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夫人拉着顾婵漪的手,在客堂一角坐下。
她身后的小姑娘环顾四周,眼睛灵动,没有坐在自家娘亲身边,反倒挨着顾婵漪坐下。
“你是郑国公府的姑娘,我以前怎的从未见过你?你是刚进京的远亲吗?”小姑娘声音清脆,连声问道。
曹夫人佯怒,隔着顾婵漪,伸手拍她一下。
小姑娘吃痛,连忙收声,吐了吐舌尖,做了个鬼脸。
曹夫人见状又好气又无奈,“这是我家的小泼猴,你唤她婉儿便是,尚未及笄但性子跳脱,她平日口无遮拦,阿媛莫怪。”
顾婵漪眉眼含笑,声音轻柔悦耳,宛若林间的黄莺,“无碍。”
话音落下,顾婵漪转头看向曹婉,耐心解释,既是说给曹婉听,更是说给曹夫人听。
“如今正在西北镇守边疆的镇北大将军顾长策,是我的亲阿兄。”
顾婵漪顿了顿,在曹婉惊讶的目光中,继续道:“爹爹与阿兄远赴西北后,我便上崇莲寺苦修了,既为父母尽孝,也为阿兄及边疆战士们祈福。”
闻言,曹夫人手一紧,顾婵漪的腕子微微发疼,“你说你是盛琼宁的女儿?!”
顾婵漪回头,对上曹夫人满是惊诧的眸子,轻轻点头,面露疑惑。
“夫人怎知我阿娘名讳?”
曹夫人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眼底泛起淡淡怀念。
“我还未嫁做他人妇时,有缘与你娘见过几面。盛家二姑娘花容月貌,沉静文雅,性情随和,才貌无双。”
曹夫人低头看着顾婵漪的脸,观察片刻,语气透着欢喜。
“怪道我见你面善,你的脸型与眉眼,长得与你娘甚是相像。”
曹夫人拧眉,声音微低,疑惑不解。
“前些年,我参加赏花宴时,遇到府上二夫人,她说你去江南外祖家了,怎的在这寺庙之中苦修?”
顾婵漪瞪大双眼,甚是单纯无辜,仿若听不明白曹夫人的话。
“夫人许是记错了。当年还是二婶亲自送我上山的呢,逢年过节,二婶也会差遣府中奴仆上山看望阿媛,二婶怎会说我去了江南。”
曹夫人闻言沉默下来,直觉这位三姑娘说的是实话。
崇莲寺中的慈空主持德高望重,跟在她身边的人,品性自然不会差,且瞧三姑娘说话的神情,俨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曹夫人回想起昔日郑国公府二夫人在各种宴席上的言谈举止,神色微变。
大家伙都住在京中,沾亲带故,且宴席上不乏消息灵通者,是以彼此的底细或多或少都知道些。
顾家祖上乃科举兴家,顾老太爷一生清正,然而娶的继室却不是好相与的人。
曹夫人未出阁时,与母亲一道参加宴会,便见过这位顾老夫人,一头金饰,满身绫罗,盛气凌人。
这位顾老夫人不仅当着众人的面,恶语中伤已故原配的娘家嫂嫂,更有雷霆手段,牢牢把持着顾家中馈,暗暗磋磨原配所出的嫡长子,却偏偏让人抓不住把柄。
京中无人不知顾家那些糟心事,然而,却无人能将她如何。
好在顾川自己争气,顾老夫人断了他的科举之路,他便弃笔从戎,在军中闯荡出了名堂,后迎娶盛家二姑娘。
反倒是顾老夫人所出的嫡次子,文不成武不就,如今只能靠着国公府度日。
盛琼宁离世后,顾川没有续弦,只守着两个孩子度日。
是以,顾家平日的交际往来,皆是顾老夫人带着二儿媳出来应酬。
顾老夫人年岁渐长,此后出来的便是二夫人与她所生的顾二姑娘。
顾二夫人长袖善舞,伶牙俐齿,常常哄得人开怀大笑,是以京中权贵宴请时大多会请她。
早些年,人们还记得盛琼宁,记得国公府还有位大房嫡出的姑娘,曾问过顾二夫人,她说国公爷走后,盛家来人将三姑娘接去了南边。
年深月久,京中渐渐忘记这个三姑娘,连曹夫人自己都快记不得了。
谁知,今日她竟然在崇莲寺中遇见了顾三姑娘,甚至三姑娘一直在山中苦修,无人问津。
曹婉听罢,小小惊呼一声。
“你这些年都住在这寺中?成日与那些比丘尼作伴,吃斋念佛?!”
顾婵漪颔首,歪歪头,眉眼弯弯,“是呀。”
曹婉越加惊诧,将顾婵漪从头打量到脚,敬佩不已。
“这日子你是如何过得下去的?若换做是我,便是半日也烦了,定是吵着要下山的。”
顾婵漪莞尔,装似不经意般开口道:“我十岁上山,这六年来倒也习惯了。”
曹夫人听到这话,瞧着顾婵漪宛若白纸,天真懵懂的模样,心底顿时一冷。
尚未出阁的女儿家,不论性子如何沉静,若不是看破红尘无牵无挂,只一心向佛与世无争,怎会日日伴古佛,夜夜点佛灯。
除非被人诓骗上山,无法离开。
曹夫人娘家和睦,嫁进曹家后,曹家男子皆持正立身,后宅安稳,但这并不代表曹夫人不懂后宅那些肮脏手段。
曹夫人咬了咬后槽牙,暗道国公府这位二夫人可真是用心险恶,顾二夫人真是好手段,好心计。
屋中三人说了没几句话,便有其他夫人走进客堂。
御史中丞虽只有从三品,但甚为清贵。
曹夫人的性子大气爽朗,在京中圈子的人缘颇好,来的一行人互相见礼,曹夫人便一手牵着顾婵漪,一手拉着曹婉,走到众人面前。
顾婵漪身边没有长辈亲眷,又是由曹夫人引见,各位夫人便先入为主,误以为顾婵漪是曹夫人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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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夫人笑问:“几日不见,你身边怎的多了位这般好模样的姑娘?老实交代,你是从何处‘拐’来的。”
话音落下,众人皆笑,纷纷打趣曹夫人。
曹夫人连忙笑道:“这么好的姑娘,我若真的带回家去,恐怕人家兄长便要‘杀’回来了。”
曹夫人拍拍顾婵漪的手臂,“这位可是镇北大将军的亲妹妹,国公府里的三姑娘阿媛。”
话还未说完,便有夫人开口道:“莫不是去了江南外祖家的三姑娘?几时回的京?”
曹夫人顿时心中一凛,原来她并未记错。
当初顾二夫人确实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言府上三姑娘去了江南。
第十一章
曹夫人低头,对上顾婵漪清亮的眸子,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声。
她揉揉顾婵漪的头,向那位出声的夫人解释。
“李夫人想必是记岔了。
刚刚慈空住持说三姑娘这些年都在寺中苦修,为西北边疆军士念经祈福,保佑大晋边疆安稳。”
李夫人懦懦,喃喃道:“是……是吗?”
曹夫人语气肯定,“出家人不打妄语,慈空住持亲口所言,自然是真的。想来那下江南的,应当是别家姑娘。”
有心思灵巧的夫人,已然想明白其中关窍,看顾婵漪的眼神都掺杂着怜悯。
有反应慢些的夫人,深觉另有隐情却猜不透,但对顾婵漪的态度也和婉许多。
夫人们初次见到顾婵漪,拉着她的手问了不少话。
无非是寺中生活如何,平日是否有难处,身边是否有婢子奴仆相伴等等。
顾婵漪维持面上的天真无邪,有问必答,言语之间没有丝毫埋怨与不甘,举止有度,不卑不亢。
虽在山中苦修,但言行举止与世家精心教养的姑娘别无二致。
曹夫人与那些已然想明白的夫人们,心中升起浓浓疼惜,不断夸赞顾婵漪是好孩子,忙不迭地从身上拿出见面礼,送予顾婵漪。
顾婵漪感受到各家夫人们传达出的善意,面上笑意越加真诚。
果然来寺中上香的夫人们,皆是好人,心怀慈悲。
不到半个时辰,曹婉便有些待不住了,拉着顾婵漪的手,走到自家娘亲身边,扯着曹夫人的衣袖。
“阿娘,我听闻寺中莲花池景色甚美,让阿媛带我去看看吧。”
曹夫人偏头看向顾婵漪,顾婵漪笑脸盈盈,“姐姐若想看莲花,我带姐姐去便是。”
刚刚顾婵漪与曹婉闲谈时,已经问过彼此年龄,曹婉比顾婵漪大一岁,是以顾婵漪称其为姐姐。
曹夫人莞尔,将她们二人的手放至自己手心,轻轻拍了两下。
“既如此,你们二人便去吧,身边多带几个丫鬟婆子,莲花池人多,每年都有挤下池子的人,可不得马虎大意。”
话音刚落下,曹婉便抽出手,拉着顾婵漪便往外走。
曹夫人面露无奈,连忙出声叮嘱,“午时记得回来用素斋。”
曹婉已经走到客堂外面,只有一句“晓得了”随风飘了进来。
客堂中,众夫人见状,齐齐看向曹夫人,又是一阵哄笑打趣。
曹婉身后跟了两个丫鬟并两个婆子,而顾婵漪身后只有孤零零的小荷。
小荷虽陪着顾婵漪在山中住了多年,但她年长顾婵漪四岁,大夫人去世前,她便已经知事。
大夫人教了她不少东西,后来大夫人离世,她和亲娘皆在三姑娘身边服侍。
她的亲娘是自小服侍大夫人的贴身丫鬟,世家姑娘身边的丫鬟是何做派,她均知晓,是以此时并不露怯,只安静地跟着姑娘。
一行人沿着长廊走向后山,顾婵漪眉头舒展,面带笑意,心情极好。
今日之事已经远远超出她的预料,比预想中的好上百倍。
京州平邺城周边,崇莲寺并非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的还有护国寺。
护国寺乃先帝赐名,主持更是德高望重,是以京中皇亲国戚、清流世家皆喜欢去护国寺礼佛。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谁知今日来的人不少,万幸当中还有一位娘亲的好友曹夫人。
若今日没有曹夫人施以援手,她虽能凭借慈空住持在众位夫人面前露脸,却不会这般顺利。
如今,来到崇莲寺的夫人们,皆知晓国公府的三姑娘、已故郑国公的亲女儿、镇北大将军的亲妹妹,被顾家二夫人送到崇莲寺苦修,却对外宣称三姑娘去了江南。
顾婵漪勾起嘴角,面色一冷,无声地嗤笑,眼下只等王蕴来崇莲寺了。
“喂,我问你话呢!”
曹婉停步,在顾婵漪的眼前晃了晃手,眨眨眼疑惑道:“你怎的不理我?!”
顾婵漪猛地回神,面带歉意。
“初次见到那么多夫人,心底有些慌,一时出神没有听清,姐姐莫怪。”
曹婉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安慰道:“你在这山中,平日见不到这么多人,会害怕也是正常的。”
“今日来的这些夫人与我娘亲交好,皆是和善的夫人,日后见得多了,你就知道啦,无需太害怕。”
顾婵漪颔首,心底泛暖,曹家母女确实是心善的人。
曹婉拉着顾婵漪的手继续往前走,重复之前问的话,“你和那个顾玉娇真的是姐妹?”
顾玉娇是顾家二姑娘的名字,王蕴的亲女儿,二房嫡出的姑娘。
顾婵漪垂首低眉,轻声纠正她,言简意赅,“是堂姐妹。”
曹婉听到顾婵漪话语中流露出来的疏离,不禁面露喜色。
顾婵漪见状,品了品曹婉的语气,福至心灵,试探道:“你与她的关系不太好?”
曹婉点了点头,坦坦荡荡地承认,“对啊,我最看不惯她那副拿腔拿调的样子。”
这话刚说完,曹婉赶忙回头,看见奴仆皆离她们一丈远,才微微松口气。
她偏头轻声叮嘱顾婵漪,“这话你可不能告诉我阿娘,阿娘要是听到我在背后道人长短,肯定要动手打我的。”
顾婵漪骇然,双眼瞪大,难以置信,巧妙地转移话题,“曹夫人那般端庄之人,还会动粗?!”
曹夫人性子爽朗,但外粗内细,不然刚刚在客堂也不会那般关照她。
曹婉更是粗中有细,察觉到她坐在客堂,身边又无长辈,坐着会有些尴尬,所以才主动提出要去赏花。
曹婉摸摸鼻尖,脸颊微红,眼神游离。
“我性子跳脱,不喜欢女红针黹,我娘气急便会训我两句。即便气急,动起手来,也只是轻飘飘地打两下,不会真的下狠手。”
顾婵漪莞尔,那肯定的啊,自家亲闺女怎么可能下狠手,若是打伤了,最后心疼的还是他们为人父母者。
既然对方主动提起顾家二房的人……
顾婵漪眼珠一转,轻声细语。
“你刚刚那般说二姐姐,莫不是你们以前有什么误会?我印象中的二姐姐甚是端庄贤淑。”
曹婉偏头,瞥了顾婵漪一眼,低声道:“你上次见你二姐姐是什么时候?”
顾婵漪歪头算了算,她十岁生辰刚过便上山了,顾玉娇从未来过崇莲寺。
“约有六年了。”
曹婉很不雅观地翻了个白眼,“六年光阴能发生的事情可太多了。”
顾婵漪抿唇,甚是赞同,“姐姐说得对。”
山中无日月,她离开京城太久了。
前世以灵体之姿回京,她跟在沈嵘身边,无法离开沈嵘太远,沈嵘除了为她重新收殓下葬外,顾家一应事务均交由手下人去办。
且男女有别,沈嵘无事自然不会见女客,是以她回京后也未见过顾玉娇本人,只知她嫁入瑞王府,成为瑞王侧妃。
如此想来,她活了两世,上一次见顾玉娇,还是她即将过十七岁生辰,王蕴哄骗她归京回府,强逼她剃度为尼,她抵死不从时,顾玉娇假模假样地走出来,劝她识时务者为俊杰。
王蕴本就姿色平平,顾砚的样貌也不算顶好,是以顾玉娇的容貌是顾家四位姑娘中,最相貌平平的。
正因如此,顾玉娇甚是喜爱在脸上涂脂抹粉,当时顾玉娇蹲在她的面前,连声狞笑,脂粉簌簌往下落。
如今重活一世,被逼着剃发为尼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但提起顾玉娇,顾婵漪一闭眼,仍然能想到那日电闪雷鸣,闪电寒光中,顾玉娇凑到她眼前,那张犹如催命修罗的脸,简直是凶煞恶鬼。
顾婵漪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唇角紧抿。
曹婉的心思不及她娘亲那般细腻,并未发现顾婵漪的异样。
“我初次见顾玉娇,便看到她带着五六个姑娘,欺负一个刚从丰庆州过来的女孩子。”
曹婉单手叉腰,再回想此事,仍旧气愤不已。
“阿宁妹妹自幼长在丰庆州,父亲升迁入京,她初到平邺,说话难免有些南方口音。”
“顾玉娇却言语讥讽,甚至带着那些姑娘嘲讽阿宁妹妹!我气不过,便与她们辩白了几句。”
顾婵漪了然,原来梁子是这般结下的。
丰庆州位于大晋南边,烟雨江南,无论男女皆性子平和,说话均是轻声细气,仿若从不会发火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