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饶是再怎么不开窍,祝之繁也清晰无误感知到生命里的第一次悸动。
这悸动令人措手不及且心烦意乱,大马哈祝之繁生平第一次落荒而逃,甚至没等江与舟蹲下替她贴好创可贴,她便兵败如山倒,自退三千步,逃之夭夭,留给江与舟一个慌忙奔走的背影。
她知道她今天的蠢样子真是洋相尽出,可转念一想,老天是待她不薄的。僻远临海小城,初来乍到,孤零零无所依靠,一切都是陌生又惊喜的模样,正因为这里的奇遇和冒险,才让她有了生命里情窦初开的体验。
这里,比她生活腻了的沪城有趣多了。
曹敏约了她明天去山庄,江与舟也会在,一想到这个,祝之繁脸上不由泛起一丝痴笑,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准备赴约。
也不知这一路是怎么神游九霄,回过神来的时候,居然已经走到了林雪家门前。
祝之繁发现了不对劲,院子的大门上了一把铜锁,台球馆肯定没在营业,林雪一家人外出了?
掏出手机,上面没有任何新进来的电话或者短信,好在林雪家隔壁冷饮店的老板娘一直留意这边的动静,见祝之繁回来了,忙把祝峰留下来的一串钥匙递给她。
“祝家的侄女吧?你林雪婶婶上午被送到医院去了,坐救护车走的,人昏倒在卫生间好久才发现,走的时候匆匆忙忙,祝峰交待给我一串家里的钥匙,说是等你回来交给你。”
祝之繁仿佛遭受晴天霹雳,呆怔地说:“怎么会?”
冷饮店的老板娘惋惜地叹道:“我说她脸色一直不好,让她早点去医院看,她就是不听,总是能熬就熬。雪儿她妈也是,正经医院不信的,就信土中医,说起来都是很灵的,什么病抓几副中药就能药到病除了,说得神乎其神。小病不看熬成大病,这人都昏倒了,毛病还能小?”
祝之繁失魂落魄地捏着那串钥匙,问老板娘:“镇上只有一家医院吗?”
老板娘点头道:“只有一家人民医院。”
祝之繁又道:“我能给您留一个手机号吗?我现在打算往医院去,可是又怕他们回来了,我去医院扑个空。我留我一个手机号,如果他们回来了,请您打个电话给我。钥匙我还是先留这吧,万一他们回来没钥匙就麻烦了。”
老板娘摆摆手说:“多大点事,留吧,我给你纸笔。你这孩子好有礼貌,别用您啊您的,听了怪不习惯的,叫我周阿姨就好。雪儿和祝峰他们两口子平时就很照顾我生意,台球馆生意好,都是一些花钱无度的年轻人,雪儿经常哄他们上我这吃冷饮。”
好在祝之繁有先见之明,果真等她重返公交站台等公交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来电还是一个属地雾城的号码。
祝之繁接起电话,就是隔壁冷饮店的老板娘,说祝峰带着林雪回家了。
她风风火火往回赶,推开祝家大门,看见林雪在一张台球桌边摆台球,脸色不太好的样子,但精神尚可,有些狐疑地盯着林雪,她的状态似乎和冷饮店老板娘口中那个被救护车拉走的人不太一样。
林雪见她回来了,眉开眼笑地说:“小齐去的工作室怎么样?我们镇上就那家名气最大,当时工作室揭牌的时候,市里领导和镇上领导都来了,听说里面美的跟苏州园林一样。我和你峰叔结婚那年,蜜月旅行就去了苏州,哎呀,我们两个傻子,想吃一碗松鹤楼的面,在外面排好长的队,最后实在饿的等不下去了,都没吃上。”
祝之繁此时急如热锅蚂蚁,哪还有心情跟林雪闲扯什么松鹤楼,本来之前林雪上沪城就是为了看病,专家没瞧出什么名堂,又让一周后再去做检查,这下人都昏倒了,估计病情应该没那么轻巧了。
“你怎么样,雪姐?”祝之繁紧张地问。
“没事,哪有什么事,我呀真是昏了头。”林雪苍白的面容笑了一下,赧然道:“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呢,暑假正忙,台球馆和游戏厅的生意要照看,皮皮要有弟弟妹妹啦。”
祝之繁的脑袋简直腾的一下沸开了锅。
这一上午的情绪跌宕起伏,堪比过山车,原以为的谷底,没想到下一秒却是山巅,看着林雪脸上娇憨的神态,祝之繁悬着的心如释重负,也为她感到高兴。
祝峰却看不出有什么高兴之处,相反神色担忧地拿了两颗药丸、一杯温水,从后屋走到院子里,皱眉对林雪说:“医生让你多休息,你怎么不听?这里我来打理就行,再说,你这趟去沪城做了好几个检查,有辐射,这孩子我们不一定能留的。”
林雪觉得他小题大做,愠怒道:“现在都有产检,孩子有什么问题,产检的时候都能检查出来,这孩子怎么不能留了?”
祝峰望着林雪欲言又止,余光扫了一下边上的祝之繁,更是无奈摇头叹息。
林雪见他这窝囊的样子,不知道他在怕什么,忍不住抬高嗓子骂道:“祝峰,你最近怎么回事?前怕狼后怕虎的,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好不容易有的孩子你也不想要,还非逼着我去看什么病,我身体怎么样我自己知道,我能有什么病?就是有病也是被你气出来的!”
祝峰心里苦不堪言,他不是不想要孩子,而是怕,怕一个心亏的诅咒,他只要一看见祝之繁,就觉得自己永世不得安宁,偏偏林雪还把她从沪城招到这来。
怕林雪动怒伤到身体,祝峰只能做出最后的妥协:“等下星期你去沪城做完检查,我们再商量一下这孩子到底留不留,肯定要以你的身体为先,检查好了,真的确认过没事了,我们再要孩子。”
林雪觉得祝峰最近一段时间行为有些诡异,恋爱结婚这么多年,枕边人的情绪,她作为最亲密之人如何感知不到。
他是在焦躁不安些什么东西,可几次三番问他,他又轻轻带过,不肯吐露真言,林雪实在被他惹恼,刚刚才口不择言说出那些话伤害夫妻情分。
祝之繁是无条件站在林雪这边的,不过听者有心,却也将祝峰的话放在心尖上,林雪身体不好,现在又查出来怀有身孕,她便主动提议道:“我可以帮忙照看台球馆和游戏厅的,反正我在雾城也没事做。”
林雪自然舍不得祝之繁替她分担生计,严词拒绝道:“你是来沪城做客的,哪有让你看店的道理?别胡闹!下午我就去镇上的劳务市场转转,请一个小伙子来店里帮忙。你不知道平时来店里打游戏玩台球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不好抛头露面的,要吃亏!”
祝之繁颇有些耍无赖地挂住林雪的手,摇来晃去,娇蛮地说:“我很聪明的,不会让自己吃亏,从小我哥哥就带着我在这些场子里连轴转,仗义每多屠狗辈,我哥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这些人看着吊儿郎当的,但是较真起来,人品也不会怎么样。”
林雪不听她的,祝平凡这些年在族中威望甚高,人人忌惮敬畏,堂堂祝家千金肯屈就茅庐,已经让这里蓬荜生辉了,林雪说什么都不肯让祝之繁帮忙看店。下星期又要去沪城打搅祝家,她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能让之繁在她这里跑堂。
只不过祝之繁何等的倔,心中想定的事,必然付诸行动。
第二天一早,人还躺在床上,听到楼上楼板传来的起床动静,她就利索翻身起床,什么都抢着替林雪干。
前一晚台球馆开到凌晨两点,林雪实在贪困,几张球桌和一地的烟灰烟蒂饮料罐都没收拾。年轻人不讲究,一楼的公用卫生间尿味骚气冲天,蹲式便器周围一圈都是风干的浓黄尿渍,一夜醒来,不知是谁把卫生间里的蚊香都给尿灭了,眼下厕所门一开,飞出好多苍蝇蚊子。
林雪干呕起来,捂鼻跑去外面呕吐。
祝之繁潜伏其后,金刀阔马,动作十分利索,拎来一瓶消毒水和一桶干净的水,就开始冲洗卫生间。
等林雪吐完回来,人都看傻了,祝之繁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居然穿着一条昂贵的真丝睡裙,脚上蹬着一双沙滩人字拖,正在埋头苦干认真清洗便盆。
这姑娘真是一点不娇气不矫情,明明有资本骄纵一生,却拿得起放得下,看得林雪眼眶都有点热了,这样好的女孩,将来真是不知道要便宜了哪个小子。
祝之繁言出必行,说帮林雪看店,等下午曹敏给她来电的时候,她正在帮林雪替客人结账。
曹敏在电话里哇哇哀嚎:“之繁姐,你今天怎么没来山庄,我们不是约好了今天下午一起看电影?我从我爸的收藏室里找到了好多好莱坞大片,都是未删减的版本,可劲爆了,结果你没来,都没人陪我看电影。齐远也是,让他从工作室偷溜出来看电影,他还嫌我聒噪,你们一个个真是不厚道!”
想来自己的手机号也是被齐远“出卖”出去的,祝之繁一心两用,一边摁计算机给客人结账找零,一边肩膀夹着手机笑道:“我今天有事走不开,下次吧,你想看什么片子再约我。江与舟呢?他不陪你看?”
曹敏一下坏坏笑起来:“他啊……说起来你不信,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心不在焉的样子,精彩、有意思极了。我说你没来他失望了,他有点被戳中的样子,但你知道吧,他这人就那张万年扑克脸,我多开他两句玩笑,他也不见得会生气的。昨天你们一起下山,路上是不是还发生了点什么啊?”
祝之繁耳朵烫起来,那种心跳失序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想起了下山路上,他拉起自己的那只冰凉的手;想起拥挤车厢里,她小肚鸡肠的暗中置气;想起炎热公交站台,他叫住她,为她去买创可贴的样子。
是无可奈何,也是甜蜜的心动。
他不如她的意,恰令她着了他的魔。
她此生没为谁心动过,生平第一次在情场上棋逢对手,便遇上万年不化的寒冰,她浑身炽热如火,天生嗜冰,对宿命般的吸引无法抵抗,并且一步步上瘾。
心底有一个警告的声音:祝之繁,你这是在以卵击石。可与生而来的一股韧劲却让她绝不服输,不屈呐喊:头破血流又如何。
这世间谁也不容许错过十八岁的心动,十八岁只有一次,这样一生一次的心动也绝不会重来。
只有成年人才清楚,以权衡利弊后的妥协冠上心动的名义,那样的行径有多卑鄙无耻、不堪一击。
***
高考成绩揭晓的这个夜晚,齐远离家彻夜未归,他领着一帮兄弟去帮祝之繁看顾场子。
祝之繁觉得他三天没挨齐军的打,皮可能又痒了,见他一直赖在台球馆,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台球砰砰推了一局又一局,还丝毫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忍不住拿起扫院子的笤帚赶人:“你没参加高考,但你家那个今晚不是揭晓高考成绩?不去见识一下状元的诞生?一定很热闹,听说清北抢状元可热闹了。”
齐远嘴里叼着烟,眯起慵懒的眼说:“老子回去干什么?见证江与舟的人生巅峰,以此来显示自己活得有多垃圾?齐军看见我,气不打一处来还差不多。”
他微拗起下巴,拿一双鹰眼啄她:“你不也今晚出分?还这么淡定帮林雪看店,你也是够可以的,你爸妈没连环夺命call啊?”
祝之繁笑得很从容:“我独立惯了,我妈从不操心我,能让她操心头疼的只有我哥。我爸,估计也就知道我已经高考完这水平,几号出分,还没记他几号开庭准。”
齐远把肩一耸,冷不丁道:“你爸是律师?”
祝之繁点点头:“是啊。”
齐远夸张地wow了一声,“你真是绝,不仅姓氏是江与舟最讨厌的,就连你家里干什么,都是郝红萍母子最嫉恶如仇的一行。”
祝之繁无辜躺枪,觉得自己招谁惹谁,姓祝天生该死啦?律师又怎么了,不仅她爸是律师,她妈也是律师,两人合伙开的律所也算得上是业界的一块金字招牌了。
她很快反将齐远一军,贱兮兮地询问道:“今晚曹敏已经给你打了三通电话了,啧啧,才认识几天啊,就难舍难分了?”
提到曹敏,齐远简直狂躁不已,从没见过这么聒噪黏人的丫头,比甩不脱的牛皮糖还棘手。最重点的是,曹汉青已经如鬼魅一般盯上他,笃定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碍于郝红萍的面子不好发作,这几天给他安排的组内作业,光是拉胚就已经让他废掉半条命。
见他这副苦恼的反应,祝之繁嘲笑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曹敏多大气又娇俏的一个女孩,国外长大没那么多七弯八绕的心眼,单纯活泼心肠直,看起来比他中意的那个曾窈年要明媚敞亮多了。
齐远的人生是苦暗的底色,需要曹敏这样鲜亮无畏的颜色来点亮,祝之繁搭搭他的肩,劝他多惜眼前人,别为了那些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而自寻烦恼。
“你今晚真不回家?”
“不回!”齐远想也不想地道。
“也好,那就和我一起庆祝吧。”
齐远斜眼睨她:“对高考成绩这么有把握,确定是庆祝,而不是安慰?”
祝之繁十分自信,脸上闪耀着笃定的光芒,“自然,我一步一个脚印自己努力来的,沪城大学应该差不离。”
齐远一个踉跄,险些把手里的杆子弄折,“见鬼了,你怎么要跑去和江与舟一个大学?”
祝之繁有点迷茫:“江与舟也要去沪城大学?”
齐远冥顽不灵的表情讥诮道:“他和他妈就是疯子,北京那两所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他眼睛看都不看的,郝红萍也让他报沪城大学。”
祝之繁眼里透出意外惊喜:“真的?”
她已经开始畅想,江与舟要是开学的时候,在沪城大学见到她,脸上的表情该有多精彩。至少不能比他之前见到曹敏的效果差。
齐远白她一眼:“煮的,赶紧查分了,早过八点了,你到底查不查?”
小郭一群人也围过来,催大姑娘上轿一般催祝之繁:“快查快查,憋死我们了,要不是老大提前吩咐我们别瞎起哄,八点整那会我们就嚎天嚷地让你赶紧查分了,玩心跳呢这是。”
祝之繁啼笑皆非,一群人比她这位正主还猴急。
在手机里打开查分登录界面,祝之繁输入账号密码,页面跳转查分中,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谁知这时候于静梅来了通电话。
祝之繁无辜地接起电话,齐远他们粗口连连,都什么时候了啊,居然来一通电话,齐远几个骂爹骂娘,引得台球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朝这边看热闹。
等祝之繁挂了电话,镇定看见页面的分数,面无表情把齐远他们给吓坏了。
齐远已经迅速朝身边一圈人滚去凌厉的眼神,嘴上干笑说:“哈、哈,不就高考吗?有什么了不起,爷爷我还没考呢!咱不稀罕!”
祝之繁深深看他一眼,唇角的弧度不抑不扬,齐远被她盯的发毛,差点以为她要哭出来了。
谁知祝之繁下一秒哈哈捧腹大笑起来,齐远这才知自己上当,又气又笑,抡起宽掌就往祝之繁的背上砸,偏她咳嗽还没好利索,一边笑一边咳,弄得齐远不敢下重手,只敢轻轻在她背上一揭而过,真是一位打不得骂不得的祖宗。
齐远冷不丁问她:“你会游泳吗?”
祝之繁一脸疑惑:“会啊,我小学还是校游泳队的,当时省队还有人专门来我学校挑苗子,人家看中我了,不过我妈觉得当运动员太苦,没必要才小学就把我人生的路给限死,后来没同意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