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免打草惊蛇,奴只悄悄着亲近的六锁挨个去探寻此三人去往何处。这三人之中,其余二人去所皆已清楚明了,且六锁亦往彼等所去之处核实,确实无误。只有个名唤香怡的,离永合殿之时只对守卫的内侍们道是腹痛,要往太医署寻医问药,然六锁查了太医署当日宫婢们问诊录档,并无香怡之名…”
抬了头,三宝接着道:“奴得了六锁来禀,便令六锁去传香怡,不曾料香怡于两日前突然不见了踪影,奴方知汪氏亦在寻找此女。奴又着人往宫外寻至香怡家中,其家人却并不知香怡离宫之事…”
元宏见三宝欲言又止,便摆了摆手,道:“你但说无妨。”
三宝道:“奴要禀的,恐污了陛下圣听。”见元宏示意自己继续,三宝接着又道:“方才奴得了内侍监杂役们来报,金光殿后庭井中淹死了一个宫婢,奴不敢怠慢,急忙忙赶了过去。那宫婢已被打捞上来,许是身子泡在水里久了,肿胀的不行,样貌着实可怕。经掖庭令与汪氏辨认,确定是香怡无误了。”
闻三宝之言,元宏面带忧色,道:“哦?汪氏亦知了此事?”
三宝知皇帝所虑为何,忙道:“陛下安心,奴已嘱咐汪氏,不令其将此事道于左昭仪知晓。”
元宏轻舒一口气,道:“如此便好,这些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还是不令左昭仪知晓为好,以免她心生忧惧。”
见三宝颔首,元宏又狐疑道:“金光殿乃皇后宴宾之所,如今冯氏离宫,除去洒扫的杂役们,鲜少有人往那里去,这香怡缘何要往那里投井?”
三宝道:“奴亦是觉得此事蹊跷,奴方才询了金光殿做杂役的内侍们,彼等皆言这两日并未有外人前往,全然不知这香怡是何时入了金光殿。”
元宏垂首望着手中杯盏,几个弹指后,元宏抬头道:“内侍们当值期间未见有外人前往,彼等可有离开之时?”
三宝当下会意:“陛下圣明,奴这便去细细查探,定不负陛下所托。”
且说太子元恂旧年因往平成迎太师冯熙灵柩,与安乐侯元隆私下相会,并将其引为知己。那日受了鞭刑,元恂便飞鸽传书将此事告知元隆。元隆本就欲挑唆太子谋反,可借机挟太子以令诸侯,只苦于无离间元宏与元恂父子之机,得了此讯自是喜出望外。
元隆复又传书信于元恂,假意道宽慰之语,暗中却筹谋起事,更是悄悄动身离了平城,前往洛阳,欲面见元恂以谋大业。
元恂不知元隆之意,接了书信,知元隆将抵洛阳,心中甚是感动,只道是元隆千里奔波只为探望于己。这些时日元恂便籍口养伤,留于府邸之中等候元隆,并不往宫中朝会。
因有飞鸽传书,元恂这日晨起便知了元隆将于酉正一刻暮鼓敲响之前入城。食罢晚膳,元恂只觉焦灼难耐,于寝殿内来回踱步,只待元隆到来。
戌初一刻,一架马车停于太子府后巷偏门。元隆匆匆落车,在成亮的引领之下步入太子府中。过花苑,经回廊,一路来到元恂寝殿门厅之内。待成亮入内通报,得了元恂示下,便引了元隆入了内来。
不及元隆行罢礼,元恂便将其搀扶起身。笑眼盈盈拉了元隆一道入座,元恂道:“安乐侯一路车马劳顿,着实辛苦。”
元隆拱手作揖,道:“臣万... -->>
“臣万幸,得蒙太子亲待,引为知己。如今听闻太子受屈,臣心内惴惴不安,莫说千里之遥,便是万里,臣亦当前来问候。”
元恂闻言,心下感动十分:“好、好、好!吾未走眼,安乐侯与吾果然情同手足。”转头又对成亮道:“快去备些美酒佳馔,吾要为安乐侯接风洗尘,今夜一醉方休!”
成亮垂首应下,只不片刻,一席酒馔备齐。为元恂与元隆以海碗斟满酒,成亮便领几名近侍退出外去。
元隆端起海碗,对元恂道:“臣虽为皇族,却已是五幅之外旁支,如今蒙太子恩宠,自是铭感五内。臣先干为敬,以报太子知遇之恩。”言罢,元隆一口饮尽碗中酒。
元恂见状,未有半分犹豫,亦是一饮而尽。
以袖拭口,元恂道:“吾许久未如今日这般豪饮,畅快,实在是畅快!”
元隆陪笑道:“酒逢知己千钟少,依咱们鲜卑之俗,当满饮三碗,方可进馔叙话,臣再敬太子,愿太子身安体健,事随心愿。”
二人大笑间,已将三碗佳酿落肚。
放下手中海碗,元恂已有三分醉意。酒入舌出,元恂便将这些时日来满腹牢骚尽道于元隆知晓。
元隆本就为所计之事而来,此时闻元恂之言正中其下怀。望着元恂,元隆垂首道:“太子既与臣推心置腹,臣便道几句逾矩之言,太子莫怪。”
元恂拉了元隆的手,道:“安乐侯乃吾挚交,有何话不妨直言。”
元隆作义愤填膺之状:“臣那日得了太子来信,心中便为太子叫屈。陛下既已将冯小娘子许了太子,常山王那日之举便是欺兄盗嫂。莫说太子您不过打骂斥责几句,便是施以酷刑,亦不为过。”
见元恂受用,元隆接着又道:“臣听闻陛下偏宠左昭仪,如今这般袒护常山王定是因了左昭仪之故…”
不及元隆言罢,元恂冷哼一声,道:“那左昭仪妖媚惑君,令阿耶玉石不分,可恨至极。”
元隆附和道:“商有妲己亡国,周有褒姒祸君,我大魏万不可再受狐女之乱啊!”
元恂一脸不屑,道:“阿耶并非商纣与幽王,纵是此女手段了得,亦不至亡国之祸。”
元隆闻言,心内一怔,未曾料及元恂虽满腹牢骚,却有敬畏君父之心。只一弹指间,元恂便定了心神,道:“陛下天纵之圣,我大魏自是江山永固。只这江山日后…罢了,臣酒后胡言,太子莫怪!”
元恂见元隆欲言又止,心下不爽:“这江山日后如何?你既与吾引为知己,岂可遮遮掩掩?”
元隆一口将碗中酒饮尽,方开口道:“陛下缘何那日未责罚常山王,太子可有细细想过?”
见元恂听得仔细,元隆接着道:“常山王乃左昭仪养子,倘若常山王受罚,自是累及左昭仪。如今皇后待废,陛下既偏宠左昭仪,这鸾位便非其莫属。如此一来,常山王便成了陛下嫡子…”
元恂闻言不悦,打断道:“我大魏立嗣,只依长幼为序,从未有嫡庶之分,元恪纵是成了嫡子又奈我何!”
元隆道:“陛下大行汉革,这汉家素以嫡长为尊。太子您此番与永合殿已结下梁子,倘若左昭仪当真登了鸾位,她又岂能令您安于储位之上?”
元恂想起君父几次三番提及废储,此时经元隆一番挑唆,忽觉心下惊惧。望着元隆,元恂急急道:“那依安乐侯之见,吾当作何打算?”
元隆见时机成熟,作一脸诚恳道:“若太子可如臣所请,储位自当可保。”
元恂如落水之人得了浮木,忙道:“安乐侯快快道于吾知!”
第一百七十五回 因生变(三)
安乐侯元隆望着太子元恂,压低了声音,道:“拉拢群臣,令陛下止新政,复旧法,如此便无惧嫡子与否。”
元恂一怔,酒意醒了大半:“安乐侯岂是令吾安于储位,这分明是令阿耶早日将吾废黜啊!”
元隆见元恂面露不悦之色,忙小心道:“臣与太子乃挚交,岂会令太子有失?新政力推汉革,倘若左昭仪当真登了鸾位,那常山王便是嫡子无疑。以常山王敢私通太子正妃之胆,又岂会不觊觎储位?”
言及此,元隆便止了声,只见元恂垂首不语,便知其心内忐忑。
十数弹指过去,元恂抬头望着元隆,道:“吾方才细细思忖,阿耶虽偏爱那左昭仪,却只将治宫之权交于右昭仪。依你方才之言,吾只要联手右昭仪,助其登上鸾位,岂不就相安无事?”
左昭仪登鸾位与否元隆毫不关心,只这右昭仪李氏有其父李冲为靠,以李冲于朝中地位,倘若太子当真与李氏联手,元隆便再无控制元恂之机。元隆如此精明之人,岂能做为他人修桥铺路之事?
念及此,元隆道:“太子之言,亦有道理,只右昭仪膝下有七皇子,纵是其登了鸾位,亦未见得可与太子一心…”
不及元隆言罢,元恂已颇不耐烦道:“你这亦不是,那亦不行,那你有何良策,倒是说来于吾知晓。”
元隆拱手道:“太子可曾想过,太师与冯司徒薨世,这汉家便以陇西公为尊。如今陛下倚重汉臣,陇西公如日中天,倘若太子再与右昭仪联手,那陇西公许是下一个梁伯卓。”
这梁伯卓便是东汉外戚梁冀,因其妹为汉顺帝皇后,得以晋位辅政大将军。顺帝崩逝,立质帝。因质帝当面称梁冀为“跋扈将军”,次年便被梁冀弑害。此后梁冀更肆无忌惮,专擅权势,结党营私,为祸朝纲。
元恂虽好武厌文,却因太师、太傅经年教习,亦知此段历史。闻元隆之言,元恂心内一紧,喃喃道:“吾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元隆见状,心下得意。凑近元恂,小心道:“太子只有将兵权集于己手,便可大权在握。到那时,纵是陛下意欲废储,亦是有心无力。”
元恂摇了摇头,幽幽道:“天下兵马,六成由阿耶亲掌,一成于任城王手中,一成于咸阳王手中,余下两成则由八部宗长掌控…吾虽为太子,却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元隆嘴角微扬,道:“非也!太子有所不知,陛下这些年重用汉臣,咱们宗亲族人大权旁落,八部宗亲已是怨声载道,只咱们鲜卑族人顾念情谊,故而隐忍未发。陛下一意孤行,已失了族人之心,倘若太子肯替天行道,恢复旧制,定可令八部宗亲归心太子。”
见元恂垂首不语,元隆继而又道:“太子可还记得关中侯?其不过奉酒馔、舞姬于太子,便被陛下囚禁于石室之中…此番太子与常山王兄弟阋墙,倘若太子手握兵权,常山王又岂会如此轻视太子?陛下又岂会再提废黜之事?”
元隆之言渐入元恂心耳,举起海碗,一口饮尽,元恂道:“吾乃皇曾祖母钦定太子,却于宫中屡遭排挤,受尽屈辱。如今终得安乐侯前来相助,如逢甘霖,吾自是镂骨铭肌。”
亲手执酒坛为自己与元隆斟满酒,元恂又接着道:“若非安乐侯晓以利害,吾仍执迷不悟,做待宰之羊。”
举起海碗,元恂继而又道:“吾敬安乐侯!从今往后,吾便以你为军师,事事由你指引,待来日吾登大宝,便晋你为王。”
元隆闻言心中暗喜,举碗将酒一口饮下,复又伏跪于地,叩首道:“臣蒙太子隆恩可得君行道,臣定当不遗余力,尽心辅佐太子!”
待元恂醒来,已近是日午初之时。元恂睁开慵懒的双眼,伸个懒腰,边打着呵欠边下得榻来。近侍成亮闻得内殿之声,急忙忙领了一众侍从入内,侍奉元恂洗漱更衣。
元恂环顾左右,不见了元隆,疑道:“安乐侯何在?”
成亮垂首道:“未免有失,不及天明,安乐侯便已起身离去。”
见元恂只颔首不语,成亮边奉热巾边对元恂道:“太子,奴有一喜讯要禀于太子知晓。”
元恂不以为然,道:“哦?是何喜讯,你倒是说来听听。”
成亮满脸堆笑:“禀太子,右孺子有喜了。”
元恂不敢相信自己所闻:“你方才道右孺子如何?”
成亮重复道:“方才太... -->>
“方才太医来为右孺子请脉,道是右孺子有喜了!”
成亮方才言罢,元恂已开怀大笑:“好、好!走,咱们瞧瞧右孺子去。”
偏殿之中,右孺子郑荞正与乳母们一道为小郡主元遥喂食。得了宫婢们来报,知太子往偏殿而来,不及起身相迎,元恂便已大步入得内来。
元恂亦顾不得逗弄元遥,便一把拉住郑荞,询道:“吾方才听闻你有喜了,可是当真?”
郑荞微微颔首,一脸羞涩道:“回太子,方才太医对妾言,妾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不及郑荞言罢,元恂一把将其抱起,欢喜道:“果然天大的喜讯,吾要好好奖赏于你!”
殿内众人见状,自是不敢直视,乳母们亦抱了元遥,随众人悄悄退出外去。
将郑荞抱至席榻之上,元恂轻托其下巴,笑道:“你此番若能一举得男,吾便迎你作正妃。”
郑荞道:“陛下已为太子择选正妃,妾又岂敢奢想?”
元恂冷哼一声,道:“冯苣歉黾妇,与元恪暗通款曲,吾岂能再将她迎作正妃嫡妻?”
永合殿之事郑荞已有所耳闻,此时闻元恂之言,便知其仍怒火未消。望着元恂,郑荞道:“太子息怒,毕竟冯阿姊乃陛下属意之人,妾又如何与之相较?太子切莫因此再惹龙庭震怒。”
元恂因了昨夜与元隆所计之事,心下暗自得意,只觉已可抗衡君父。待郑荞言罢,元恂便一脸不屑道:“阿耶属意又如何?吾乃大魏储君,吾想如何便如何,看何人敢有非议!”
郑荞虽心中暗喜,却觉元恂今日言行异于往日。略一停顿,郑荞道:“妾可侍奉太子乃妾万幸,妾心中亦祈愿佛菩萨保佑,可令妾为太子诞下长子,纵是日后子贵母死,亦在所不惜。”
元恂闻言,心下感动,于是脱口而出:“吾若登大宝,便册你做皇后,如此你亦毋需担忧子贵母死。”
环顾四周,元恂压低声音道:“你只安心养胎,许你诞下麟儿之日,便是你登鸾位之际。”
郑荞心内一怔,狐疑道:“太子此言何意?”
元恂本就毫无城府,又觉郑荞乃枕畔之人,便将与元隆所计之事和盘托出。郑荞不曾想元恂竟有谋逆之心,只觉冷汗涔涔,花容失色。
元恂兴头正热,并未察觉郑荞面有异色。直至元恂言罢,拉了郑荞的手,郑荞方缓了心神。
挤了一丝笑容,郑荞道:“太子待妾以诚,妾铭感五内。太子乃妾夫君,妾自当与太子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望着元恂,郑荞接着又道:“只妾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元恂轻抚郑荞的手,笑道:“你但说无妨。”
郑荞略一思忖,道:“太子便是有宗亲支持亦不过只两成兵马,又如何与陛下抗衡?陛下虽屡次斥责太子,却未真正有废黜之意…”
元恂不及郑荞言罢,已沉下脸来:“他若无废黜之心,缘何几次三番提及,又缘何偏袒元恪?”
郑荞忙解释道:“妾并非质疑太子,你我夫妻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妾只为太子长远计。”
见元恂似听了进去,郑荞接着又道:“太子有安乐侯相助笼络宗亲乃好事一桩,只掌控兵权亦非一朝一夕之事。如今太子羽翼未丰,现下里当务之急,当与后宫掌权之人结盟,如此方可安枕无忧。”
元恂本就耳软心活之人,闻郑荞之言亦觉颇为在理,于是道:“那依你之见,吾该作何打算?”
郑荞虽因姑母郑嫔之事曾疑心于李氏,却到底年轻,经不得李氏甜言蜜语,加之李郑两族多有姻亲相连,家中翁父亦来信令其依附于李氏,如今郑荞与李氏已相交甚笃。
元恂之言正中郑荞下怀。浅浅一笑,郑荞道:“如今宫中以左右昭仪为尊,然手握宫权之人只右昭仪,且陇西公得陛下倚重,右昭仪登鸾位不过早晚之事。太子若与右昭仪联手,又何惧储位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