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祁一桐缓过来之后也意识到自己与李澜时的对话被杨暹听到了,千方百计想要和平的说再见,到头来还是变得如同怨怼一般,无话可说。
想了想,还是出言缓和:“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还好。”
“嗯, 顺利就好。”
“你呢?”
“我?我也顺利, 都挺好的。”
“之后还要回去吗?”
“回吧,这次只是回来参加婚礼。”
“下一站去藏区?”
祁一桐神色有些意外, “你看到我微博的旅拍计划了?是,之前旅拍都是行色匆匆,这次准备在那边呆久一点,体验一下藏区人文。”
“长住的话记得多带点衣服,冬天不好过。”
杨暹一边走神一边回着她,这些都不是他想要与祁一桐聊的,他的脑海重复着祁一桐那些决绝的话语,这几个月来不断啃食他的懊悔通通拨云见雾,有了答案。
于是他脱口而出:“祁一桐,如果我愿意学,你可不可以再等等我?”
祁一桐讶异地抬眉,进而细细地打量了他。
杨暹似乎真的有了一些变化,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低声下气的他,可这并不让她感到舒心或解气,只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惘然。
“杨暹,让你听到那些话我很抱歉,但那确实是我的心声,我累了。”
到底是真切爱了那么多年的人,祁一桐还是没有办法说出你把爱给下一个人吧这样的话。
她撇过脸,不去看杨暹刹那间失色的眼,说着时间差不多了要随新娘迎客,抬步离开了这个昏暗的房间。
外面阳光晴朗,清风徐徐,祁一桐站在日光下,才感到人间的温度一点点回到身体里。
怎么会那么轻易的就不爱了呢?
只是轻舟必须要过那万重山啊。
-
后来婚礼祁一桐作为伴娘一直跟在胡棠周围,两人没有交谈的机会。
胡棠和李澜时的婚礼誓词说得很感人,李澜时这样不正经的人煽情起来效果加倍。
在场几乎没有人不动容,包括祁一桐。
她站在台侧,一边笑着鼓掌一边红了眼,杨暹坐在如擂的掌声里,读懂了她藏在祝福后的羡慕和落寞。
那天他没有参加后半场的舞会,晚宴结束便离了场。
婚礼后祁一桐又离开了,她这一次深入藏区,ip记录不断辗转,最后回到了萨市,受到风土人情的影响,创作了不少藏族文化相关的题材,也开始尝试人文摄影。
而杨暹回到了只有吃饭、睡觉和练舞的生活,每一天除了日期的变化,没有什么差别。
某一天他发现祁一桐送他的那枚平安符不见了,翻遍了车子也没有踪影。
他在车里坐了很久,又有了想抽烟的冲动。
那之后他挑了一个天气好的日子,去了那座秋霞山,看到了那系满红签的矮树,她拍给他看的那些猫依旧在太阳底下睡得四脚朝天。
虽然并不怎么信服,但他最后也求了两个平安符,其中一枚赠不了想赠的人,被他一起挂在了内后视镜上。
十一月来临,沪市的寒潮久久未至,夏天时甚至多个城市达到了四十余度的持续高温,不少人都在讨论这从未有过的气温变化,有关全球变暖的课题每天都在新闻里出现。
高龚民感叹着问过他,如果真的像灾难电影里那样出现末日,他不会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跳舞吧?
杨暹冷眼任他取笑,当然不,他会找到祁一桐,如果她没有爱人,他会吻她,如果她已经找到了幸福,那他会静静看着她,然后随着这世界一起湮灭。
很滑稽,他对这个可笑的问题居然真的有答案,而且是不假思索。
如高龚民所料,他的复健基本完成。
除了跳个别顶级难度的动作会有阻塞的感觉,最大的问题就是爆发力和耐力都较鼎盛期大打折扣,不过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好了,至少能支撑他跳完目前想跳的东西。
于此同时他开始莫名出现失眠的情况,在太过安静的环境里会耳鸣,更加难以入睡,在医生的建议下试着开着电视当白噪音,效果浅薄。
全国持续高温缺雨的第二周,杨暹做了一个冗长而离奇的梦。
之所以说离奇,因为他并不是这个梦的主人公,或者说这个“他”不是。
他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同自己家一样的房子里,看见同自己长得一样的杨暹起床,做着同自己一样的早练。
有细微的区别,比如这个“他”没有养猫,一只也没有,又比如,“他”的房间里没有任何祁一桐的痕迹。
杨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显然梦里的自己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他只能作为一个观光客,跟着“他”行动。
“杨暹”早练结束,洗漱换衣出门,一路驶向戏剧学院,在校门口掏出教师卡刷卡,那张卡的颜色,不是临时用卡。
杨暹低头看了一眼。
姓名:杨暹。
年龄:35岁。
职称:中国戏剧学院舞蹈院中国舞系教授。
杨暹浮起一股荒谬的感觉,他在梦里,梦见了未来的自己,而自己还真像祁一桐所说的那样,做了老师。
也就是说他在剧场一线的寿命就到35岁吗?
他跟着自己一路上课、下课、吃饭,再上课、再下课、回家,梦里来来去去的人都是他现实见过的人,唯独没有祁一桐,也没有人谈及她,就好像她并不是离开了,而是从没出现过。
为什么会这样?祁一桐去了哪里?
他被困在这里越来越焦躁,可是他无法离开自己的身边。
直到这天“他”下了课,没像往常那样去学院食堂,而是和班长去看望自己骨折住院的学生。
受伤的女学生是班里毕业大戏的主舞,他听见自己和班长在询问对方病情,都是毫无用处的内容,他现在只想找到祁一桐在哪。
也许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梦境变化,他可以短暂地离开自己的身边,仅限医院。
意识到这一点,他内心萌生了一阵剧烈的心悸,有种预感,祁一桐在这里。
他慌不择路地离去,最终无功而返。
当他回到病房,自己与学生已经把能说的都说完,他能从那礼貌疏离的神情里看出离去之意,可他还没有找到祁一桐。
而整座医院还没有被他找过的,只剩下这座病房,病房四张床,一目了然,只有靠窗的床位拉着帘子。
他将目光落到那扇什么也看不出的帘子上,竟有种近乡情怯的怵意。
就像是为了应和他的想法,这间病房里其他闲杂人的面孔和声音清晰了起来,就连电视里的新闻播报都能听见,仿佛被撤下了一层薄膜,梦境变为了现实的场景。
“你们谁看电视啊?不看开着多吵。”说话的是2号床的中年女人。
“诶,你别关,护士说留着声音对4号床好。”削着果的护工劝了一句。
“要是听电视声音就能治好植物人,那还要医生干啥?听说都躺了两年了,要能醒早醒了。”
“唉,别这么说,这姑娘挺可怜的,家里欠了钱,讨债的把她妈妈逼死了,家里还有一个成天酗酒的爸,全靠这姑娘打零工撑着,听说以前还是个名牌大学的学生呢!”
“开玩笑呢吧?大学生怎么沦落到打零工还钱啊,怎么说也能找个正经工作吧?”
“说是讨债的催得紧,书没念完,真是可怜见的,长得也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本来能有大出息的。”护工连连感叹。
两人说话的声音引来了师生三人的注意,骨折的女学生被吊起了好奇,想看看这病友有多好看,可惜拉着帘子,什么也看不到。
“能不能让我看看有多漂亮啊?我就看一眼,我下不来床。”小女生请求。
“嗐,那都是刚送来的时候啦,现在躺了两年,营养不良的,能好看到哪儿去嘛。”护工挥挥手。
“那既然她家负债,又是怎么会变成植物人,还能在医院治疗这么久呢?”班长也插话。
护工没想到自己竟吸引了这么多人的注意力,讷讷道:“听说是被车撞了,车主看她可怜就担了她的治疗费,但这姑娘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估计也当不了多久好人,这姑娘以后怎么办难说噢。”
许久不说话的中年女人凉薄道:“全靠一丝求生意志吊着,就算醒了也要还债,是我干脆一了百了死了算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杨暹从几人开始交谈起就开始全身战栗,那种预感只差敲下最后一锤。
整个梦境都像失重了,方方正正的地砖扭曲着,变成了染色的泥沼,每迈开一步都百般费劲。
大脑告诉他别去,别看,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在向那张病床走去。
绕过那扇帘子,4号床的床角一点点在视野里出现。
病床铺盖平整,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
两只如同枯枝般嶙峋的手覆在床边,血管凸起,指甲青紫,视线再往上,女人的脖颈只有病服衣领的一半宽,原本浓黑的头发此时一片槁黄,眼窝和两颊凹陷,双唇因缺水起着白皮。
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她被苦难磨刻过,只有眉眼能看出曾经的清丽。
杨暹吊在嗓子眼的心脏,血液倒流带来的冷汗在这个刹那全都没了,他被人按下了暂停键,连呼吸也凝固住。
他的女孩,他开得热烈明媚的女孩,如同被抽干了水,丢在这世界不为人知的角落。
“据说出事时她身上只有一个钱夹,里面没什么钱,倒是放了几张雪山的图片,就算那么落魄也还是个热爱生活的好孩子,你说老天爷怎么不开眼呢。”护工的声音从帘子后传过来。
杨暹抬眼,在桌上看到一个旧得破皮的钱夹,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熟悉的日照金山。
“哦?是她拍的吗?”
“一看你就没经过事,为生计奔波的人哪来这闲情逸致?都是网上找的图,上面还有火锅店免费打印机的水印呢。”
“那没意思。”
杨暹轻轻伸出手,他知道无法触碰祁一桐,可他还是虚虚地将指尖落在她脸庞上,如同落在自己的棺布上。
他已经明了,这不是他的未来。
在这个似非似实的梦境中,祁一桐确实同“杨暹”相遇了,他们像现实那样去看了雪山,祁一桐这一次同样爱上了他,同样选择了独自走向深渊。
命运的分叉在那姆一别后,她没能战胜残酷的现实,而是在这深渊里越陷越深,直到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而自己,杨暹看向那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或许早就将这个叫做“祁一桐”的女孩忘了。
杨暹如同被命运掐住了脖子,这真切的梦境让他产生错觉,是否他才是那个活在梦里的人,而祁一桐从未再次与他相爱过。
五脏六腑痉挛起来。
然而他透过医院桌上的镜子,却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眨了眨眼睛,看见一滴泪珠落了下来,顷刻间,泪流满面。
电视里播着文旅新闻,主持人干净利落地发布资讯。
“本台新闻,近日,为加强动态化管理,□□发布了《关于撤销云省少数民族火把节等45个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的决定》,自明年起实施……”
杨暹死寂一般的眼珠动了动,猛地看向电视。
电视里已经转到现场采访,穿着白族服饰的老嬢嬢恳求不要取消火把节。护工几人也转而对着这则新闻议论起来。
——“杨暹,下次来你会带我看火把节吗?”
堪称嘈杂的环境里,杨暹听到祁一桐遥远的声音。
他无法关闭电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如坠冰窟的站在原地,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如同放慢的录像带般,鸣笛刺耳的声音也被拖长。
病房里的人一个个着急跳起,不断有人穿过他的身体,奔向身后的病床。
“要死!救人啦——”
“怎么回事?是不是呼吸机坏了?”
“呼吸机好着呢!快叫医生啊!!”
“医生——医生——”
在这乱作一团的病房里,只有一个人冷静如斯,对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杨暹听见自己,听见那个“他”,有礼地站立起身,叮嘱学生好好照顾身体,改日再来探望。
巨大的荒诞感下,杨暹笑出了声,笑得泪水肆意,仿若癫狂。
杨暹立于床角,仿佛和悄无声息放弃生命的祁一桐站在了一起,成为了世界的一把浮灰。
他看着那个“杨暹”,在对方身上找不到一点与自己的不同,因为那就是他,那就是祁一桐痴心爱着的杨暹。
“原来,这就是你眼里的杨暹。”他喃喃。
这声呢喃本不该被任何人听见,可神旨般的,那个起身离开的“杨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越过纷乱的人群,望向了他。
在这不可能发生的对视中,有人发出了疑问。
“咦?老师,你怎么哭了?”
“呜——”
“嗡嗡——嗡嗡——”
什么东西在叫。
杨暹猛地坐了起来。
庞大的悲恸还激荡在胸口,杨暹用了半刻才从梦境中脱离,糊糊一反常态,焦躁地踱着步,口中不断发出呜咽,端午也甩着尾巴围在他床前。
一切皆有预警。
桌上的手机震动不停,杨暹接起,胡棠迫切的声音传来——
“杨暹!萨市接连发生雪崩!我联系不上一桐,也联系不上她的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