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出声的皇帝沉下脸,明显不悦。
许知弦皱眉,正想开口,没料到许老六抢在前头嚷道:“有多美?有咱们来时遇见的那位姑娘美吗?”
他这话犹如乌云卷来时的风,瞬间吹散所有阴霾。司徒礼生怕话题又绕回乔楚身上,徒增皇帝怒意,赶忙接过话来:“哦,看来刺史大人一行还有艳遇?”
许文雁也并非蠢人,察觉对方有意岔开宸妃此人,他也就顺水推舟,说道:“其实也并非艳遇,不过是许老六锄强扶弱,救了一对父女,还有那姑娘的未婚夫。”
说到那日的巧遇,许文雁脑海中掠过那张惊艳的面孔,不禁叹道:“也难怪他念念不忘,说实话,那姑娘的确是在下生平见过最美的女子。”
任何见过乔楚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话。司徒礼自然也不信,他失笑摇头。
许文雁见他如此反应,知他不信:“司徒大人可是不信这乡里民间还有绝世美人吗?”
“不,这乡里民间自然是有美人。”司徒礼摇扇轻笑,“可若要用到‘最美\'二字,在下便不能信了。”
文人相轻,司徒礼这么说,许文雁心中也不服,“既然司徒大人不信,不如……在下将那姑娘相貌画出来,让您看看,究竟她担不担得起这‘最美\'二字?”
司徒礼合上折扇,却是转过头请示赵春芳。
这种无伤大雅的事儿,赵春芳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他独自饮酒,仿佛这热闹与他半分关系亦无。
旁边,许知弦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皇帝,随后垂下眸,敛去所有情绪。
得了皇帝首肯,司徒礼让人取来笔墨纸砚,许文雁本就喝了几杯,提笔沾墨如有神助,寥寥几笔,纸上已有美人轮廓。
许老六不无得意地道:“这家伙在江北人称\'丹青圣手\',他笔下的人啊,就像能走画里走出来一样。”
说话的当口,许文雁已在纸上画出美人的眉、眼、鼻……
司徒礼原先轻摇着扇,可随着画上美人越来越清晰,他手里的扇子渐渐停了下来。
等到许文雁放下笔时,司徒礼盯着那幅画,整个人如遭雷噬。
画画的人甩开笔,自己拿起画,走至御前:“皇上,不如就请您来品鉴下,在下画的这美人究竟当不当得起‘最美\'二字?”
无聊。
赵春芳随意一瞥。下一刻,他猛然站起身,沉声问道:“大胆,你画的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晋江独家。
赵文雁喝了不少, 被皇帝冷声一喝,当场酒意散了几分,恍然错愕, 只道:“这、这便是我们遇见那姑娘。”
许老六说得没错, 他确实不负“丹青圣手”之名, 笔下如有神助,这画里美人花容月貌,尤其眉眼间那抹忧愁, 如江南烟雨,轻如云却挥散不去。
“许大人, ”司徒礼起身走至他身边, 目光落至画上,眉头紧得死紧, “方才咱们不过是酒间小赌, 是输是赢,并无伤大雅 。可你开这样的玩笑, 未免有些过了。”
这张画里的女子, 分明就是乔楚。
司徒礼认为,说不定许文雁先前便见过乔楚,于是索性画出乔楚的画像, 好让他们惊讶一番。
“什么开玩笑?”许文雁皱眉,不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
旁边许老六见状也嚷道:“喂, 谁开玩笑了!这家伙画得没错, 那姑娘就长这样。”
窥见皇帝眼底暴雨骤至, 许知弦目光流转, 却是起身行至皇帝面前, 弯腰行礼:“皇上, 臣不知为何司徒大人要说许文雁在开玩笑。他画中的女子,确确实实是臣三人在江南小镇所遇,此言臣可用项上人头担保,绝对没有瞒骗皇上。”
瞬间,赵春芳瞳孔微缩,看向司徒礼:“将那幅画拿上来。”
“是。”司徒礼从许文雁手里取出那张画像,快步呈至御前。
一场宴席不了了之。
太监引着三道身影走出群芳殿,又安排好马车将人送出青龙门。
月上中天,马车在安静无人的青龙长街上驶着。车内,许老六微微推开窗,见终于离宫,刚关上窗,便啐道:“这皇帝老子是不是有毛病?该不是他见着那幅画,对那姑娘见了淫心?”
许文雁皱眉:“你在想些什么呀?”
“哎,那说书的不是常讲吗?那些个昏君一见到美人,立刻就昏了头,还什么派兵抢人呢?”
许老六自幼没怎么读书,倒喜欢蹲在街头街尾听那些说书人讲故事。这种桥段他简直熟得不得了!
“不行,要真是那样,咱们可得想法子找到那姑娘,通知她一声赶紧躲好。”
“行了行了,”许文雁一脸嫌弃看他:“什么昏君,你这话说大声点,咱们三人都得进天牢了。当今皇上从河东起兵,一路攻入神都推翻李氏。他登基后,对外广施仁政,还富于民,对内又是肃清吏治,任人唯贤。这样的仁君圣主,可不是你嘴里什么好色昏君。”
许老六讪讪噤了声。
许文雁转过头,就见许知弦从宫里出来,一直若有所思。“二爷,你觉得皇上他……”
许知弦忽然说道:“当日在江南,老六说让他们去神都,你还记得那对父女的反应吗?”
许文雁沉吟回忆,隐约像是明白:“他们眼中多有拒意,明显不想来神都。”
许知弦看着他,忽而又道:“其实我启程之前,听过一个秘闻。那秘闻说,皇上属意宸妃,可那宸妃乔氏却逃出宫,还落海而亡。”
许文雁瞪大眼睛:“您的意思是——”
旁边的许老六素来最见不惯他们这样打哑迷,立马又嚷道:“喂喂喂,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告诉我呀!”
可却无人理会他。许知弦嘴角微微勾起,那双略带刻薄之意的丹凤眼掠过精光。
“若真是这样,那就有意思了。”
……
御案上,宣纸里,蛾眉如远山含黛,犹如盛满这秋夜的愁思。
赵春芳的手,缓缓抚过没有温度的纸,可他却记得曾经有过的温热触感。
“皇上,常言道世事无奇不有,这世间长得相似的人并不少见。”
起初惊愕过后,司徒礼想了又想,忍痛断定画中人并非乔楚。
他见赵春芳自从见了这张画像后,非但不顾礼节中途离席,还一直不言不语,视线就离不开画中人。
“皇上,”他跪下苦心劝谏:“当初宸妃已跌落长宁海,早已、早已香销玉殒,臣请皇上莫因追思故人,而伤了龙体。”
哪知,他的话仿佛根本没能进皇帝耳中。赵春芳抚过画上人的脸,喃喃道:“这世上,就不可能有两个长相完全一样的人。”
“皇上!”
他抬眸,盯着殿前心腹:“司徒礼。”
跪着的身子微微一震。
“你不也喜欢楚儿吗?你当真,觉得这画里不是她?”
司徒礼神情僵住,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乔楚落海身亡之后,他本以为等着他的,会是皇帝滔天怒意。哪知,赵春芳并没有惩罚他。
或者,皇帝是念在旧日情谊。又或者,他只是单单徒留多一个为乔楚心碎的男人。
夜深人静时,他也思念着那个吹箫的倾城女子……
司徒礼垂下眼帘,聪明如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回道:“皇上,臣只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不对,”赵春芳细细凝视画中人,招手示意他过来:“就算这世间有长得完全相的人,可是这支簪子呢?”
司徒礼愣了愣,赶忙上前。
赵春芳指着画中美人头上的簪子,眼中闪着笃定的光芒:“这簪子的样式,与楚儿她爹赠予她的,完全一模一样。”
感恩寺那些夜,他无数次拔下那支簪子,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就算相貌相似,但绝不可能连头上的首饰都完全一样。
意识到某个可能性,司徒礼恍然看向主子:“皇上,那她……”
龙袍下的手骤然握紧,赵春芳眉眼间染上狂喜,重重喝道:“传朕的旨意,明日让许知弦他们进宫。”
* * * *
“皇上,昨夜连夜我们问过从前伶园那些乔百阳共事过人。有个与他交好的,说乔百阳当年有户邻居,是从江南搬至神都,那户人家有个儿子与乔百阳交情极好,还教过他凫水之术。”
天刚亮,司徒礼早早就进宫,将这一至关重要的消息上报天听。
此刻赵春芳才醒,宫人在替他更衣。闻言,他半侧过脸,眼底稍见喜色:“如此说来,楚儿极有可能也会凫水?”
“应该是。那人被问及乔百阳的事,又说想起以前乔百阳曾告诉他,乔楚早年曾在家中意外跌落池塘,幸而自救上岸,只是虚惊一场。”
这就对了,如果乔楚真的懂水性,那就算是跌落长宁海也不一定……
“皇上,”门外何公公进来通传:“江北刺史许知弦大人到了。”
所以,许知弦他们见到的那个女人,真的是乔楚!
赵春芳从宫人手里夺来衣带,自己随意打了结,匆匆便去见许知弦。
因奉了皇命,今日进宫的只有许知弦一人。
他依旧从容地向天子行礼。然而,赵春度摆了摆手,开门见山,问道:“昨夜你们说在江南见过的女人,她现在在哪?”
许知弦敛眼,不动声色反问:“臣愚钝,敢问皇上,您此问何意?”
关于乔楚的事,赵春芳自然不可能随意告诉他。“你无需过问,只要回答朕,你们在哪见过她?”
“江南临江县双鱼镇。”
赵春芳握紧手,难掩激动之色。可这时,许知弦缓缓说了句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淋下。
“不过皇上,那女子恐怕此时已不在那儿了。”
赵春芳沉下声:“你是什么意思?”
许知弦再次作揖,将那夜的巧遇娓娓道来,末了,才道:“按理,他们早该离开双鱼镇。”
这故事听得赵春芳几欲坐不住,什么未婚夫、张大老爷强夺民女,而且这人还离开了双鱼镇,又是去了哪儿?
他耐住性子,细细端详许知弦,又见对方气定神闲,不禁微眯起眼:“看样子,许大人也该知道她去了何处。”
闻言,许知弦微微笑了,他眼底精光乍现,却道:“皇上,不知臣向您讨的恩赏……”
赵春芳往后倚着身子,俊美的面孔不显喜怒,“许大人这是要胁朕?”
许知弦当即撩开朝服下摆,恭敬跪道:“皇上,臣岂敢斗胆要胁皇上。只是臣与郦氏年少相识,早已互许终身。无奈世事弄人,才落得明珠另嫁的结局。如今,臣兄已亡,臣恳请皇上念在臣对郦氏痴心一片,成全我俩这桩婚事。”
若非司徒礼早前的消息,赵春芳差点就要信了这番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
食指轻敲扶手,他审视着这张看起来恭敬谦逊的面孔,剑眉微微皱起,不悦之色显而易见。
许知弦轻抬起眸,见状,心中下了主意,又拱手说道:“皇上,若皇上肯还了臣这个心愿,臣敢保证,皇上一定能找到想要之人。”
五指握紧扶手,赵春芳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朕,答应你。不过,倘若朕找不到想要的人,那朕也向你保证,从今往后,你与你心仪的寡嫂,必定此生不复相见。”
许知弦心中一紧,只能咬了咬牙,拜谢皇恩。
“行了,虚礼便免了,说正事吧。”
许知弦沉声回答:“皇上,你想找的人……在江北。”
* * * *
乔楚三人过了江已有数日,起先,他们在客栈住下,乔楚每日出门替乔百阳与王润抓药,养了七八日,莫说王润,就连乔百阳也基本痊愈。
一旦乔百阳能下床走路,王润提议为提防张大老爷可能寻仇,三人又躲往江北一带繁华的小镇。
凤凰镇位于江北中心,此地乃许氏一族发源地,虽然许氏现在府邸已迁往落花城,不过两地距离极近,不过也就数十里地。
王润带着他们到凤凰镇落脚,先是投了客栈,余下的,便是考虑吃喝住行与柴米油盐的问题。
这夜,乔百阳刚睡下,乔楚与王润从他房间出来,后者却跟在她身后,显然有事要谈。
“王大哥,怎么了?”乔楚让他进了屋,倒了茶给他。
王润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尔后见桌上茶烟袅袅,嘴角不禁勾起。
察觉他的异样,乔楚歪了下头,眼中透着不解。
“阿楚,我原以为,你不会让我进来的。”
乔楚为自己倒茶的手顿了顿,温声道:“王大哥,这说的是哪儿的话?你这么照顾我、照顾我爹,我们、我们早就是家人了。”
说这话时,她的心隐隐被蛰了下。
可理智又告诉她,她这么说并没有错。她与王润,迟早是一家人。
· 王润喜出望外,他握住乔楚的手,“阿楚,你能这么说,我实在太高兴了。”
乔楚垂下眸,不再言语。
男人的手并没有布满厚茧,也不够温暖,而且还……
等等。
发现自己无意识间,竟然拿王润与那个男人作对比,乔楚心中酸涩,又对自己不齿。
握住她手的王润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反而紧紧盯着她,言辞颇为暧昧:“阿楚,你说的没错,咱们既是家人,那么,有些事我也想同你商量。”
乔楚回过神,不着痕迹地收回手,问:“什么事呢?”
王润低下头,仿佛有些难以启齿,又下了勇气,才开口:“就是咱们这一路从双鱼镇过来,又是坐船,又是住店,还有问医拿药,我这边……余钱也是所剩无几了。就想问问你,其实呢,这话我知道不该问你的,可是——”
“王大哥,你不用这样,有什么话直说无妨。”乔楚也知他艰辛,仓惶出逃,有许多东西带不走不说,花费也巨大。前面几个月,他们苦苦积攒的那点银两,估摸也花得差不多了。
王润喉头滚了滚,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眼前佳人:“那我就直说了。接下来咱们还要成亲,在凤凰镇这边也要租房子,这银两……你手头上还有吗?”
乔楚摇了摇头,尴尬道:“王大哥,你知道的,我之前都是在家里,并没有……”
“不是,我的意思是,”王润打断他,烛光照着他俊秀的面孔,嘴角那抹笑尤为明显,“你从前在宫中,应该有藏着些值钱的东西吧?”
乔楚瞳孔微缩。
王润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循循问道:“我不是介意你的过去。只是咱们现在身处困境,不是说前朝裕庆帝待你极好吗?他……有没有给过你什么?”
此时,外头传来店小二招呼客人进房的声音,宛若横插进曲中的不和谐音调。两人皆被打岔了神,王润瞥了眼房门方向,转眼看向乔楚。
乔楚眨了眨眼,再次摇头。她低下头,声音低低的,充满愧疚:“那个人……他并没有给我什么东西。再说了,我落海还是你和我爹救上来的,我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你应该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