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之繁皱着眉,看了一眼冲她们微笑的温晗,表情平淡不算太冷漠。
曹敏低声问她:“你要不要也给与舟哥哥写一张明信片?我们这次旅行结束,你不是很快就要回沪城去了?往后我们再想见到你可就难了。有什么话你想对与舟哥哥说,可以写在明信片上,不过他收到明信片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回沪城了吧……”
祝之繁的眼睛似有若无掠过温晗的脸,想起了那个清冷的身影,顿了一下,伤心倔强地摇头说:“不了,他未必喜欢收到我的明信片。”
曹敏又劝了几句,可祝之繁心意已决实在不想做一个不讨喜的唐突之人。
曹敏觉得好遗憾,这将会成为他们十七八岁时的美好回忆。
从遥远的长白山邮局寄出明信片,许久将来的某一天,或许是十年、二十年后,他们不经意间翻出来这张当年的明信片,无论那时的他们已经被岁月侵蚀成什么模样,都应该会迅速回想起这段有关青春的旅行,然后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
时光过去了就不会重来,但留存于时光里的那些美好人和事,却可以永久刻骨铭心。这份专属于北纬63°的青春浪漫,注定会随着时间的冲刷,被掩埋在记忆深处。明信片很重要,它会成为穿梭时光的使者,在看似遥远无比的未来,成为开启回忆宝匣的钥匙。
若没有这样一份可以佐证过往的“信物”勾起陈年旧事,将来她们又凭何吊唁这美好不复再来的情窦初开?
曹敏郑重写下寄给齐远的明信片,她告诉齐远,他是她见过的人里面,唯一一个脾气臭的堪称猖狂的人,但她却愿意尊重、陪伴他的“猖狂”,因为她真的好喜欢他啊,喜欢到连他的年少轻狂都带着仰视、欣赏的目光。
小小的卡片,写满了曹敏的“狂人观察日记”,她笔下的齐远敏感、正义、聪明又刻苦,是别人所见不到的正面齐远。那个齐远是发光发热的,正在为自己的理想默默努力与学习,成天与脏兮兮的泥巴打交道,每天都是工作室最晚下班的人。
大约是在休息平台耽搁了太久,等曹敏和祝之繁从邮局出来的时候,天上居然下起了毛毛细雨,山间甚至不知什么时候拢聚起一层白雾。
齐远和江与舟他们在旁边的零食店里躲雨,店里的雨伞和一次性雨衣没多久就被抢售空了。齐远挤到买雨具的队伍里,拼死拼活才抢到三件雨衣,忍不住朝天骂了一通:“天气预报也太不准了,气象站的那帮人能不能靠点谱?说是阴天,怎么还下起雨了!”
店员见怪不怪地说:“山里的天气谁说得准。”
三件雨衣自然是先紧着队伍里的三个女生使,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谁也不想前功尽弃,与天池失之交臂。
边上带团的导游已经开始给游客做心理按摩:“如果下雨的话,大概率山顶是有大雾看不见天池的。不过没关系,重在体验嘛,一路的风景也很美的。大家穿好之前发的雨衣,我们收拾收拾马上重新出发,没准到了山顶,雨也停了、雾也散了,大家就能看见天池了!”
游客们纷纷抱怨:“看不见天池,我们还去什么山顶啊?累死累活,见不到庐山的真面目,也没提前跟我们说看不到天池啊!”
还有人说:“早知道我从西坡上了,西坡虽然景点少,但上山看天池只要半小时不到。刚刚没下雨的时候,我选西坡上山的朋友早就到山顶了,还给我发天池的照片来着,后悔死了,北坡的运气也太不好了!”
江与舟见此情形,开始征询大家的意见:“下雨了,我们还接着上山吗?不一定看得到天池。”
齐远没立即发表意见,而是转头问小郭:“黑牙他们几个呢?刚刚还在这,怎么一眨眼功夫又不见了。”
小郭挠挠头,龇牙咧嘴地捧着肚子说:“我们几个好像吃坏肚子了,轮番去厕所,远哥,你肚子不疼啊?”
齐远脸上的肌肉抽了抽,经他这么一说,还真是觉得肚子隐隐有点不对劲。
不过他没太在意,那点轻微的疼痛尚在可以忍受范围,现在也没有要上厕所的意思,便催促小郭去厕所找一找黑牙他们几个,大家抓紧时间集合重新再出发。
曹敏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一直默默望着齐远笑而不语,齐远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忍不住问她:“我脸上长麻子了?你干什么一直盯着我!?”
祝之繁同样用那种神秘兮兮的笑容看着齐远,心里在说:你小子艳福不浅,那张告白明信片,曹敏可是花费了好大的心思写的。
大家在零食店集合完毕,齐远点完人头发现自己人全都到齐了,唯独少了温晗。
曹敏正好就此拿腔,忍不住发牢骚道:“她怎么那么事儿?本来就不是跟我们一伙的,也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就私自掉队,出了事情难道还要我们给她担责?”
祝之繁后知后觉地问:“敏敏,你不肚子疼吗?齐远他们肚子都有点不舒服,你早上是不是也吃饭包了?”
曹敏大手一挥,生龙活虎回道:“饭包我从小吃到大,从没吃坏过肚子。”话音刚落,曹敏便马上反应过来:“温晗难道吃坏肚子,也去洗手间了?”
齐远笑话她肚子里有一个铁胃,他们几个男的,除了没吃饭包的江与舟之外,全都阵亡。
“你要不要去厕所找一找温晗?没准真是在那。”
曹敏敌我分明,站在祝之繁的角度上同仇敌忾,犟嘴道:“不去!她自己不声不响消失,去厕所也不说一声,凭什么我要冒雨去找她!”
江与舟叹息一声道:“我去吧,你们集合好了可以先出发,外面下雨你们走台阶小心路滑,我在洗手间外面等一下温晗,等她出来马上去找你们。”
他的眼睛好似浅浅掠过祝之繁的脸,面存担忧地凝视了她一会。她心高气傲,不屑和温晗同行为伍,从山脚出发开始,就将自己和温晗视如空气毫不待见。
祝之繁一路上的拍摄角度喜欢猎奇,经常走着走着就脱离队伍,一个人跑去寻找摄影机位。这会下起雨,山路打滑,她再这样随心所欲地到处乱跑,叫人如何能不担忧?
曹敏借题发挥,原本想当众显一显那个温晗到底有多烦人,没想到反倒给了她一个单独和江与舟相处的机会,愧疚地向祝之繁投去负荆请罪的目光。
江与舟走出零食店去找温晗,祝之繁盯着那个背影心里不是滋味,胸腔咕嘟咕嘟冒着酸泡,一路隐忍着的怒意快要到达忍无可忍的边缘,当众撂下冷冷一笑,第一个带头冒雨重新出发。
曹敏急急忙忙追了上去,喊她把雨衣的帽子戴上,别打湿了头发。
再往上走,步道上前往山顶的游客越来越少,还时不时迎头遇上满脸失望的游客从山上下来,嘴里都在抱怨好不容易爬到山顶,结果山上全是厚厚的白雾,满目望去什么都看不见,更别提隐藏在白雾之下的天池了。
祝之繁像一匹孤兽冲锋在队伍前面,风雨扑打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利索,却毅然前行。
山上每下来一个人,就会劝还在上山的人赶紧下山吧,上头都是雾,根本看不到天池,不要白费力气扑空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犟,明知山上一场空,却仍旧不管不顾地一步步向山上攀登。甚至每踩上阶梯一下,她脚底都带着一股狠劲。
她将台阶当作江与舟,每一脚踩上去都是恶狠狠地出气。他绅士、他君子,他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真是气煞她也!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表达自己的醋意与不满呢?祝之繁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只能将怒意化作脚底的步伐,打铁一般,每一脚都狠狠捶打在阶梯之上。
不知这样埋头沿着步道攀登了多久,祝之繁已经遥遥领先众人,成为大家视线里的一个半大不小的黑点。
曹敏实在走不动了,她也开始闹肚子了,可恨前后左右根本没有厕所供她解除痛苦。
不仅是曹敏,齐远小郭他们因为吃坏了肚子,加上爬山体力消耗过大,无不拧眉捧腹,脸色异常苍白。
曹敏捂着肚子,一边气短急促呼吸,一边痛苦忍受肚子里的翻江倒海,几乎要哭出声来,对齐远说:“不行了,我肚子好疼,现在必须马上下山去那个休息平台上厕所,你跟小郭他们还继续上山吗?我把身上的雨衣脱给你们,你们跟上之繁姐。”
齐远无力地靠在步道栏杆上,苦笑道:“早说就好了,我跟小郭他们见你们两个女的都没喊停,我们怎么好意思说不上山了?你还忍得住吗?我们这会就下山,下山比上山快,你再坚持个十分钟。”
曹敏对下山时间欲哭无泪,肚子一阵一阵下坠绞痛,指了指遥远步道上仍在埋头苦攀的祝之繁,不放心地说:“那岂不是只有之繁姐一个人上山?”
齐远搀住曹敏,粗着脖子朝山上喊道:“祝之繁――你个傻缺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们肚子疼得不行,先下山找厕所了,手机保持联络,看着点脚下的路别摔了!”
祝之繁被齐远一吼,大梦初醒般回过头,伫立在狭长曲折的登山步道上向下俯视,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脱离队伍那么远,齐远他们都快埋到山间的雾里去了。
她朝山间的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放心。
唇角居然还扬起微微的笑,像云山神女一样,周身围绕着一层朦胧的薄雾,叫人瞧不出她身上负气的莽劲,画面只剩平静柔美。
或许人生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孤独吧,彻底独行上山的祝之繁,开始真正享受属于自己的孤独。
她花了半小时冒雨到达山顶,山上果然什么都没有,目之所及只有不尽白雾。
傻傻的她,傻傻站在护栏边上遥望云海发呆,天空飘洒的雨丝犹如针尖纷纷穿进她的皮肤,一切是那样不知所措与茫然。
她一会儿想,如果今天是个晴天该有多好,她现在看到的就是天池,那画面一定极其震撼!池水如天空之镜,远处云绕群峰,人到了这样的美景前面,心中一定没了任何烦恼。
一会儿又忍不住去想,江与舟这会是不是和温晗依偎半山的屋檐下,他们比肩而立,一起遮风挡雨,或许偶尔还会闲情逸致地欣赏一下雨雾缭绕的如画山景。
祝之繁感慨嫉妒真是人类身上最不美好的缺点,看着别人拥有幸福,便会觉得自己这般立在山顶寒风中遭受风吹雨打是多么可怜可悲。
她捏紧拳头,忍不住朝云海小声呼喊了一句:“江与舟,你混蛋!”
云海没有给她任何回音,周围也没有其他游客了,祝之繁便壮着胆子使出全身力气朝浓密的云海无比大声发泄喊出:“混―蛋――!”
混蛋――混蛋――就连云海的回音也帮着她一起骂。
江与舟你混蛋!她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眼角忍不住流淌出泪水。
给了我希望,让我误以为你这次旅行是想跟我和好,却转头又将那希望残忍地踩灭,将你身上的善意与温柔全都给了别的女生。
“还有别的吗?除了混蛋。”江与舟不知什么时候黑着脸静悄悄出现在她的身后。
祝之繁乍然听到他的声音吓得一颤,防备地原地后跳一步。
再后退两步可就要撞上围栏掉下山去了,江与舟被她吓得不轻,顺势拉住她的手,将她整个人往怀里带。
祝之繁在他的怀里呆呆望着他,惊吓之余,满有些被人揪住小辫子的惭愧与无地自容。
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双颊绯红问道:“你怎么来了?”
江与舟盯着她眼角的水珠,似乎在凝眉思索那到底是雨水还是泪珠。
他从半山腰上来,在山顶寻找了一番,找到她时,看到的就是她像一尊石像那样呆立在山巅,不知道她那样在雨中站了有多久,一动不动,背影孤零零的却很倔强。
“为什么骂我?”
祝之繁眼神躲闪:“你哪只耳朵听到我骂你?”
她抵死不认账,反正她超大声骂的那句混蛋无名无姓,可没有指名道姓这混蛋是谁。
江与舟捏紧手掌,将她的手完全裹在掌心,平静地将她刚刚的话一字不落复述出来,连音量的大小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江与舟,混蛋,混―蛋――!”
先轻后重,先抑后扬。
祝之繁沸着脸哑口无言,试着挣脱掉他的手掌。
江与舟却是将掌间的力道越箍越紧,等祝之繁明白过来他并不想松手,她才突然反应过来,手掌传来的温度何其灼热与暧昧。
那地方是一块烙铁,一寸寸融化掉她的口是心非与倔强伪装。
手掌那小小一方天地,正孕育出无限的酥麻甜蜜,是两颗正在渐渐靠拢的真心。
祝之繁毕竟是女孩儿,到底面皮薄了些,感受到手被他一直牵着都牵出了汗,小声如蚊吟请求道:“能不能先把我的手松开?”
江与舟对她的请求视若无睹,面容沉静道:“祝之繁,不许你再这样一意孤行地淘气,下着雨,路很滑,山上根本没几个人,齐远他们也早就下山了,你一个人在山上出了事怎么办?”
祝之繁忍不住含沙射影道:“你管我干什么?这世界有的是其他人要你管。”
江与舟无奈地摇头,算是败给了她,“我倒是想管你啊,可是你给我机会了吗?我以为我们昨天在火车上已经开始了破冰之旅,至少你肯主动和我说话了。可才好了没几个小时,昨天晚上你又开始不对劲。”
祝之繁睁圆了眼睛瞪着他,她为什么不对劲,难道他心里没数?
“别跟一个可怜人计较那么多,记得火车站那桶酒吗?那是温晗妈妈留下来,她唯一能带走的遗物。”
“祝之繁。”江与舟突然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那天你从我家里离开,其实我后悔了。”
其实在他叫她名字的时候,祝之繁就完全不敢再抬起头了。
他的语气好温柔,同时又好严肃,仅仅从他口中吐出她的名字,祝之繁就已经开始了百转千回的期待。
这期待既紧张又害怕,一颗心沸腾得快要跳出嗓子来。
“那天之后,你不再将我看在眼里。河边的小舟、镇上的书店、夜市的烧烤摊、曹伯伯的山庄……那天之后我们重逢了无数次,你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有时候安静下来,我会不自觉难过。如果我之前的行为伤害到了你,请接受我诚恳的道歉,对不起,祝之繁,你是一个好女孩,沪城带给我们家的伤害,不应该强加到一个无辜善良的女孩身上。”
祝之繁安静羞赧地低着头,此时哪还敢光明正大地抬眼看他,耳朵烫的都快燃烧起来。
“还有,你不问问我吗?为什么那天之后,我们会诡异地在小镇上开始高频‘重逢’?你难道没发现,自那以后,我经常各种‘巧合’地出现在你面前?”
祝之繁呆愣地仰起红颊,雨中的他,微笑起来英俊又迷人。
脑子不会转动了,所以他的意思是――后来的他,为了见到她,竟创造出那么多“巧合”与“不巧合”的偶遇和重逢?
江与舟握紧她的手,站在山巅,指着远处随风翻滚的云海。
“看见了吗?风在动,云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