转,感受那浅薄的温度在指腹间传递,没有打开来,她对□□敏感,晚上喝了真的会睡不着觉。
杨暹没有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街头发呆,他并不是一个多事的人,哪怕一眼就能洞悉大多数事情,也不会真有多么关心,能陪她在这坐一会儿已是难得。
城市的夜晚看不见几颗星点,不像山野,随时抬头都能捕捉到大片大片的繁星,但真要祁一桐评价,和杨暹在这块暗红色的天幕下吹吹风不见得比望见银河差上多少。
“你猜我在想什么?”她突兀的开口。
杨暹顺着她的动作抬头,费力的在天上找到了一两颗特别亮的星星,以为她又要说出些什么富有哲理的话来,谁知祁一桐开口道:“我在想,我饿了。”
“……”
“我跟我爸妈吵架了,没吃饱。”祁一桐理直气壮。
杨暹语塞,垂下仰得发酸的脖子,在她灿烂的笑容里忍了忍,起身迈步。
“去哪?”
“吃饭。”
“嘿嘿,你请客?”
“那不吃了。”
“……你怎么那么抠门?”
“又不是我饿。”
-
最终还是去吃了饭,附近随便找的一家面馆,不怎么起眼,但祁一桐坚持藏在闹市里的苍蝇馆子,才是真正的好口味。
杨暹气质矜贵,像从电视里走出来的明星,坐在店里打眼的很,其他客人都在偷偷打量这对年轻男女,门口打票的老板娘更是明目张胆,掏出手机连连拍照。
这样大的阵仗,当事人倒是面不改色,只是在加料的时候,给祁一桐的碗里多放了一大勺葱花——这世上祁一桐最讨厌的东西。
面对杨暹的复仇,祁一桐亦无所畏惧,笑眯眯的说:“没关系,我可以吃你那碗。”
于是,她荣幸的获得了两碗铺着厚厚大葱花的面。
杨暹没收了她的手机和钱包,抽出一双筷子递给她,美其名曰:“吃什么补什么。”
“……”
实在是太久没见,以至于她忘记了杨暹睚眦必报的本性。
她还穿着杨暹的外套,长出一大截的袖子被捞起来,堆在手臂上,看起来有点笨重。
杨暹不知道是不是瞧不过眼自己的衣服被这般对待,向祁一桐伸出手来。
祁一桐以为他要自己手边的酱料,“要什么?醋吗?”
下一秒,小臂便被一只大手握住,掌心干燥温暖,力道轻柔的指尖虚虚按在手臂上,像一尾小鱼在亲吻她的肌肤,不过是一撩,袖子便松松掉落下来。
等她回神,杨暹已经挽好了她一边的袖子,正向她索要另一只手。
祁一桐有些不自在,小幅度地缩了缩手,说:“我自己来吧。”
杨暹看了她一眼,收回手,两片薄如蝉翼的睫毛盖住漂亮的琥珀瞳,也掩盖住一丝脆弱,许是她的错觉。
等祁一桐挽好两边的袖子,他又低头吃面了。
他吃东西时温文尔雅,举杯动筷间甚少发出动静,苍蝇馆子也吃得像高级餐厅,连带着跟他吃饭的人往往会不自觉注意起自己的吃相,恐扰了他会令他不喜。
这倒是想岔了,杨暹永远不会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人,更何况,他远非死板之人,不然也不能气定神闲的跟祁一桐一道在街头小巷食味了。
祁一桐就是喜欢他这一点,虽美而锋利,却不会主动伤人,说白了,养眼又不难伺候的人,谁会不喜欢?
两人吃完了面,一路散步回酒店,在大门口撞上了聚餐回来的大部队,没想到这聚餐一攒二二攒三,最后全剧组都去参加了。
众人见到他俩也愣住了。
都是成年人,孤男寡女离群而处,不管此前有没有苗头,现下看到了,总归引人往那方面去想。
两拨人一时间都没上前。
最终是高龚民先破的冰。
他走在大部队最前面,脚步轻浮,神色飞扬,一看便是醉了,扶着他的是个之前没出现过的中年女人。
杨暹为她解惑:“我们制作人,之前住院了。”
“小祁丫头,晚上怎么没来吃饭呐?”
祁一桐莞尔,“家里有点事儿,回去了一趟。”
高龚民恍然大悟,“噢对,你是苏市人,阿唐?阿唐!听到没,小祁是家里有事,下次还有机会啊!”
他口中的阿唐,正是下午约祁一桐的小伙子,此时扭捏的坠在人群后头,不肯上前。
杨暹瞟了他一眼,对女制作人说:“先扶高老上去。”
后者从刚刚开始视线就游移在他和祁一桐之间,听了这话,方点头,带着高龚民先行一步。
剩下都是年轻人,虽然都一副撞破了什么惊天大八卦的亢奋模样,终究不敢对着杨暹造次,一个个都乖顺的上楼去了。
人都走光了,阿唐才来到祁一桐面前,吞吞吐吐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祁一桐福至心灵:“今天是真有事,抱歉啊,等返沪了,我再请剧组一起庆祝。”
阿唐哪里是想听这个,可眼瞅着杨暹跟个门神一样杵在祁一桐身后,再一看她穿着的外套眼熟非常,还有什么不懂的?
只能吞下苦楚,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的应了。
送走了众人,祁一桐和杨暹搭后一趟电梯上楼,她住的低一层,先到,但是刚下电梯她又想到了一件事,转过身来。
见她似有事要说,杨暹抬起一边手臂,挡在了将将要合起的电梯门前,目露问询。
“这几天潮气重,衣服可能没那么快干……”
杨暹神色淡淡,“不急,先放你那儿吧。”
这个“不急”定义含含糊糊,是暂时,还是什么时候会来取,祁一桐把握不好分寸,她私心里又因为这含糊而高兴,却也知道不能太明显。
只能嗫嚅:“……行。”
一时又是无话。
她没转身,杨暹也没收回拦住电梯的手,气氛有点莫名的异样,像一碗文火加热的水,温吞的,半开不开的。
另一边的电梯下来了人,见两人不进不出,多看了几眼。
见状,祁一桐也知不好多留,在杨暹有些深邃的目光中先说了再见。
“那……祝你明天演出顺利。”
“嗯。”
“……你上去吧。”
“嗯。”
他声音低沉的时候,就像在喉咙里打了个转,不那么分明,却有点惑人的味道。
祁一桐站在电梯前,盯着合上的金属门如是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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峪园灯火通明的这三天,祁一桐也在酒店日以继夜,埋首案牍。
造成她工作量这么大的主要原因,是高龚民选图实在纠结,影集要控制成本,自然要有所取舍,祁一桐已经事先筛过了一遍,可剩下的五十多张依然让高龚民难以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