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暹顺势脱了搭在臂上,“还好,机上开着空调。”
“想吃点什么?”
“都行,不用等的”,想了想,又说:“你生日,你想吃什么?”
“那按我想的来了哦。”
“好。”
两人边说边往停车场走。
杨暹开了后备箱,里面已经放了一支行李箱,他看了一眼祁一桐,她已经上了驾驶室,正在调导航。
他将那支行李箱挪开一些,挺重,不是空的,他没多问,关上后备箱坐进副驾。
“先说好,杨老师接下来的时间都是属于我的哦。”祁一桐翘着嘴角故意说。
“我什么时间不是属于你的?”杨暹反问,随即想到在一起以来他们其实聚少离多,稍稍敛了笑意。
好在祁一桐不在意,还是高兴地发动了车子。
杨暹系上安全带,随口问:“有什么安排吗?”
本来她的生日,按理是他来准备,然而祁一桐执意要自己安排,就随她去了。
“你跟着就行。”祁一桐眨眨眼睛。
车开到一家高档日料店,黑灰大理石门店典雅别致,重点是预定制,清净。
杨暹眉心隐皱:“不用照顾我的喜好,你过生日,按你的喜欢来。”
印象中她对日料兴趣平平,选这家店除了迎合他想不出别的原因。
祁一桐已经下车进去了,落下一句带着笑意的话:“无所谓啊,反正我也不想排队,趁你请客吃点好的咯。”
这家店口味还行,钱花在看得着的地方,祁一桐吃得挺开心。
饭毕,趁她去卫生间补妆的时间,杨暹接了个电话,高龚民打开的。
“你到国内了?鲍勃说你复查完就直奔机场,有必要这么赶吗?”
“她今天生日。”杨暹淡淡道。
那边高龚民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噎了一下,“你这个复查结果……唉,反正你之后就好好休息,目前走路没问题不代表你就能立刻复健,正常人都要半年恢复期,你不能总想着一口吃成胖子。”
杨暹没接话。
高龚民对他软硬不吃的态度很头疼,“你小子听到没有?你现在能走路就不错了,过几个月再练舞,慢慢来。”
杨暹有些烦闷地闭了闭眼睛,开口已是低气压:“还有别的事吗?”
高龚民就没想过他能干脆听话,打过来是想着告诫他两句,能听进去一点是一点,结果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顿时更没什么好气。
“我还能有什么事?就是来警告你不要罔顾医嘱,行了,我该说的说了,你自己琢磨吧,挂了。”
杨暹被这一通电话搅乱了心情,后脚踝又传来隐痛,可是他已经切除了那坏死的一部分肌腱,本不会再感到疼痛。
只能归结于心理原因。
少倾,祁一桐回来,两人结了账出门。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祁一桐带着杨暹逛商场,大包小包堆了半个后座。
杨暹本以为她有什么更有意义的安排,没想到居然是逛街。
“你没有什么别的愿望吗?”
又从一家香水店出来后,杨暹发问:“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生日,我以为你会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祁一桐停住脚步,“可是你并没有陪我逛过街。”
她的眼睛坦然而透彻,好似和他一起寻常的逛逛街也是一件值得满足的事情,看着这样的祁一桐,杨暹感到心尖被扎了一下,有一种刺痛感。
“抱歉”,杨暹错开她的视线,诚恳认错,是他没有给予她应有的陪伴。
祁一桐笑着摇摇头,挽着他继续。
后面的时间里杨暹打起十二般的精神对待,做好了要长时间站立和行走的准备,但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祁一桐逛几家店就会找理由坐下来歇歇,刚刚好让杨暹的腿能得到休息。
杨暹暗暗起了疑心,可她的理由正当,一个下午下来,杨暹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到了五点多,祁一桐终于累了,两人找地方吃了晚饭,打道回府。
准备到家的时候,祁一桐看看时间,说:“你可以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马上就要到小区了,杨暹意外挑眉:“现在?”
祁一桐掌着方向盘,笑着冲他点头。
为什么都要到家了才说,刚才直接去不好吗?杨暹不解,但还是说:“好,我上去放个行李。”
祁一桐直接把车停靠在门卫,“来不及了,先放门卫室吧。”
说着下车和门卫打商量,把杨暹的行李寄存在那里。
杨暹没有阻拦,如果祁一桐希望这么做,那么他不会拒绝。
再次驶入车流,车里放着音乐,是个这两年大火的乐队,男女声叠唱着,既像是告白,又像是在告别。
说不出什么地方,让他有一些不舒服的预感。
杨暹借着车流的灯光看向祁一桐,她安静地开着车,长发在耳边随风浮动,神情平和,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又仿佛是在认真听歌。
感到他在凝视自己,她偶尔转过来笑笑,可这些并没有抚平杨暹不好的预感,反而越来越强烈。
这种来自细枝末节的预警,在回到祁一桐工作室时达到了顶峰——
她的工作室清空了。
整个一楼空空如也,那些造型奇怪的办公桌椅没了,墙上展示的作品没了,就连二楼那面落地玻璃里的书房也是一干二净。
杨暹喉咙发紧,如同置身于高空,心脏一下被提了起来。
他倏地望向祁一桐,而她好似没看到他的眼神,自若地进了门,“这里不打算用了。”
杨暹皱眉,“已经找到合适的新房子了?”
祁一桐回身笑笑,没接话,径直进了摄影棚。
杨暹跟上她,看着她走到黑暗中,在墙上摸了摸,棚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就像一块拼图被一片一片凑齐。
——那是真正的、满满当当的,三面照片墙。
杨暹慢慢走近,视线若有实质,透过那些排列整齐的照片,与曾经的他们对望。
那时的他还留着长发,情绪比现在外露得多。不堪其扰的时候会黑脸,坏事得逞时会笑得很得意,讥讽她时则显得有些刻薄。
但更多时候的他,是卸掉了伪装的安宁。
杨暹从失语中回过神,今天是她的生日,他不明白祁一桐为什么要向他展示这些,展示他们的曾经。
他转过身,祁一桐抱着腿,坐在墙脚看他,环墙的顶光灯把她照得小小一只。
就仿佛,在他与他们的五年时光面前,她就是这样渺小。
杨暹的心再次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祁一桐拍拍自己身旁的空地,杨暹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来。
“为什么?”沉默良久,杨暹低声问到。
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这些照片,他是知道的,后来祁一桐离开时,没有提起过,他便也没有要。若不是今天她展示出来,他都快要忘记这些照片的存在。
“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你告白过。”
静静地,他听见祁一桐这样说。
“杨暹,我从来没有和你描述过我眼中的你。”
“其实这些年,我偷偷以风神将你作比,你在我心里是高卷的云,是草原供奉的雄鹰,是庇佑一方的雪山,是一切自由、理想与浪漫的代名词。”
杨暹愕然回首。
祁一桐轻轻笑开,用指尖抹开他的皱起的眉心,靠着他的肩,望着这密密麻麻的照片墙,她送给杨暹的电子玫瑰。
“你出现在我人生最迷茫的时候,在那之前我离群索居,吃饭睡觉只是为了活着,是这个精彩热闹的世界里游离在外的一片浮灰。”
“是你带着我深入烟火,告诉我什么是理想,什么是欲望,也是你告诉我世界浩大,不要拘泥于他人之爱。你让我爱自己,我便奉如圭臬。”
“你不仅是我爱的人,你还是我的导师,我的缪斯,我在黑暗中不断摔倒后站起来的意念,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经救过我无数次。”
她的话语缓慢而平静,带着不易察觉的遗憾,并不波澜,好似在讲述其他人的故事。
可杨暹的喉间却猛地泛起一股腥甜,巨大的恐慌和悲伤挤压着他的心脏,他咬紧牙关,很想打断她的话。
似乎只要她不再叙说,他就可以装作不知道她的意图和决定。
如果有生的三十年,杨暹一定要明白什么是痛苦,那么就在这一刻。
濒临窒息的恍惚中,杨暹的耳边响起车里放的那首歌,女声空灵,男声低语。
——“我真的爱你,句句不轻易。”
既是告白。
也是告别。
第五十四章
“我想你应该猜到为什么我能那么顺利成为《爻祭图》的摄影师了。”
祁一桐顿了不到半秒钟的时间, 像是觉得已经开了口,没必要再瞒下去,她释然地舒了舒气。
又笑着接上:“是, 因为我的所有构想, 所有创意,全部基于你, 我以为我没有刻意回忆你,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的那四年, 原来每时每刻,都在为重新站在你面前做准备。”
“祁一桐。”
杨暹叫住她,薄唇翕动, 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生平第一次这般狼狈地摇着头。
不要说了,祁一桐。
“你要离开。”这一声嘶哑艰涩, 杨暹差点没认出是自己在说话。
“这次, 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要你的怜悯。”
杨暹不明白。
祁一桐扯了扯唇角, “杨暹,你让我搬进你的家,告诉你的亲朋好友我的存在,尽你所能的满足我一切需求,伴侣这个角色你扮演的很好,可是你并不真的需要我。”
“你并没有把我当成和你一样平等的一半,你对我没有探知欲, 没有分享欲, 也没有打算让我同你共担风雨,我只能被动地等着你的允许才能靠近你。”
杨暹解释:“如果你指的是这段时间的事, 是因为——”
“——因为你觉得我帮不上忙,告诉我也没有意义。”
杨暹哑然,祁一桐脸上浮现出意料之中的表情。
“杨暹,你爱我吗?”她轻声问。
杨暹犹豫了,继而因为这犹豫涌上一阵不安,他略显无措地抬眼,害怕看到祁一桐受伤的神情。
下一秒他便愣住了。
他突然想起那年在白塔顶,她也是这样,向他要一个答案,那时他也没有立刻回答,但与彼时不同的是,祁一桐现在似乎不需要他的答案了——
她平静而包容地望着他,那双如水的眼眸在说话,说她全部接受,全部原谅。
然后杨暹看见她笑了,温柔,残忍。
“从前我不能说我爱你,现在可以了,我想要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是这世上非常重要的人,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东西,没有你我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我。”
祁一桐说着,伸手捧住他的脸,“所以杨暹,就算你不能给我爱也没关系,我不怪你,只是我不能自欺欺人地和你在一起,别让我这么悲惨,好不好?”
杨暹望着她,在接下来的几秒里,他先是感到疑惑,然后是茫然。
他尚且不明白爱情的定义,只知道祁一桐对他是特殊的,可这是否是她要的爱,他不能确定。
身体里的震痛趋于麻木,那些自疑逐渐都归为一种倦惫。与生俱来的、不知是福气还是惩罚的理智又回到他的身上。
爱不爱,重要吗?
人和人的相处,无非三餐四季。
他可以陪祁一桐做一些在她看来浪漫的事,许一些无谓能否实现的誓言,甚至他可以在此刻瞒下他的不确定,告诉她他爱她。
因为这些事对他没有附加意义,他可以向她妥协,说一些她爱听的话,尽管这违背他的原则。
可是他明白,这对祁一桐不公平。
祁一桐指出的这些,他从未觉察有什么问题,同样不知晓祁一桐已经失望了这么多次。
她是一个纯粹的人,本不该承受这些,而他也远没有她说的那么好。
受之有愧。
只是受之有愧吗?可为什么眼眶发酸?
杨暹垂下眼,握住祁一桐的手腕,沉声道:“至少,让我知道你要去哪里。”
祁一桐放下捧着他脸颊的手,看了看这个摄影棚,“我接下来要去旅拍了,居无定所,这个房子本就租到6月,你先替我保管吧。”
“还有糊糊,糊糊喜欢你和端午,能不能帮我照顾一段时间?”
杨暹紧紧地锁着她的眸子,“要去多久?”
话音出口,方醒悟自己或许已经没有资格问这么多,但他没有退让,依旧等着她的回答。
“不知道,或许今年都在外面了吧,散散心。”
散散心。
杨暹眼睫一跳,心口再次被触痛。
“什么时候走?”
祁一桐看了看手机,杨暹视线落过去,八点二十。
“十点一刻的飞机。”
十点一刻,从这里开到虹桥要一个小时。
两个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杨暹有些意志低沉地开口:“上个月断联,是在做手术,后来一直在复健。”
即使她已经猜到,且决意离开,他还是向她解释了始末。
祁一桐回话:“嗯。”
又问:“严重吗?”
杨暹看了她一眼,这次没再敷衍,“切除了一截坏死的跟腱,三个月之后能开始重新练舞,至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我没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