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之繁在一旁笑道:“哎呀,和一位天才是不好打交道的,慧极类妖、狡猾多端,你下的套他不肯钻进去,还得时时防着他把你给诈蒙圈了。还好、还好,在我的负隅顽抗之下,总算没有城池失守。”
曹敏笑着追问道:“你们都非赢不可吗?”
江与舟维持风度不曾颔首,祝之繁点头如捣蒜,表达誓死要赢的决心。
曹敏见状了然于心,佯装出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哎呀大叫了一声,众人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纷纷将目光调去她的脸上。
曹敏仰头望着机场电子屏上的时间,唏嘘道:“都这个点了……我们是不是晚点了将近四十分钟?郝阿姨在闸口外面接机一定等太久了。”
齐远吓了一跳,见了瘟神一般:“你发什么神经,谁说郝红萍要来接机?”
曹敏定定看他一眼,面不改色地说:“就知道你是这反应,难怪郝阿姨让我瞒着你和与舟哥哥。她在省会带托福班,今天上午刚结了一个班,下午准备搭我们的车一起回雾城。我爸知道郝阿姨要搭顺风车,特地亲自从雾城出发来接,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一会郝阿姨坐我爸开的小车叙旧,我们坐司机开的商务车。”
大家正为着郝红萍突然现身接机而叽喳纷说着,谁也没看见祝之繁此时迅速呆冷下来的表情。
她低头望着自己左手空空如也的掌心,不敢相信那只紧握了一路的手,在听到郝红萍要来接机时,几乎第一时间松掉了自己的手。
就连江与舟自己也很意外,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松开了祝之繁的手,脑子有了片刻的空白。
一时心头弥散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情绪,面对祝之繁惊措与失望的表情,江与舟心里感到刀割般难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受,明明这只是一个游戏,但他却深陷其中,尝出了一种背信弃义的叛徒滋味。他甚至开始相信,门徒犹大在背叛耶稣的时候,心灵上必定不是全身而退,这世上没有哪一个叛徒,能真正获得心灵与魂魄的完全安宁。
江与舟不敢看那双呆滞掉的眼睛,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警鸣: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刚刚那样是抛弃了她?
可理智又让他不愿承认自己的无情。
他怕她含泪的目光会将自己凌迟,便选择将视线偏移到远处,尽量让自己显得风轻云淡:“对不起,繁繁,我输了。”
祝之繁不是木头,神经大条不代表她对人类复杂高级的情绪无所感知。确实鼻子已有酸意,但那阵酸涩在酝酿成滔天的委屈之前,已经被她脸上的强颜欢笑消化掉了。
“你输了,江与舟,乖乖等着接受本小姐的惩罚吧。”
江与舟再度听到她的声音,竟有一种逃出生天的侥幸,他的内心在不为人察觉的角落松了一口气。
重新握紧她的手,掌间却是怎么也揉拧不开的一只拳头。
她愿意接茬,却不代表自己心里完全不在意他刚刚的行径,于是只能倔强地握紧拳头,不接受他的牵手。
江与舟只好走近她身侧,压低声音对她歉疚地解释道:“繁繁,遇上你之前,我从没想过我会谈一场恋爱。我们家情况比较复杂,我爸走了之后,我妈……有很长一段时间神经过度紧张。她不允许我放学后在外耽误一秒,每天要掐时掐点到家,晚到一秒她都会像惊弓之鸟,害怕我是不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除了准时回家之外,她对我的学习也有很严苛的要求,尽管我从小到大在学习上没让她操过什么心,但我爸的离开对于她来说,人生再也没有什么能输得起的东西。她不许我谈恋爱影响学习,也不许我的青春期出现任何叛逆,我能理解她的痛苦,所以一直以来身边不曾有什么走得太近的女孩,我怕她误会,也怕她会给别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祝之繁只是恨恨地瞪着眼睛,冷漠戳穿他的谎言:“不对!你说谎!你说你不曾接近过什么女孩,但我最初见到你的时候,你分明和曾窈年走得很近,你们还一起单独在镇上的饭馆里吃饭!”
江与舟哭笑不得:“窈年?她不一样,她从小是我妈看着长大的,她妈没辞职做全职太太前跟我妈是同事,我们两家以前住在一个筒子楼里。她顶多算比我晚出生三个月的妹妹,你怎么连她的醋也要吃?这样捕风捉影的罪名我很冤枉。”
祝之繁心里不是滋味,但也明白那种不依不饶的女孩很讨厌,可事情逼到眼前,她多么希望自己的不满与委屈有一个宣泄的口子。
原来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需要承受那么多的不易与辛酸。她此刻多希望自己是一个失了理智的“坏女孩”,横天横地,不管不顾,绝不会因为卑微地爱着一人就轻易妥协。
无论是刚刚的突然松手还是曾窈年,都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了她的躯体里,或许表面上的伤口看起来只有针眼那么大小,但刺就是刺,它像魔鬼的锯齿狠狠咬住肉芽,它不会因为藏在皮肤之下看不见而就不存在了。
“你还在生气吗?那么我对你承诺,刚刚那种情况只会发生一次。我已经长大,高考也已经结束,一切木已成舟,我妈不会再反对我恋爱,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事实才恍惚间松开了你的手。还有,你想怎么惩罚我,我都无条件接受。”
祝之繁哼了一声,捏拳将他从身边推开,“我不想惩罚你,我决定惩罚自己。”
江与舟一脸百思不得其:“?”
祝之繁轻叹一声,看着人来人往的机场,几度惆怅地说:“与舟,我们玩的是牵手游戏,我们一开始被争强好胜之心蒙蔽,自以为聪明地制定了游戏规则,谁先放手,谁就输了。但我们却忘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放手是同时的。无论是你先松开了我的手,还是我先松开了你的手,其实在我们选择放手的那一刹那,也意味着另一个人的松手。同时同步的放手,满盘皆输,又何来赢家?”
江与舟凝视着眼前面目失落的女孩,恨不能将她紧紧拥进怀里。他想起了她在飞机上的笑,睡着时因为做了一个好梦,那笑容绵长无期,一想起那样的笑曾在她的脸上久久停驻,江与舟更加心疼愧疚无比。
祝之繁捉起他修长有力的手臂,骄傲地在那上面烙下一圈牙印:“惩罚你被我咬,惩罚下午回到雾城,今天之内我不再联系你。”
江与舟虽痛却笑,笑得感激不尽道:“好!”
目视着江与舟为她去转盘那里取行李,他的目光依依不舍到连取行李的间隙,都要时不时回头观望一下她脸上的情绪是否真正好转。
只有祝之繁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原谅。
因为如果先松手的人是自己,被抛下的那个人就是江与舟。
她将心比心,能感受得到先被抛下的那个人会有多伤心难堪。如果一场游戏里注定要有人做失败者承受那样的痛,那么她不愿让他输。
是他先在长白山的之巅握起了自己的手,是他先向自己迈出了第一步,面对一个鼓起勇气走到自己面前的人,她绝不会让他输。
***
回到雾城,迎接祝之繁的,是无与伦比的烈烫。
天气预报说这座沿海小城两天后将会有台风过境,这是台风来临前,太阳在这片土地上最后的狂欢。
后来的祝之繁才恍然明白过来,当时的天气何其像这趟长白山之行,是乐极生悲后的曲终人散。
林雪和祝峰已于两日前从沪城返回雾城,螳螂或许心有惭愧,等祝之繁再度出现在林雪家时,螳螂已经了无踪影。
祝之繁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包包东北特产,兴致勃勃地向林雪和祝峰展示,她还给皮皮带了一件儿童貂毛马甲。
东北人喜欢穿貂,商场夏季都在卖貂,原本祝之繁想给皮皮买一顶貂帽,但柜台卖衣服的大姐一个劲向她推销价格更高昂的紫貂马甲,祝之繁耳根子软,最后还是买了马甲。
院子里的台球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没有营业,平时家里不营业的话,林雪就会把孩子带在身边。可祝院子和楼上都不见皮皮的踪影。
饶是祝之繁再怎么乐天无邪,也看出了这个家气氛不对劲。
是哪不对劲呢?祝峰和林雪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勉强……
她尽量维持脸上的笑容,让自己显得漫不经心,实则很小心翼翼地问林雪:“雪姐,你这趟去沪城看得怎么样?”
林雪望着她,只是淡淡地笑着不说话。
祝之繁看了那笑容,竟品出了一丝弃世的意味,心头不由一阵心惊肉跳,将急切想知道答案的目光转去向祝峰求助。
祝峰苦笑一声,捏紧了拳头摇头说:“你爸已经替我们找了沪城最好的专家,是我们太无无知,一直不将病当一回事。小病不治,熬成了大病。”
祝之繁的心瞬间触礁下坠,整个人紧张到喘不过气来,她是多么害怕听到那个字眼,心里一遍遍祈祷说:不会的,雪姐这么年轻,不会得那种病的!
祝峰似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颇是逃不脱宿命地仰头叹息说:“胸腺癌,这次确诊了,差不多四期初,三期末。”
祝之繁完全愣在了那里。
林雪怨怼地瞪了祝峰一眼,责怪他吓到了孩子,强笑着说:“医生说我还年轻,这种病年轻人得情况会好很多,最起码半年内我死不掉的。半年……我能安排好多事情呢!”
明明是微笑着说这些话,可当林雪说完,无论是祝峰还是祝之繁都已经泪流满面,不忍再看着林雪的强颜欢笑。
祝之繁陷入短暂的沉默后,突然不管不顾地拽住林雪的手说:“我们去沪城!在这怎么治病?雪姐,你放心,我爸和我妈认识很多医院的门路,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找到最好的医生!我跟你说啊,我爷爷前年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股骨粉碎,送到医院的时候,急诊里的人都摇头说小老头这回怕是要丢了性命。但你知道吗,后来我爸替我爷爷请到亚洲最顶尖的专家给他做手术,我爷爷下了手术台,不仅活得好好的,而且半年后又能生龙活虎地去地里鼓捣他的那一茬茬西瓜苗了!每年夏天他都要给我送好多自己种的西瓜,又甜又脆……”
林雪再也笑不下去了,唇角慢慢无力向下牵引,明明是想笑的,可看起来却像是在哭。
“傻孩子,是别的病,我也搏一搏了。可是你知道,上天给我的命盖了这个字的戳,我逃不掉的。你爸妈对我的病都很上心,他们对我太好了,又是请人吃饭,又是打点红包人情,饭局上光是一瓶酒,都值好几千。”她温柔地抚摸着祝之繁的手背,“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我是托了你的福才享受到这么好的医疗资源。你们家对我们的恩情,我和峰哥无以为报。”
林雪絮絮叨叨地说着,祝峰闻言铁汉落泪,一遍遍无言擦拭自己眼角泉涌似的泪水。
“对了,我们回雾城的那天,你妈妈说你的录取通知书到了。是沪大的法律系,很好的学校,不过怎么不去政法大学呢?念法律专业的话,政法大学不是更得天独厚?年轻时我也做过那样的高考梦,不过我们小地方嘛,教育资源有限,我那个年代能考上个三本都很了不起了。”
林雪定定地含泪笑望着祝峰:“峰哥,你一直觉得自己书得不多配不上我。那么我们约定下辈子吧!下辈子你要在大学里找到我,我们一起念本科、念研究生……我不开没日没夜的台球厅了,你也不开老是被各种突击检查交罚款的游戏厅,我们不过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了。下辈子,我们就当老老实实的上班族,我们周末就带着皮皮去游乐场、去动物园、去公园……”
林雪越说,眼里的视线越模糊,她眼里的泪啊,蓄得如此饱满,却依旧坚强地不轻易掉落下来。
她怔怔地讷讷道:“皮皮,我的皮皮……下辈子我们还能成为一家人吗?还有肚子里这个……峰哥,你说人有下辈子吗?”
说到孩子,再坚强的内心,也伪装不下去了。
林雪和祝峰抱在一起痛哭,祝之繁觉得自己这是看到了什么样的人间惨剧,人这一生冥冥求索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像一缕游魂,拖着不听使唤的身体逃奔出林家。她是那么慌不择路地选择逃离,失去了以往鲜活无畏的勇气,根本不敢面对这一切。
这个短暂的假期实在承载了太多。
面对爱情,祝之繁激动喜悦到认为快乐是没有上限的;而面对死亡,祝之繁灰心沮丧到对一切事物存在的意义都感到迷茫。
美好善良的人不配得到圆满吗?如果连林雪这样的人都注定得不到善终,那么这世界又有何公平可言?这世界向善向美的意义又在哪里?
祝之繁失魂落魄地在小镇上游荡了很久。镇上的书店、镇上她给齐远买T恤的那家店、她和齐远他们从游戏厅打完游戏出来经常去的那家烧烤店……甚至,因为只熟悉镇上几个地点,她鬼使神差无意识地逛去了江与舟家楼下。
门前花箱里的无尽夏开得丛丛生艳,就连植物都如此生机勃勃,此情此景未免太过讽刺,于是她在门前呆看了一会无辜的绣球花,便选择掉头离开。
漫无目的地走啊走,等她被西沉的太阳暴晒得皮肤快要爆裂开来,抬头遥遥一望,看见了那条金光璀璨的河流。
那是齐远他们的秘密基地,如今也成了她的。
两岸河坝因为台风逼近,已经堆起许多抗洪沙包,而河水因为上游提前泄洪,水位线高上来许多,曾经她和齐远他们在上头吃烧烤的石子滩,此时被浅浅的河水淹没着。
她脱掉脚上的细带凉鞋,将脚趾浸没在尚有温度的河水里,脚底一边踩在凌乱的石子上,一边用心去感受足底传来的每一道疼痛。
那条河流未必璀璨,但必定孤独。太阳会落山,河流会褪去光芒。
河面上有一个女孩伤心迷茫的倒影,以及一只孤零零漂泊着的舟。
看见河面停泊的那只小船,祝之繁还是忍不住给江与舟打电话。
电话嘟了两声就被快速接起。
江与舟似乎很是意外能接到她的电话,毕竟她的倔,他早已见识不浅。
“不是说惩罚自己今天不再联系我吗?”江与舟低笑一声,“也不知道是惩罚你还是惩罚我……”
他浅浅的笑声,在听到祝之繁疑似哽咽喉头的啜泣后立即顿住。
江与舟急问道:“你在哪?我现在来找你。”
祝之繁像个无措的孩子,一边哭,一边呜咽抽泣说:“河边。江与舟,我不要没有你在的那只船陪我……河面倒影里的我像只鬼,又丑又落魄。”
第31章 ◇
◎年少不知梦贵◎
江与舟骑着齐远经常骑的那辆自行车来到河坝边, 看见一个女孩摇摇晃晃走在被河水浅没的石子滩上,手上拎着凉鞋,低着头, 似乎在河水里专心致志寻找着什么东西。河水被黄昏染成了橙红色,女孩的短发偶被风吹起,似金线一般在风里凭空穿引。
一路上飞骑狂奔, 在看到那抹孤独的身影时,起伏不安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将自行车甩在马路边,江与舟纵身从堤坝上跳了下来。
“你怎么不在祝峰家里待着?”再往下走就要被水泡湿了,他朝她招手,示意她上岸。
祝之繁听到他的声音,赶紧收起了眼泪,她知道自己现在很狼狈, 却还是仰起头忍不住朝他破涕为笑, 有点惊喜道:“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