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糊明月城——坠珠葡萄【完结+番外】
时间:2023-05-07 23:07:57

  江明诚从邻县调来雾城一中的第二个月,曹汉青就在学校的紫藤花架下,看见郝红萍和江明诚牵着手散步,夕阳的光晖打在一对璧人身上,烟紫色繁花随风晃动,开得盛美极了,明明是一幅那样美好的画面,曹汉青看了却心碎不已。
  没挨到那个学期末,曹汉青就向校长提请了离职,此生立志也许再也不会回雾城。
  校长对教师队伍的建设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知道他为什么在雾城待不下去,面上仍作挽留一番,却心知肚明他这是受了心伤去意已决,也就由着他去了。
  人生的分水岭有时候很神奇,那一次的雾城出走,成就了现在的陶瓷艺术大师曹汉青。
  北上的曹汉青,有幸得到几位大师前辈的指点,从学徒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到如今在艺术上颇有造诣,凡是汉青工作室出品的瓷器,必是市场认可度极高的上等精品。加上曹汉青赴美兼修了几门关于经营学的硕士和EMBA,这几年在业界将营销概念玩得风生水起,如今的汉青工作室出品,等同于瓷器界的爱马仕,是购买者的身份和地位象征,有心者,正可谓一瓷难求。
  名利场的浮世绘,这些年曹汉青见识够了,渐起闲云野鹤的心思,打算后半生逐步半隐居。刚好雾城抛来橄榄枝,政府拿出十足的诚意,愿将一块优质地皮低价租让,把曹汉青请回雾城,带动当地的文化产业发展。也是那时,曹汉青意外得知郝红萍两年前意外丧夫,午夜梦回,曹汉青的脑中总是挥散不去一抹夕阳下的紫藤余影,人到中年,除了爱,什么都得到了,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振聋发聩:回雾城去。
  他不知道回雾城该干什么,郝红萍丧夫两年后已经再嫁,在此期间,她明知只要她一个电话,他就会翻山逐海前来相助。她明知道他那会儿昭告天下的离婚声明,他已经是个黄金单身汉,恐怕还是她所认识的人里财富最可观的一位,但她什么都没做,连江明诚出意外的事情都不曾向他提过,甚至他就在她的微信通讯录里安安静静躺尸,完全像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曹汉青似乎又知道回雾城该干什么,做一个让郝红萍后悔当初的男人,他要以盛大的形式来宣告她年轻时的眼拙。
  明面上风轻云淡,一副艺术大师的做派,外人眼中风骨飘然的正人君子,高不可攀,品位与高雅的代名词,他请一中的老同事、老领导前来新落成的工作室参观,以那副功成名就的假面具示人,可看见郝红萍和她那粗鄙不堪暴发户的现任一齐出现的时候,面具逐渐开始有了裂痕。
  心难堪、意难平,郝红萍选那样的男人,梳花哨的油头,穿俗气的皮夹克,还是那种过时的貂毛领,戴没品的烂大街款欧米茄,这么多年,她对江明诚这款谦谦君子茹素久了,居然二嫁了一款这样生猛的大老粗,曹汉青内心苦笑不已。
  好在那男人虽然行为举止粗鄙,但对郝红萍言听计从,甚至一点儿大男人的架子都没有,郝红萍的鞋跟崴插在了鹅卵石路的湿泥里,当着那么多男女老少的面,那个男人旁若无人地蹲下为她擦鞋跟。
  郝红萍唯一一次主动来找他,是上个月的阴雨天,她和那个男人的继子因偷盗被关进了少改所即将释放,郝红萍徒步上山来求他收齐远为徒,为了让这孩子以后的人生走上一条铺满阳光的路。
  那天的雨不大,她的丝袜上密密麻麻攀附了许多露珠一样的雨点,脚踝细得像一只美人瓶的高颈,她和他说起了江明诚,言辞间还留存丧夫的痛苦,可曹汉青垫了垫肩膀想借她靠一靠,她却收起眼泪婉拒,说自己要下山了。
  曹汉青站在自己亲手铸造的青色殿宇里,看着朦胧雨雾之中渐行渐远的那个背影,那一刻是后悔回雾城的。
  因为他发现,郝红萍至始至终爱着的那个人只有江明诚,他和她那个粗鄙的现任就算做的再多,在郝红萍那儿,也只不过是勉强博美人一笑。
  如若是旁的学徒胆敢在上工第一日就迟到,曹汉青绝对会将他用棍棒打出去,但这个人是郝红萍保荐来的,是郝红萍的继子,跋扈难驯服又如何?曹汉青除了脸色难看了点之外,并没有过多责备之词。
  江与舟虽然没给齐远什么好脸色,但还是出手替他解围,当着曹汉青的面问他:“早上出门挺早的,是不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齐远冷看他一眼,别过头去不说话。
  还是曹汉青先开口道:“小齐,一会你去存个工作室的座机号码,有什么事,下回要提前往工作室座机打个电话,上山的路有一小程在维修,安全性也不尽是万无一失的。”
  曹敏觉得父亲今天吃错了药,平时最忌讳别人不准点的一个人,今天居然破天荒没摞起棍子打人,而且还收了那样一个看起来类如痞赖的徒弟。
  她对齐远十分感兴趣,父亲工作室里的愣头青们对父亲唯命是从,突然冒出来一个这样桀骜不驯的刺头,一下吸引走了曹敏的眼球。
  为了女儿回国过暑假,曹汉青专门在后山垫了一块高尔夫草皮,曹敏倒时差睡到快十点才起,匆忙洗漱完就往仓库里去翻腾东西。曹汉青前两个月去日本参加交流会,给她带回来一套樱花粉色的高尔夫球杆,据说在仓库里已经积了不少灰。
  她目光熠亮,询问曹汉青:“爸爸,我能跟你工作室借个人吗?”
  曹汉青拧起眉,第六感告诉他女儿马上要开始胡闹。
  没等他拒绝,曹敏已经撅起嘴,指着一旁吊儿郎当的齐远说:“爸爸,他不是迟到了吗?你一向赏罚分明,罚他去后山给我捡球、填草皮好不好?”
  曹汉青乐了,被女儿逗得大笑开怀,齐远他都不敢动呢,这丫头真爱在阎王头上动刀子。
  他拂了拂手掌说:“别胡闹,这是你郝阿姨家的孩子,是你与舟哥哥的弟弟。”
  曹敏常年随母亲生活在国外,人情世故不太练达,脑子一下转不过弯,睁大眼惊讶道:“郝阿姨……什么时候又生了个儿子?天,不会是……”
  郝阿姨前几年丧夫了,齐远看着年纪和江与舟相仿,又长得无一处肖似美人郝阿姨,不会是亡夫在外面的私生子吧?
  曹汉青神色淡淡说:“你郝阿姨再婚了。”
  哦,原来是继子……曹敏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父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忽然觉得此时父亲的眼里漫着无边的伤感。
  “那我让门外的姐姐跟我玩好不好?她不像是工作室的人。”曹敏回头望向正倚在大门边百无聊赖低头踢脚的祝之繁。
  江与舟一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和齐远一起来的女孩,她一个初来乍到的沪城人,看起来气质纤弱无害,怎么会和齐远这混账几次三番连体婴一样搅和在一起?他视齐远为难服管教的蛇蝎,自然也认为一丘之貉的祝之繁是个让人头痛的女孩,毕竟近墨者黑。
  从出现到现在十分冷漠的齐远,突然开了口:“带她去玩一阵吧,人是我带来的,我得留在工作室里学习,怕她无聊。”
  曹敏听见他的声音,冰冰凉凉像夏日里的薄荷,忍不住又偷偷多看了他一眼。他是冷的,是一块冰块,但这块坚固的寒冰似乎并不是无懈可击,他温柔的一面会留给门口那个女孩。
  “祝之繁。”齐远叫她,“你过来。”
  祝之繁顿住原地踢踏晃动的脚,发现齐远在一本正经地叫她,鸡皮疙瘩都有点要立起来的意思。
  她走过去,脸上写着不解。
  齐远拧头对曹敏说:“人交给你了。”
  曹敏巧笑嫣然地点头如捣蒜,“好啊,正好我杆子多。”
  齐远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她不会,这玩意只有你们这种闲的蛋疼的大小姐才会,别为难她,给她找个舒服的地方坐着就好。”
  祝之繁瞪他一眼,觉得齐远在狗眼看人低。她杆子挥得还行,至少有时候周末祝平凡出去和朋友挥两杆子带上她的时候,长辈们也曾不市侩地夸赞她说杆法有灵性。
  “不会可以学嘛。”曹敏天真可爱,丝毫不觉得这项运动有什么特别之处,似乎寻常得就如一颗乒乓球,最普通的居民楼下都可能摆着一张乒乓球桌。
  祝之繁应了她的邀请,曹敏心有灵犀地笑看她一眼,马上说道:“与舟哥哥也一起来,我爸都拉着你说了那么久的话,跟他有什么好聊的,我们年轻人玩自己的。”
  曹敏自然而然地把肩上的高尔夫杆包丢给江与舟,然后亲热地挎起祝之繁的胳膊就往外走。
  檐下长廊,前面走着一粉一绿两个少女,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位颀长英俊少年。
  江与舟听见曹敏在前面叽叽喳喳类如麻雀,“之繁姐姐,你的腿好漂亮,又细又长,我们班上的黑人就是这种基因,再怎么吃垃圾食品发胖,她们的脚踝都是细到让人发指,腿肚子也是几乎没有块结,就跟漫画里的纸片人一样。”
  “之繁姐姐,你是沪城人?巧了,我昨天傍晚才从沪城下飞机,下次我去沪城找你玩呀!”
  江与舟像个球童伺候两位大小姐游廊,一边单肩扛着小姐的“行李”(指球杆包),一边顾及风流地单手插兜,与二位小姐随行游走。
  夏日蝉鸣,庭院植株树木青碧如油,檐下清风阵阵,阳光穿透云层输送晴朗,这一幕竟让江与舟对眼前的女孩生出些许好感,似乎觉得她那些与齐远厮混的罪径也变得可以饶恕。
  她穿着一条清且浅的草绿色格子连身裙,裙摆长度不过膝,露出笔直纤细的小腿,短发模样清甜可人,侧耳倾听曹敏说话,短发就从耳朵上丝丝垂落下来,丝缎一样的发质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天然的棕栗色,整个人散发着乖巧恬淡的气质。
  曹敏坏坏地转头看了江与舟一眼,不知道使什么坏,居然下一秒就凑着祝之繁的耳朵说起悄悄话,江与舟装作云淡风轻地拧头看庭院风景,却也注意到祝之繁脸颊一团可疑的红云正冉冉升起。
  曹敏推波助澜道:“之繁姐姐,你跟齐远很熟吗?他好像比较听你话的样子,他对所有人都凶巴巴一张脸,唯独对你不会,你说他是不是喜欢你呀?你长得这么漂亮,他肯定是喜欢你才这样。”
  眼睛滴溜溜地往江与舟那边打转,马上又给祝之繁稍安勿躁的眼神:与舟哥哥的性格我了解,他喜欢的女孩子,必是第一眼就心动的,绝没有日久生情这一说,我觉得他刚刚看你的眼神像有戏。
  不待祝之繁为自己辩解,曹敏看见长廊对面走来一个杀气腾腾不速之客,逃之夭夭地说:“你们等我十分钟,张阿姨来抓我去吃早饭了!”
  祝之繁低头看表:“十点半了,你吃的是brunch吧?”
  曹敏嬉皮笑脸地一边往前跑,一边回头说:“张阿姨就是这么较真,我妈肯定给她打过电话了,让她盯着我,起再晚也得把早饭吃了。”
  祝之繁望着那个风一样的背影摇摇头,发现这姑娘果然是国外长大的,好几万一套的球杆,说撂这就撂这,真是半点心眼也无。
  中式的园林有个好处,就是长廊檐下皆是长椅,随处可坐,好比大观园里的曲廊下,总是散漫坐着一群偷闲儿的丫鬟,莺莺燕燕,谈笑、碎嘴、扑蝶、打架,做什么都热闹极了。
  她让江与舟把球杆包摘了,两人可以坐在廊下乘一会凉。
  曹汉青还是很有品味的,几折的中式长廊,每一折就变幻一个中庭风景,她和江与舟此时正对一处枯山水庭院景色,搭配中式建筑,算是中外融合的造景,两人坐于庭前,满目好景,美不胜收。
  歇脚的檐下,露天位置还放了一口一米宽的双耳瓦盆,里面种了好些睡莲,胖头金鱼在莲杆之中穿梭嬉戏。
  祝之繁伸手入水,触手冰凉,拨开莲叶去逗弄金鱼,不知这鱼叫什么品种,问江与舟:“胖乎乎的好可爱,你知道这鱼叫什么吗?”
  江与舟望着那只水盈盈削如葱白的手,在睡莲的青色圆叶衬托下,越发白玉无暇,蹙起眉说:“兰寿。你喜欢齐远?离他远点,别让他伤害你。”
  祝之繁坐在长廊下风情烂漫地摇曳起双腿,不禁莞尔一笑,这两兄弟真有意思,都郑重其事地叫自己远着对方。
第20章 ◇
  ◎致命诱惑◎
  曹敏不知道祝之繁高尔夫打得这么好, 明明身上什么装备都没有,可一挥杆子,十有八九就是一杆进洞。
  她不知祝之繁除了高尔夫, 台球、网球、保龄球也都打得特别好,全赖小时候跟着祝之宇那一帮人胡天混地在各种球馆转场玩。
  那些猛男哥哥们嘴里叼着烟弓腰打台球,祝之繁就在边上帮他们架杆、涂壳粉、递加长把, 看得多了,眼熟于心,自然比寻常女孩在这些方面要技胜一筹。
  曹敏对深藏不露的祝之繁感到惊讶,讶异之余,又觉得自己这个暑假的开端运气真不错,在雾城这么小的地方,迅速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玩伴。
  曹汉青自和前妻离婚后已有两年未见过女儿, 这次女儿放暑假, 不仅耳提面命要她飞回国,更是在商业合作上给前妻让利,才换来一次珍贵的父女团聚。
  曹敏起初根本不愿意回国,暑假她约了几个同学准备上欧洲度假,父亲的山庄在十八线小县城里,闭塞又无趣,她根本不觉得在这里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直至曹汉青搬出了江与舟, 曹敏自儿时起便心心念念的与舟哥哥, 她这才勉强点头答应回来。
  曹敏今年十七, 出生到现在,之前只陪曹汉青回过两次雾城。
  一次是她七岁的时候, 她记得很清楚, 那一回正好赶上郝阿姨胃部动手术, 曹汉青以老同学的身份前去医院探望,她第一次见到了惊为天人的江与舟。
  郝阿姨是位美人,曹敏受家族艺术氛围熏陶,很小年纪的时候就辨得清美丑。医院的病房是苍白的,白色的铁架床、白色的床单和被子,就连医院的凳子都刷着白漆,推开病房的门,她掉进了一个白色的世界,却看见了一对漂亮得不像话的母子,他们像童话故事中的主角不小心落入凡尘。
  彼时的江与舟,心无旁骛坐在窗边读书,阳光从窗台上泻进来,他的身上像是镀了金一般,画面是柔化过的温暖与安静。小小年纪的曹敏看呆了,江与舟自阳光里站起来,朝她走来,叫她曹敏妹妹。
  还有一次是她十二岁的时候,曹汉青带着团队去雾城采风,母亲在佛罗伦萨进修,曹敏暑假不想一个人留京,便中途夹塞,混进了采风的团队里。不知道为什么,那次恰巧又赶上郝阿姨胃部的旧疾复发,郝阿姨被病痛折磨,已经不像上次见到的那么美丽,但与舟哥哥已经长成高挑俊逸少年,身边时常围绕着向他塞递情书的女孩。
  郝阿姨的病情再次复发,是有几分凶险的,曹敏年纪虽小,却也从郝红萍蜡黄的面容上看出不详征兆。
  小县城的医疗水平毕竟局限太大,那一次团队采风结束,曹汉青便强势带着郝红萍北上入京看病,依旧还是以老同学的名义一路保驾护航,可小镇雾城早已流言四起。
  明眼人,谁都瞧得出曹汉青对郝红萍余情未了。
  曹敏或许不记得当年诸事的细节了,但她记得那个暑假她过得好快乐好充实。
  郝阿姨和与舟哥哥在她家住了一个多月,正是那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让曹敏真正见识到何谓天之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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