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在上初中以前, 杨暹一直生活在白族自治州,那里的人信奉本主,逢年过节都保留着供奉的习俗, 其他自治州也是如此, 各有信仰。
他父亲杨冕对这些东西说不上信,但他交友甚广, 向来尊重。
某年暑假, 杨暹跟着杨冕和他的一个藏族朋友去飞来寺看神山祭祀。
神山祭祀慕名者众,现场又是“百谐”祀礼, 又是跳祈福的锅庄舞,其实和其他民族的祭祀流程差不多。
那时杨暹尚且不算个无神论者,他只是挤在人群里, 单纯的认为这些事情的人文意义远高于信仰意义,对于那个年纪的儿童来说,客观得有些缺少人情味。
后来知事成人, 他依旧保持着尊重但不支持的态度, 收下祁一桐的平安符, 也不过出于对其心意的珍重。
但现在,他大衣的口袋里,装着后来在秋霞寺求的两枚平安符,其中一枚,断掉了。
飞机降落,身体对高海拔的低压产生细微的反应。
机场的播报台里紧急播报着即将迎来暴雪,全线航班推延, 同时播报了萨市临市多个公路路段出现的雪崩灾害, 警示乘客切勿前往。
同一航班下来的乘客议论纷纷,庆幸着自己赶的是最早一班机, 在暴雪前落了地。
杨暹低头开机。
在过去的不到10个小时里,胡棠也没有入睡,手机一开机就涌进她的消息。
祁一桐依然是失联状态,但她打通了粒粒的电话。
据对方所言,昨日下午她们一行四人开车去芝市给新认识的藏族姑娘拍照,被人留下过了夜,但是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她们在萨市租的房子出了点问题,祁一桐和另一个摄影助理一起开车返回。
十一点的时候,租车行的人打来电话说她们租的车子发回了报警信号,那之后就联系不上祁一桐了,打给房东也说没有回去。
等了两个多小时,等到了当地发布的一级应急响应,这才知道多个公路路段发生雪崩灾害。
杨暹一目十行,大步流星按照指示牌走出机场。
机场外一个麦色皮肤的小伙手持卡纸壳子,上面写了他的名字,看见他走来,操着一口不太流理的普通话:“客人您好,我是吉祥旅行给您配的导游,您要的急,还不知道您对这趟旅途有什么安排,我好……”
杨暹打断他:“不用,开车了吗?”
“这肯定的。”
“走吧,去芝市。”
“您要去火车站?”
“走公路。”
小伙拦住他,“客人,您可能还不知道,包括萨芝公路在内的好几条公路都遭到了雪崩,现在过不去。”
“能开到哪算哪。”
“你别不信,路都封啦。”小伙情急下也不尊称了。
杨暹脚步未停,找到停在路边贴着“吉祥旅行”的suv上车。
“马上要下暴雪了,说不定还会有雪崩,您不要命我还要命,真去不了。”
杨暹掏出手机给他转了一万,取走了小伙的车钥匙,“算我租你的车。”
拿了这么多钱,小伙咬咬牙,抢回了钥匙上车,“我就送您一程,到了你就知道了,路断了,铲雪车都进不去。”
从机场往国道开的路上,车里的当地广播一直在发布最新救援消息。
“11月20日晚,萨芝公路、萨贡公路等多个公路发生雪崩,路面坍塌,致人员和车辆被困。截至21日12时30分,雪崩遇难人数已达45人。”
“据前线记者消息,目前萨贡公路已全线疏通,累计救援人数17人,萨芝公路雄脱隧道口沿途多处积雪堵塞严重,救援进展缓慢,指挥部已增派消防、森防及当地民兵、基层干部前往堆积区开展搜救工作,同时气象台发布黄色暴雪预警,请广大市民减少不必要的户外活动。”
导游小伙唏嘘:“铲雪车开不进去,只能靠人挖雪,雄脱隧道那段崎岖得很,再加上又要下暴雪,可怎么办喏。”
坐在副驾的乘客一语不发,要不是每隔五分钟在手机上刷新获救名单,都要叫人以为是个假人。
他大早上临时接到旅行社的委托,说有位客人要加急服务,结果接到人,连个行李箱都没有,直指要去受灾的公路。
看这男人出手打扮不菲,长得也跟电视上的明星似的,行事怎么这么古怪,莫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人遇难了?可瞧他神情,一点也不着急慌乱,真令人摸不着头脑。
“客人,您为什么非得去雪崩现场啊?”小伙试探。
杨暹看着窗外被雪覆盖的街景,“我爱人在那。”
哦,爱人在那。小伙听他这么肯定,又这么逻辑清晰,以为他的爱人是在现场救援的医护人员什么的。
“那你也进不去,我看看能不能把你送到服务区里去,你太太出来也方便找你。”
杨暹却是不答了。
过了收费站,果见不少救护车、消防车来往。服务区停了三辆救护车,此外还搭了好几个蓝色帐篷,供临时抢救及休息。
再往前开就要到卡点了,远远就看到一条路障和警戒线,穿着黑色大袄的警察拦在一旁,导游下车跟他交涉,但似乎并不顺利。
杨暹抬头看向更远处,隧道口的那一点深色显得又小又远,实际上是因为这山道被雪填平了,站在其间,只觉满目茫茫,看不到区分。
停靠在隧道口的车辆和人只是皑皑雪色中的蚁群,渺小又无力。
他推开了车门。
导游小伙跟警察说不通,听见身后车门关上的声音,以为客人要亲自下车跟警察交涉。
“我就说你进不去吧……”
他边说边回头,却看见那个一路都镇定不已的男人坐进了驾驶座,踩油门,挂挡,打方向盘,直接撞开了路障,两下就开没了踪影。
“喂——你疯了——”
此时已是下午两点,距离灾发时间已过16个小时,然而受雪崩冲击力的影响,挖掘车没办法在隧道口作业,全靠人力挖铲。
两三米高的雪堆站不稳,救援的官兵只能跪着、趴着庖雪,搜救犬狂吠,有记者在一旁做着报道。
杨暹下了车,两个站着的警察注意到这车上的旅行社标志。
“你干什么的?”
“普通民众不让进。”
杨暹被拦住也没有丝毫停下的打算,仍旧朝隧道口的雪堆走着,“我爱人在里面。”
“别添乱啊,这儿挖开后面还有好几处堆雪的,你知道你爱人在哪儿啊?”
“家属麻烦去服务区等候,我们找到人会第一时间公布名单。”
杨暹把目光从那些与时间赛跑的人群中收了回来,望着两人中明显管事的那位,重复。
“我爱人,在里面。”
不是求求你让我进去,不是救救我的爱人,没有恳求,也没有痛哭流涕,这个男人平静而不容商榷,不是在征求他们的许可。
警长怔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遇难者家属,就好像无论他们如何阻挠,这个男人今天都一定要到他爱人身边去,尽管这茫茫一路,他甚至连他的爱人在何处都不知。
两人愣神间,杨暹已经越过他们,在角落里捡了雪铲。
“诶!你怎么听不懂人话呀?”
年轻警察还想阻拦,被警长叫住,“让他去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杨暹爬上雪堆,来到雪层的与隧道的交界口,上来才知道,已经被人们挖出一个半身高的洞,下面隐隐露出光线,是埋得浅的车灯。
他铲了两下,被身边的消防员叫停,对方看他没穿制服,以为是基层的干部,示范了两下怎么挖。
“你那样太慢了,这些雪埋得实,里面的人再不出来要被闷死,快,再快点!”
“对!大伙动作再快点!”
雪崩发生前,藏区多地连日艳阳高照,气温回暖,雪山最顶层的积雪融化,而后再逢大雪,脆弱的冰盖难以负重,终于倾塌。
这雪堆自山顶倾下,夹杂着冰,雪铲铲久了全都是卷钝的,敲在冰坨似的雪堆里发出吵闹的声响。
寒冷和低氧带来的影响,在身体运动起来后慢慢浮出水面,杨暹用冻得发麻的手握紧铲把,每一铲,都伴随着自己清晰可见的呼吸声。
肺里全是凌冽的空气,耳边渐渐地开始听不到一同挖雪的人的动静,视野里只剩下白得刺眼的雪。
他只在有人被救出来时转头看一眼,有一早没了气的,也有缺氧昏迷的,少数几个被困在车里的也意识模糊。
又一个妇女被抬了出来,她的下半身在雪里埋得太久,双脚青乌,已经坏死,杨暹移开视线,继续挖着。
天,又开始飘起雪花了,起初确实是飘的,后来变密变沉了,在坚硬的雪堆上松松落满一层,又被铲子铲走。
不知道报废了第几个铲子的时候,隧道终于挖通了容人通过的口子,惨白的光自洞的那头透进来,杨暹摇摇晃晃地走进去。
“喂——太危险了!还不能进!快回来!喂——”
人声在隧道里回响着,声音稍大一点就会震下碎碎的雪渣,在隧道里的雪未被全部清完前,随时都可能再次倾塌,然而那个拖着雪铲的男人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着。
过了雄脱隧道,是未被清理过道路的雪崩现场,公路并着上下的山面,全覆着积雪,前路毫无方向。
四肢已经没有知觉了,呼出的气早已凝不成白雾,积雪漏进靴子里,打湿了裤脚,可那也要继续走,他还没有找到祁一桐。
她生长在温暖的南方,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场雪,不到0度的天在家里都要开暖气。
她的皮肤太薄,碰到冬天的冷水都会红成一片,轻易就会冻伤。
她的手还有腱鞘炎的积损,不能在雪里冻太久,那样她以后拿不了相机。
杨暹不知道去哪里找她,只知道不能让祁一桐一个人在在这冰冷无度的雪里,他再也不会丢下她,不会让她在世界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离去。
不管她在哪,他都要带她回家。
地上的脚印踩出不到50米就被抹平,杨暹沿着难以辨认的公路走了没多久,听到一阵地鸣。
他恍惚以为是自己幻觉。
可脚下真切传来了震动,他回首,远处雄脱隧道口傍依的雪山正在轰鸣颤抖,厚厚的雪层摧枯拉朽,自山巅倾斜而下,所经之处树木倒灌,弹指间再次压实那隧道口。
杨暹看不见来时那头的情境,雪神的怒吼盖住了天地间的一切哀嚎,生死近在咫尺。
他愣在原地,直到隐约听到那边响起救援的叫喊才回过神,最后看一眼那处人间地狱,拖着快要握不住的雪铲继续向前。
他要去找祁一桐。
雪越下越大了,夹在大风里叫人睁不开眼,地上的积雪漫到了膝盖,每走一步都要喘一下。
直到天色将暗,他终于走到了有人的地方。
那是又一处雪崩地段,成片的汽车陷在雪里,只能看到个车顶,一群警察围着那些汽车刨着雪。
没人想到这个方向回有来人,都以为是自己逃出来的遇难者。
杨暹抓住一个围上来的警察,给他看祁一桐的照片:“你有见过这个人吗?”
对方看了看照片,摇头,“我们是芝市过来救援的,人力有限,你跟着我们的车回去吧,兴许你朋友已经被救走了。”
杨暹撇开他的手,一个个车子找起来。
这里已经临近萨市,因为雄脱隧道的堵塞将一条公路分成了两截,这头是芝市救援队赶到的最后一个雪崩现场。
不断有人被挖出来,大部分可以现场确认死亡,但没有人放弃,仍然在用道具挖着。
每辆车的车窗玻璃都是碎的,里面陷满了雪,有的被挖出来时连车带人掀翻在地,雪越往下挖越脏,最底层的雪是红污污一片。
这些红色的污雪被铲走,抛弃在道路上,连同一张小小的黄色纸片。
杨暹死死盯着这张纸片,纸片沾着血,上面的朱砂被血污染,看不出字迹。
只有纸片的一角,印着秋霞寺的印章。
第五十九章
祁一桐抱着热水瓶坐在医院的病床上, 床边凳子上摆了个小太阳,暖乎乎的烤着,可那种冰天雪地里的寒冷仍然附着在她骨髓上。
此时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早年在外拍摄的经历, 因为遇到过流沙, 她把所有的应急避险知识都看过一遍。
被雪淹没前她猛打方向盘,撞上了公路围栏, 有围栏减缓冲力, 她没有彻底晕过去,在短暂的头昏欲裂后醒了过来。
“你终于醒了, 头还疼吗?”病房外走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警。
祁一桐摸摸包着纱布的头,疼还是有点疼的,但都是外伤, 不影响,她摇了摇头。
“那就成,我来登记一下你的信息。”
女警记录了祁一桐和她助理的身份信息, 感叹道:“你们真的是运气好, 后面路段正好有辆车没被雪砸中, 把你们捡到了,不然你们都不知道要在公路上晕多久。”
这些事祁一桐都不知道,她撑着最后的力气把助理挖出来就昏过去了,助理伤势比她还严重,到现在都没醒。
从前她以为自己在外游历的经验足以应对大部分的突发情况,可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灾难哪天会没顶而至, 她还是太天真了。
女警接了个电话, 说是又有一批救出来的人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