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病房进来一个壮年警察, 帽上的积雪遇到房里的暖气化成水,他摘了帽在门口甩了甩。
“还是你们女警好啊,这么大的雪在这登记登记信息就行。”
女警似是对这样的暗讽习以为常,“外面什么情况了。”
“越下越大,从黄色预警升为橙色了。”
女警神色凝重,“雄脱隧道口二次雪崩还在救援,眼看这暴雪这么严重,萨市的人手也不知够不够。”
“你担心人家不如担心担心咱们自己的同事,咱们芝市才多少警力,这么长一段公路光靠咱们,挖到什么时候去,就这还有不要命的疯子来捣乱。”
女警拉着对方到门外边,“怎么回事?”
“你让我在屋头热乎一会!”壮年男警没好气的撒手,“还能有怎么回事,就是雄脱隧道口4公里开外的那处,离得那么近,现在雪又这么大,我们的人都不敢久留,有个民众就是不跟我们撤离,非要自己留下来挖雪。”
“怎么会把民众放进去?卡点的人在做什么?”
“我一路问过了,我们这边的卡点没见过这个人,估计是萨市那边过来的,那隧道口不是短暂挖通过吗?谁知道呢。”
“他为什么不肯撤离?是看到了幸存者吗?”
“哪还有人啊,都是些废车等着被拖走,跟他说了不听啊,死拽着一张符纸就断定他爱人在下面。”
“什么东西?”女警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那种寺庙里求的平安符。”
女警瞠目结舌,“这不是胡闹吗?你们怎么不把他架回来!”
“你以为我们没试过吗?那——”
“你说的——”
有人出声打断了壮年警察的话。
两人回头,看见原本坐在床上的年轻姑娘站在身后,面无血色,声音打着抖。
“你说的符纸,是那种小小的,叠成三角形的平安符吗?”
男警狐疑,“这种东西不都长一个样吗?”
女警心思更敏感,她想起这个女孩被发现时正是在这个雪崩点,“是你认识的人?”
祁一桐浑身打着颤,她明白应该不会是杨暹,他此时在沪市,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她就是有种强烈的心悸,告诉她如果不去看看她此生都会后悔。
她惶然抓住女警,“可不可以借我一辆车?”
看她这么慌乱,女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先在医院好好休息,交给我们,我们去找。”
“不行,我要去!”
“喂,天都黑了,外面还下着暴雪,你们也不要命了?”
“那也是一条人命!你放任他在外面不就是让他等死?你还是不是警察?!你不是羡慕我活儿轻吗?给你了。”
女警愤怒的斥责了一句,拿上衣服冲下楼,祁一桐赶紧跟上。
一路上祁一桐心都很乱,她的手机埋在了雪里,想要报平安,却记不起任何一个人的电话,粒粒也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子。
她想了很多,唯独不去想此刻在雪里的是不是杨暹,她不敢想,只要这个念头一起,心里的慌乱会让她想要尖叫。
狂风卷着雪击打着车窗,发出令人害怕的震鸣,藏区的公路路灯有限,外头黑漆漆一片,开着远光灯可视度依然不高。
大部分的公路被清扫过,积雪不深,但车开过还是会留下轮印。
女警一边谨慎开车一边还要安抚她,祁一桐定了定心神,告诉她自己没事。
芝市这头设了三四处卡点,没到一处女警都得跟人交涉,有她的同事不放心,带了几个人开车跟在她们后面,一路往雄脱隧道口方向去。
近一个小时的车程,路上一辆车都没有,祁一桐的心越来越不安,视线盯着导航不放。
渐渐的导航上的距离越来越近,积雪也越开越深,车开不进去了。
祁一桐拿着手电筒冲下车,一脚踩进及膝的雪丛里。
雪下的太大了,已经看不出哪里是被雪覆住的废车,有一个人跪坐在雪里,头上、肩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全身一动不动,从远处看还以为已经冻死了,走近了才发现,他还在用手挖雪。
这人的嘴唇因为缺氧和寒冷泛着青紫,双手通红关节肿大,指尖满是淤血,已经被冻得意识模糊,就连身边有人靠近也没有发觉,依旧跪坐在那儿,不断地挖着雪,可是仔细看,他根本已经没有力气,只是在机械地重复这个动作而已。
祁一桐都不敢认他,声音堵在嗓子眼里,只能发出一点嘶鸣。
“杨暹?”
那人毫无反应,眼睛也不眨一下,手却仍在动作。
祁一桐扑了过去,捧住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杨暹,杨暹你看看我,你别挖了,你看看我啊,我不在里面,我好好的。”
杨暹的眸子僵直无神,好像真的没有意识了,祁一桐方寸大乱,泣不成声。
“求求你不要吓我,杨暹你看着我,你救救我……”
大约是她的哭声太凄厉,杨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他睫毛颤了颤,眼睛有了焦点,看向她包着纱布的额头,又用僵硬的两指夹出大衣里的手机塞入她手中。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所有心愿,结着冰渣的双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笑了笑,靠向她的怀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再没了动静。
祁一桐瞬间失了声,有两秒钟大脑一片空白,在这一念之间仿佛度过了余生。
有人拉开了她,把杨暹从她怀里夺走,她挂着眼泪怔怔坐在雪里,直到女警的脸出现在眼前。
“别愣着了!我们带他回去急救!”
祁一桐一下醒了过来。
女警一早联系了芝市服务区的救护车,让他们在最近的卡点等待,祁一桐也跟了上去。
急救医师调低了救护车里的温度,把杨暹的衣袜脱了,插了吸氧管,又做了一系列的应急措施,才坐下来和祁一桐解释道:“暂时没什么大碍,只是冻僵了,要慢慢复温,回去还要检查有没有肺部感染。”
“好,好。”
祁一桐没有分寸,只能一律应好。
医师把他的大衣递给她,她才发现杨暹怎么穿得这样少,像是为了赶来什么都没有准备。
他塞在她手里的手机在温暖的环境里自动开了机,祁一桐想到他最后还要把手机给她,是什么意思?
她翻了所有的短信,还向粒粒报了平安,都没找到什么线索。
最后她点开了相册,瞳孔忽地放大来。
几十条的视频,除了第一条像是跳舞的录屏,后面的每一条杨暹都只是坐在舞室里,对着镜头说话。
她从头看起,看着他凑在镜头前笨拙地点开始,然后退回去坐着,尴尬地开口,说一说停一停,一会儿觉得想太久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好。
就这样在镜头前不断地泄气,恼火,又妥协地抿着嘴重新开始。
“一桐,抱歉,要以这样的方式和你说这些话,因为我真的不太擅长言语表达……”
“从哪里开始说好呢,我好像欠你太多解释,那天你问我爱不爱你,我犹豫了,但不是因为我不想回答,而是我……我不太确定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我确定的是我不想和你分开。”
“我是一个无趣的人,没有特别丰沛的情感,但是有你在的时候,所有的场景会趋于不同,所有没有意义的事会变得有意义,就算虚度光阴也感到愉悦,我为此思考很久,似乎只有你是答案。如果这是爱的话,那么现在我可以说,我是爱你的。”
“你总是将我视之过高,然而我远没有你想的美好,我不关心云是什么形状,路边的猫有没有睡饱,哪里的冰川又在融化,我对这些的感知称得上匮乏,所以每当你孜孜不倦地同我分享,我总是害怕自己的无趣令你失望。”
“在你之前,我没有爱过人,也没有与人相爱的经验,我更熟知的是独自生活,我因为这样伤害到你,我非常抱歉。”
“这只舞是我很早就想跳给你看的,然而因为手术和复健的原因,一直拖了很久,过去的几个月,我一直在想,如果以后不能跳舞了,要如何向你表达,以我贫瘠的语言吗,似乎不太妙,好在我还来得及跳给你看。”
“说来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迫切的想要完成一支舞,就是这一支,还是那句话,舞蹈没有解读,你看到了什么,那就是我全部的表达。”
“《一桐》,献给一桐。”
偌大的舞室里,杨暹翩翩起舞,演绎的破茧蝶一次次孤注一掷地在地上摔疼,又一次次奋力爬起,象征着祁一桐的人生。
封闭的救护车里,医师噤若寒蝉,祁一桐将脸埋在腿里,溃不成军。
第六十章
杨暹醒来时是晚上, 首先感到的是肺部和身体各处的酸痛,而后是这房里的几道呼吸,此起彼伏, 半分钟后他意识到这是在医院。
右手背上有温暖的触感, 他垂眼,看到趴在他床边的祁一桐。
她坐着睡, 睡得不太安稳, 眉心皱着浅浅的一道痕,以手覆盖在他手上, 怕自己不能及时醒来。
窗外的风停了,雪静谧下着,透出一点朦胧的月光。
他没有惊动祁一桐, 安静地借着月色描摹她的面容,心里有种失而复得的踏实。
他的目光若有实质,本就睡得不沉的祁一桐动了动, 睁开眼。这一眼, 便望进了他那汪填满珍重的琥珀海。
见她醒来, 杨暹柔和地弯了唇,没说话。
经历过生死,什么隔阂都不再重要,还能如此两两相望,已是弥足珍贵。
祁一桐扶他起来,轻声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杨暹摇摇头。
“冷吗?”
杨暹又摇摇头。
祁一桐沉默,握起他的手, 那手因为冻伤, 现在都还不自然的红肿着,那还看得出原本的模样。
“你骗人, 医生说你在雪里跪得久,关节落下了病根,等你老了以后会很难熬。”
杨暹轻声一笑,“你还管我老了以后吗?”
他这话听着像是玩笑,但眼睛盯着她,带了点期期艾艾的试探。
祁一桐低头避开他的眼,视线顺势落到被她护在床边的手机,想起里面那些视频信,她犹豫了,“我不知道。”
杨暹也看到那手机,“那支舞,你看了?”
“嗯。”
“连同那些对你说的话,也看了?”
祁一桐咬着下唇,默认。
杨暹给了她一个很缓慢的笑容,“那就好。”
“我在雪里看到了你从前求的平安符,一边挖一边祈祷,希望你不在里面,果真挖了好久,都没找到你,可是雪太大了,没挖到底我不敢离开,有几个瞬间觉得我真的会死在那儿,然后我想了想,好像也没关系,如果你在下面,你就不孤单了,如果你不在,你就平安了。”
祁一桐鼻子一酸,眼前漫上一层薄雾。
“后来你回来找我,晕过去之前我感到很庆幸,幸好你没事,幸好我提前录了那支舞,幸好你还有机会看到。”
“我这辈子只有两次产生过这样的情绪,都发生在你出现时,大约是老天想收我做信徒,派你来提前嘉奖我。”
他在缺氧高寒的冰天雪地里冻了六个小时,肾脏虚弱,说笑时呛了两下,压着嗓子咳起来,最后一句呢喃在喉咙里滚过,像是低声自语,却被祁一桐听得清晰。
“不管是不是,我信了。”
不管这世上有没有神佛,我都认了。
祁一桐眼眶里盈满了泪,杨暹没有替她抹去,也没有再用那种看小孩的眼神望着她。
他的眼睛里只有和煦的真诚,“对不起。”
祁一桐自己抹掉眼泪,“你对不起什么?”
杨暹笑了,“所有,全部。”
这回祁一桐没回嘴了。
两人的说话声吵醒了隔壁床的病人,对方翻了个身。
芝市只是个地级市,此番遇险一夜之间多了不少需要救治的病患,找不出单人病房,只能和人同住。
“你上来睡一会儿吧。”
杨暹说着,准备下床。
祁一桐压住他的被子,“没事,我回我的病房。”
他不说她都快忘了自己也是个病患。
“这么晚了,门还开着吗?”
祁一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