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她跳下长宁海,被救上岸醒来后,身上衣服俱被换成干净的女装,乔百阳告诉她,是王润花钱雇了个少女来帮忙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润生怕她误会,急忙忙道:“你别误会。都怪我,这、这我不是一时想不到办法,才会问你这些。”
他甚至打了自己一巴掌,乔楚还来不及阻止,他的右脸已经红了一大片。
“阿楚,”他看着她,语气诚恳,“刚才就当我没问,银两方面的事,我会想办法的,总不会叫你跟乔伯吃了苦。”
说罢,他又好声叮嘱乔楚早些休息,才起身离去。临走时,他还体贴地关上门。
门渐渐合上,乔楚嘴角噙着的笑,也瞬间凝固。
……
“赵公子,此地便是凤凰镇。传言,此地当年种有梧桐,更有凤凰落于梧桐枝头,祥光遍照大地,所以故又名‘凤凰镇’。”
骨节分明的手收了回去,赵春芳意兴阑珊敛下眼,只问:“此地离你的落花城还有多久?”
“一个时辰可至。”许知弦应道:“不过,此时天已经快黑了,不如在凤凰镇先过上一夜,明早再赶到落花城,您看如何?”
赵春芳瞥过他,只合上眼,表示同意。
旁边许文雁瞅了瞅自家主子,发现对方神情恭谦,并无任何不敬之意。他暗忖这皇帝果然威严十足,竟连他们这位江北有名的“坏种”都服服贴贴的。
时间倒回十日前。
神都一行可算圆满结束,许文雁与许老六正收拾东西准备随许知弦回江北,临行前,司徒礼忽然来到码头,截住他们。
原先的轻舟换成大船,回江北之行,也由三个人变成了五个人。
不,或者说,他们也不知道有多少暗卫正暗中护着这位九五至尊。
赵春芳微服私访,竟然要与他们回江北!这背后动机,他们猜出大概,却不敢点破。
这一路,他们没过江之前,先到了双鱼镇,别的不说,当日那位欺男霸女的张大老爷当即就被人抓了起来,姓郑的知县也一并收监。知府衙门来的人,不消两日便审清他们的罪过,着令没收张大老爷家产,并放了所有抢占来的女人,姓张与姓郑二人,直接被判了死刑,当天就在菜市场砍了头,惹得双鱼镇百姓连连叫好。
这雷霆手段,着实叫他们开了眼。莫怪乎,当年沙场之上,无数人听到河东赵春芳之名,便吓得不战而败。
这样杀伐果断的主,与他们同行,实在叫他们战战兢兢。比如,今夜要在凤凰镇下塌,既不想声张泄露天子行踪,又惟恐小镇招呼不周,他们还特地让许老六先行出发,在此地最好的云来客栈订了五间上房。
“赵公子,请。”在江北被人伺候惯了的许知弦,如今亲自下车替人撩开车帘,并扶着对方下车。
“云来客栈”的招牌印入眼帘,赵春芳左右顾看,却是对着司徒礼道:“我们走走吧。”
许知弦:“赵公子,您初次来江北,这路……”
“无妨。”赵春芳瞥过那块招牌,“这客栈客似云来,想必镇中人人识得,真不知如何走,随便问问便行。”
说罢,他转身即走,司徒礼急忙赶上。
许文雁凑到许知弦身旁,低声道:“二爷,他们这——”
许知弦摆手,“无妨,咱们先进去吧。”
他们从容进了客栈,这边司徒礼却是跟上赵春芳,慢悠悠在街上走着。
“赵公子,这个凤凰镇原是许氏一族的发源地,后来许氏统御江北后,他们才迁至落花城。如今的凤凰镇,虽非江北重心,可到底仍住着许多许氏族人。咱们还是小心些,毕竟……”
司徒礼左右瞅着无人,才将声音压得极低:“那李晋还没抓到呢。”
当初李晋投奔江北母族许氏,当时许氏家主倾全族之力助他起兵。兵败之后,许氏父子皆战亡,而李晋却不知所踪,极可能他便藏在此一带。
赵春芳不以为意,他环顾这周围,街上小贩吆喝,炊烟袅袅,十足的市井气。
他的楚儿,会藏身在此处吗?
许知弦说过,当日见到她时,身边还有一个父亲和一个自称有婚约的男子。父亲极有可能是乔百阳,但那个所谓有婚约的男子呢?
这又从哪冒出来的男人?
若细想,便容易心烦意乱。
“当日,乔百阳差点被李晋拿来祭旗。他们若是逃到江北,想必也不敢去落花城。”赵春芳的目光掠过错身而过的女子,隐隐露出些许失望之色。
“您所言极是。”司徒礼环顾四周,顿时又深感无力。
这人海茫茫,要找到想要找的人,这又谈何容易?
他们不知,此去长街路尾的拐角处,乔楚正扶着乔百阳,站在一家布坊中。
“这匹布呀,是咱们店里卖得最火的,用来裁嫁衣,那绝对是首选哇。”老板谄着笑,卖力推销着:“你家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当然得用好一些的布料,您说是不是呀?”
乔百阳摸着那丝滑柔软的红布,连连点头。结果一问价格,那老板伸出五个手指头。
气氛有一瞬的凝结。
“我们不买了!”乔楚忙拉着父亲从布坊中出来。那老板还在嚷嚷,乔百阳也依依不舍,想着要回去,乔楚却扯住他:“爹,这一匹布要五两银子,咱们哪买得起呀?”
如今莫说五两,便是五文钱,他们都得算仔细了用。
“可是,”乔百阳皱紧眉头,“你不是要和王润成亲了吗?总不能,连件像样的嫁衣都没有。”
他与乔楚饱经战乱之苦,好不容易重逢,又经历了逃亡至江北。虽说他已不复从前风光日子,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委屈了乔楚。
最近,王润说在外头遇到以前的旧识,借了些钱,总算能在凤凰镇寻了地方落脚。安顿下来后,乔百阳便张罗着要他俩赶紧成亲。今日趁着天气好,他早早便要乔楚陪他出来。
乔楚起先只以为爹爹是要出来散心,没料到竟然是想为她筹办嫁妆。这匹红布竟然要价五两,乔楚想也不想就道:“若是这样,那女儿不嫁了。”
乔百阳只当她在说气话,无奈摇头:“莫要胡说。你不嫁王润,还要嫁谁?”
乔楚咬了咬唇,反驳的话到嘴边,见着乔百阳,又自动咽了回去。
在她爹心中,王润大抵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婿了。
“世态炎凉,如今像他这样品性纯良的男子已十分罕见,你若是嫁给他,那爹就算明日下了九泉,也绝对放心。”
乔楚搀扶着他,耳边尽是乔百阳絮絮叨叨,内容不外乎就是王润有多好。她数次想要插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可是心底的反感,却像从屋檐滴落下来的水,慢慢积聚成滩。
父女二人慢慢往前走,行至拐角,便转弯走入长街。
此时他们视线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乔楚小心翼翼,生怕乔百阳跌倒,并不知迎面而来的,正是赵春芳与司徒礼。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晋江独家。
江北与江南风俗相差无异, 虽有一江之隔,可两岸气候温和多雨,养出来的人也是温婉细致。要说在江北寻个乔楚难, 便是这街上女子, 大多身材窈窕, 气质柔和,光看背影还真与乔楚有几分相似。
可越多的相似,换来的, 只不过是越多的失望。
“公子,小心!”
前面一壮汉推着叠满猪肉的车, 恰好那地面有个凹陷处, 前轮咕隆一下卡在那儿。车里的肉啪啪啪摔了满地。
司徒礼伸手挡在赵春芳面前,不禁皱眉挡住口鼻。肉的腥臊味扑面而来, 着实难闻。
“啧, 这破坑,忒倒霉了。”壮汉骂骂咧咧的, 弯腰麻溜地将那大片大片的肉重新搬回车里。
这种意外仿佛已是见怪不怪, 旁边过路的人瞥来一眼,有些掩嘴轻笑,有些索性绕道而走。
赵春芳他们却极有耐心, 就等着对方使劲撬起前轮,再推着这辆木车缓慢从眼前经过。
“走吧。”
赵春芳径自往前走, 司徒礼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而旁边的巷道内, 两道身影正藏在一堆斜靠的竹杆后面。
“怎了, 发生什么事?”看着乔楚面色苍白, 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乔百阳莫名也紧张起来。
刚才他们正要拐弯, 突然间,乔楚拉着他,不由分说就躲到巷子里。可他瞧着外头,并没有任何异常。
“没……”乔楚惨白着脸,却是摇了摇头。生怕乔百阳担心,她勉强挤出笑意,只道:“刚才、刚才不是那车要倒下来吗?我怕撞着您。”
“可是——”
她怎能未卜先知,就能预料那车要被那个坑绊住?
乔百阳正想再问个仔细,可乔楚却搀起他的手,说什么出来晚了王润会担心,直接就从巷道的另一边回去。
回到家中,乔楚匆匆进了自己的房,合上门后,她直坐到桌前,想要伸手替自己倒杯水,结果一失手打翻了杯子。
那水顺着破旧开裂的桌沿滴下来,滴答、滴答,她目光直勾勾盯着地上的水渍,整个人宛若被抽去灵魂般无助。
赵春芳!
她看见赵春芳了!
为什么?这里是江北啊,离神都有千里之遥,为什么他会在这儿?
赵春芳……他是来抓她的吗?
肯定是!
乔楚猛地站起身,不加思索跑到门边,手刚按上门,忽然间她又停了下来。脑海中有道声音及时喊住她:
你要逃,可是又能逃到哪呢?
她已经当着赵春芳的面跳进长宁海,又逃到了江南,现在又过了江,来了江北。就算是这样,赵春芳依旧阴魂不散。
她还能逃去哪?
乔楚无力地转过身,整个人贴在门上,慢慢滑落,双臂抱住自己,恍然间,她又好像回到了感恩寺里,那些无助孤单的夜晚,她就这么抱住自己,等着每个毫无期待的黎明到来。
她好不容易从宫里逃出来,接下来,她要逃去哪?而且还有乔百阳,难不成,她爹拖在如今这样残破的身子,还要东奔西走吗?
五指紧紧攥紧手臂,乔楚咬住下唇,贝齿咬紧唇肉,甚至已渗出血珠,她却浑然感觉不到疼痛。
不,冷静下来,乔楚。
虽然赵春芳来到江北,可他到底还没找到自己,如果仓惶出逃,说不定还会更加惹人注目。
倒不如……
乔楚微眯起眼,向来温柔的眸中迸发出决意。
* * * *
屋外月如弯钩,云来客栈内,许知弦敲响赵春芳的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北自然是天子的,不过,许氏盘距江北多年,如今赵春芳又任他为刺史,且又承诺借他力量夺得族长之位。还有……
思及此行最大的收获,许知弦嘴角勾起,自知也要把这位真龙天子伺候得满意。
“皇上,明日到了落花城,臣会派兵兵分四路,以落花城为中心向四个方向扩散搜寻,重点就是一些镇郊。按臣那日观察所得,那位姑娘似乎过得颇为拮据,想来不会住在城中……”
“等等,”赵春芳截住他,摇头:“不要从落花城开始搜。”
许知弦:“?”
赵春芳的脸绷得极紧,眉眼间藏着化不开的凝重,他盯着许知弦片刻,才幽幽道:“朕,朕说出来或许你不会信,可朕总有种感觉,她就在朕身边。”
这个“她”,许知弦并没有追问。
他目光微动,“皇上,您相信您的直觉吗?”
直觉?
赵春芳敛眼。
他当然不信这种东西。可是,踏入凤凰镇之后,这种感觉尤为强烈,特别是今日傍晚时分,他真的仿佛能见到乔楚般。
许知弦见他不语,稍加思索,便也明了:“皇上,既然如此,不如明日咱们先别回落花城。先派人在这个凤凰镇内,先搜过一轮,您觉得如何?”
赵春芳点头,末了,他又叮嘱他:“叫你的人不要大张旗鼓,别惊动了她。还有,若是有发现,切勿轻举妄动,先禀报朕。”
他怕又和上次一样,最后逼得乔楚跳海。
“臣遵命。”
许知弦本以为,若皇帝的预感准确,要在这个凤凰镇中找到那女子并非难事。原因很简单,那女子虽一身粗衣麻布,可却生得一张倾国倾城之貌。
这样的美人,岂非过目不忘?
然而,他派出去的人搜了一天,却是什么也找不到。他带着这消息回禀赵春芳,天子眼中难掩失望。
“若是如此,明日便去落花城吧。”
赵春芳想,约莫,真是他思念过度,才会生出这样的幻觉。
* * * *
“楚儿,这真的不用再挑个吉日吗?”
“爹,择日不如撞日。明日生肖既不冲撞我与王大哥,又没冲撞到您,再合适不过了。”
乔百阳看着正在缝补嫁衣的女儿,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婚姻大事不应如此草率。
昨日回来后,乔楚忽然说干脆挑着明日与王润完婚。王润自然大喜过望,当下就同意。可乔百阳这当爹的,无论如何都觉得太委屈了自家女儿。
这匆匆成亲,莫说没找看日子的合下八字,挑个良辰吉日。就连这屋子,也不过才找来两根红蜡烛。窗纸,也是王润自己拿着红纸裁了个“囍”字贴上。
乔楚与王润就更加寒酸,还是跟隔壁邻里借的。那对夫妻成亲多年,这两套红衣全当成压箱底的了。这不,翻出来时,嫁衣还有些地方被虫给蛀了,还得乔楚拿针线缝补上。
“爹,您不是一直希望我嫁与王大哥吗?如今我肯嫁,您反而老皱着眉,这样不好。”乔楚手里打了个结,总算把这衣服被蛀破的地方补好了。
“是这样,可,可爹也不希望你出嫁,什么都没有呀!”乔百阳这一生跌宕起伏,见过皇权富贵,也差点成了刀下亡魂,名利这些对他而言亦如过眼云烟。
然而到底是伺候过天子的人,女儿出嫁落至这样地步,叫他于心有愧。
乔楚却摇头,反而温声劝他:“女儿已非第一次出嫁,若真要论富贵,当年裕庆帝给的够多了,可是他如何对您?”
当年,李平正是召他入宫,然后扣下他,逼得乔楚心甘情愿坐上花轿。
提及这个,乔百阳霎时噤声。顷刻后,他叹了口气,“也罢,你说的对。好歹你嫁给王润,爹也放心。”
“那便是了。”乔楚温婉笑道。那笑,却没抵达眼底。
……
翌日,天晴。
江北素来多雨,尤其入秋后,不下雨的天也总是被乌云阴沉沉压着。所以,江北人生来就像泡在阴天长大的,眉眼间也多了那抹化不开的愁。
今日却是难得的好天气,大清早的,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不过半个时辰,乌云散尽,温暖的光芒普照大地。
就连隔壁那户借他们喜服的人家,也称赞说,这是老天爷也觉得他们是天作之合,特地放了个大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