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润寻的这屋子极为偏僻,附近都是些荒废的木屋,也就一户邻居。乔楚想,赵春芳找不到她。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初来此地,又住在这种旮旯片,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发现他们。
趁着他们并未找上门来,她与王润成亲,结为夫妇。到时倘若他真的找到她,她是有夫之妇,她的丈夫也是活生生在世的人。
就算赵春芳要强夺她,那也是犯了大周律例!身为天子,她不信他敢强夺□□,况且还有王润……
“楚儿,时辰到了。”
爹爹在旁边轻声提醒,乔楚回过神,任由对方从旁边拿起红布,盖上她的头。
这场婚礼极为简朴,除了屋内窗台贴着的红色“囍”字,也就堂前燃着的那支红烛,还有新郎倌与新娘身上略显陈旧的红衣,勉强天添了些结良缘的喜气。
乔楚任由乔百阳牵着,款步走至堂内。很快,另一只温润年轻的手接过她。
这便是她未来的夫君。
此刻,乔楚的心毫无波澜,甚至,她有些意兴阑珊。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
人生四大喜,她与王润此前虽未见过面,却生来订着娃娃亲。乱世新朝,他们能相遇,又能结为夫妇,本是四大喜便占着其中两样,她该欢喜才对。
可是……
这已是她第三次披上嫁衣了。
恍惚间,大宸宫的红烛高燃,那染血的剑尖挑落她的红盖头,抬眸相见,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
“娘子?”旁边,王润轻轻捏了下她的手。
乔楚才发现自己竟走了神,乔百阳已坐在他俩面前。这场婚事,乔百阳既是主婚人,也是高堂。
“一拜天地。”
前尘过往如云烟,皇权富贵亦与她再无关系。余生,她合该当个乡野民间的妇女。
“二拜高堂。”
她会孝顺生父,与相公融洽相处,在粗茶淡饭中,品尝当一个普通女人的快乐。
“夫妻对拜。”
秋阳透过屋顶缝隙处,漏下来的几缕光芒,恰好照着她的新郎倌。隔着那块织得稀疏的红布,她隐约能窥见温和带笑的面孔正低下头。
红盖头下,乔楚面色平静,眼底无波无浪。
她该低头对拜,完成这最后一步。
手,不自觉地攥紧身侧红裙,身体内仿佛有道声音在嘶吼着,理智强压住那道声音。
红布微微低垂,正当乔楚咬着贝齿,即将与她未来夫君完全三拜之时,忽然间,屋外传来阵阵脚步声。
三人皆是一惊,乔百阳直接站起身,仓惶喊道:“怎、怎么了?”
话音刚落,那门由外被推开。紧接着,乔楚借着那红盖头底下的视野,就见一双双穿着长靴的脚将他们团团围住。
“你们、你们是谁?想要做什么?”王润急急将她掩在身后。
下一刻,一道清冷嗓音压着显而易见的怒意,像是这艳阳秋日忽如其来的狂风,低低说道:
“现在给朕让开,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乔楚能感觉到,这副身体内流淌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是他!
他来了!
“你们不能这样!放开我!”耳边,是王润急吼吼的嚷声。
那声音像隔着千山万水,变得遥不可及。周围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静止般。她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正在一点点靠近。
尔后,她那逼仄的视野中,出现男人的脚。
她的心猛然停了一般,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她甚至,甚至能听到对方的气息变得紊乱不稳。
赵、春、芳。
心中念出这三个字,同时,眼前骤然一亮,那抹轻飘飘的红布被骨节分明的手扯下。
那张熟悉又俊美的面孔瞬间闯进她的世界。
“终于……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敲锣打鼓!赵二疯狂摆臂呐喊:耶~~~~
第47章 晋江独家。
赵春芳。
赵春芳终于找到她了。
抱住她的怀抱是那么熟悉, 甚至,连贴在鬓边男人呼出的气息,她的身体都还残存着记忆。
乔楚目眶骤然涌现酸涩, 红衣底下, 她握紧拳头, 体内有道声音在拼命嘶喊着:你凭什么说这种话!你凭什么——用这种失而复得的语气说这些!
明明,明明你一直就在逼我不是吗?
可是赵春芳抱住她的力道是那么紧,好像要将她揉进骨血中一样, 他的思想、情绪透过肢体毫无遮掩地传递过来。
这时,旁边被人架住的王润, 死命呐喊:“放开我娘子!你们是谁?阿楚是我娘子, 你不能这样!”
赵春芳沉浸在寻回乔楚的喜悦中,乍听到他的声音, 不禁沉下脸。手还楼着身边的新娘, 他冷声道:“谁是你娘子?”
王润虽被擒住,仍是倨傲迎上他的视线:“乔楚。我与阿楚已经成亲了!”
这屋子早被赵春芳带来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方才被吓呆的乔百阳回过神, 也起身帮着王润说话:“对, 今个儿是我女儿与他的大喜之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你们眼底还有没有王法?”
赵春芳这才注意到他。乔百阳的画像他见过数次, 他上下打量眼前的老人,对方微微佝偻着背, 面孔饱经沧桑, 俨然与画像上儒雅的伶园乐首大相径庭, 不过面容依稀能看出是同一个人。
对着他, 赵春芳神色少了分冷峻, 只道:“乔百阳, 要论王法,楚儿根本不可以与别的男人成亲。”
乔百阳愣了愣,“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该知道她的身份。”
乔百阳霎时面如菜色,他环顾四周,围住他们的人个个人高马大,眼带煞气,明显不是善类。而眼前搂着女儿的男人,身上气势更是令人心生畏惧。
他颤巍巍问:“你、你究竟是何人?”
赵春芳还未开口,怀中人挣脱开他的桎梏,扑到乔百阳面前,将亲爹挡住身后。乔楚强撑着声,“赵春芳,你别动我爹!”
赵春芳!?
这、这是当今天子名讳!
乔百阳与王润俱是一惊,尤其是王润,他登时瞪向忽然冲进喜堂的男人,“你、你是赵春芳?当今天子?”
这话刚说出口,立即挨了身后人一拳。架住他的汉子严声喝道:“大胆!竟敢直呼皇上之名!”
王润疼得眼角沁出泪花,可他望了乔楚一眼,又咬牙对着赵春芳怒吼:“皇上又如何?大周律法,不得强夺他人妻子。阿楚与我成亲,便是我的娘子,就算是皇上,也要将她还与我。”
赵春芳微眯起眼,还未曾说话。偏偏,乔楚也回过神,附和王润:“没错,赵春芳。我已经与王润成亲,你、你放过我吧!”
她不开口便罢,这一出声,赵春芳眼底瞬间染上阴翳之色。旁边大吵大嚷的王润俨然成了空气,他踱步行至乔楚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颌。
这张魅惑过三代帝王的面容,在这阔别的半年内,稍显清减,更添了几分柔弱堪怜的意味。赵春芳凑到她面前,用着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成亲?你与他连三拜之礼都尚未能完成,算成的哪门子亲?”
乔楚只恨自己方才那瞬间的犹豫,反倒让赵春芳捉住把柄,“我爹与他们王家早就订下婚约,我与王大哥是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又如何?”赵春芳冷冷笑道:“父母之命大得过皇命吗?”
乔楚哑然。
赵春芳眼尾余光掠过乔百阳与王润:“朕不准你嫁给他,你便不能嫁!”
“你——”乔楚恨恨说道:“你这是以强权压人,身为天子,你如此行事,岂会让天下人信服?”
“乔、楚。”赵春芳逐字念着她的名,千里寻人的喜悦与她这身嫁衣带来的震怒交织在一起,他眼底各色情绪翻腾,脱口就道:“你知不知道朕花了多少功夫才找到你!”
差点……差点他就晚来了一步。
时间回溯到昨日——
“赵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了。”许知弦打点好一切,特地来通报一声。
他派出去的人在凤凰镇暗中寻了一天,并未发现任何关于乔楚的踪迹。因着赵春芳不欲大张旗鼓,搜寻的人也只能在镇中那些穷人聚集的地方打听。
可是,并无人见过乔楚。
本来直觉这种东西就不可信,许知弦不过是顺着帝心,既然查无此人,那索性便到落花城。那儿才是他的大本营。
赵春芳起身,刚出了客栈,正欲上马车。
一道身影却匆匆赶来,他在许知弦耳边暗语,随后,许知弦讶异地挑了挑眉。
他转过头:“赵公子,咱们怕是暂时去不得落花城了。”
赵春芳:“……”
一行人又回至客栈内,那来报信儿的人带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进来。
“说吧。”许知弦用眼神示意,旁边的人塞了锭银子给对方。
那男人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谄笑道:“贵人,小的朱二,前头那家如意布坊便是我家的。你们打听的那姑娘,我昨个儿确实见过,别看她穿得寒酸,但那张脸呀,着实跟天仙似的……”
“行了,说点有用的。知不知道她住在哪儿?”许知弦瞥过上位的天子,对方面色未改,可他却瞧出听到朱二的话时,天子的手明显握紧。
朱二眨了眨眼,下句话,却让在场所有人骤然变了脸。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那姑娘同他爹来,是想挑块红布裁嫁衣,说是明日就要出嫁。”
……
昨夜,许知弦急忙召来凤凰镇的县令,彻夜将整个镇翻了个地朝天,才在天明时有了消息:城北临着别镇的小村里,前些天确实搬了户人家进来。
大清早,赵春芳亲自带人过来,进门入眼便是这对即将对拜的新人。
赵春芳余光扫过堂前还未燃完的红烛,捏住乔楚的手指不禁加大力度。若是迟来半刻,他找了半年多的女人,就要跟别的男人行完夫妻对拜之礼。
“说朕以强权压人,不如让朕提醒你,”他眼底压着薄怒,嘴角勾起残忍的笑,“朕可从来没下过旨,赦免你离开感恩寺。”
闻言,乔楚呼吸一窒,瞬间惨白了脸。
他能感觉到,手下的女人浑身颤栗。悔意涌上心头,可是,说出口的话却没办法收回去。
赵春芳索性沉下声,喝道:“全部给朕带回去。”
* * * *
鎏金瑞兽香炉里腾出缕缕烟雾,屋内飘满龙涎香诱人的味道。雕花木架摆放三尊青花瓷器,还有一盆枯木山水。就连底下的床褥也是拿香熏过,蓬松又沁出宜人香味。
这屋里的一桌一椅,也极为讲究。可以说是花了心思布置,够得上“附庸风雅”四个字。
乔楚坐在床前,整个人呆呆的,宛若被抽去灵魂。
自从逃亡以来,这半年多里,她躲过暗巷,住过破草屋,也试过三餐不继。可以说,她从出生至今吃过的苦,在这半年多里都不值得一提。
但再苦再累,她也咬牙撑了下来。
现在呢,这一切都结束了。
她不用再颠沛流离,也不用吃流亡的苦,赵春芳找到了她。
所有的希望,已经破灭了。
赵春芳推门而入时,见到的,便是乔楚仍穿着那套陈旧的嫁衣,一脸哀戚坐在床前。
负手在背,一身墨色锦袍的皇帝踱步至情人身旁。
底下的床褥凹陷,他明显贴着坐过来,乔楚下意识移开脸。然而,赵春芳不容许她拒绝自己。
扳过她的脸,男人俊美的面孔勾起轻笑,“别摆出这样面孔,从你利用司徒飞虹出宫,到在长宁海上演那出落海的好戏,朕从来都没与你计较。”
凝视着她,此刻,赵春芳心里被填得满满的。烛光之下,他曾经抚过的面孔依旧活色生香,指头底下的肌肤是温热的。
乔楚仍活着。
皇宫内初次见到那张画像,千里迢迢过了江,直到现在……
赵春芳终于真切有了乔楚还活着的感觉,失而复得的幸福充斥全身,瞬间,他将那些不愉快抛之脑后,眼底只余下满满的暖意。
“小骗子,朕终于找到你了。”
他将这个思思念念的女人拥入怀内,由衷喟叹一声。
乔楚绷紧面孔,强撑住不被赵春芳这种虚伪的温柔迷惑。下一刻,她双手推开他,打破这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平静。
“赵春芳,”乔楚直勾勾盯住他:“你找我,那之后呢?我又要再被你关在感恩寺了吗?”
桌上烛火“噼啪”闪了闪,她眼中的泪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赵春芳的心,宛若被蛰中般 ,那疼来得又快又急。由始至终,她因为这个一直恨他吗?
“就是因为不想呆在感恩寺,所以你甚至不惜跳下长宁海吗?”
“是!”乔楚哽咽着声,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什么好顾忌了,一古脑将所有事情说出来:“我从来没犯过什么错,你不过就是因为想要我,就下旨命我在感恩寺出家,让我夜夜伺候你。司徒飞虹找上我,说要帮我离宫。”
她惨然笑了笑:“她与太后哪会有那么好心?我故意利用她们逃出来,又利用司徒礼离开神都。若不是你追上来,我早就坐船走得远远的。”
眼尾那滴晶莹的泪划落,乔楚咬了咬唇,又道:“那日,我拿着自己的命博了一回。连上天也帮我,让我离开了你。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找来?”
逃亡这半年,她经受了多少的苦,可她从来都甘之如饴。因为这些在自由面前,都不值一提。可赵春芳再次粉碎了她的梦,那些苦难堆堆叠叠,不断发酵,在这一刻爆出所有不堪与难受的滋味。
眸中的泪像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乔楚低声嘶喊着:“为什么……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她已经尽力了,为了逃出来,她学会骗人、利用人,甚至还拿自己的命拼了一把。
可是,为什么还是逃不出赵春芳的手心?
男人的手轻轻抚上来,抹去她的泪。随后,她又落入那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赵春芳贴着她的发鬓,合上眼,他仿佛也能感受到乔楚的绝望。
真可怜。
可是,他怎能放手呢?这半年多里,他从未知道,思念竟能令人如此难受。那是比在战场上被敌人拿刀砍进骨里、用剑刺中血肉难受百倍千倍的滋味,辗转反转,夜里梦中,合上眼便都是她的笑靥。
他是皇帝,他拥有全天下的一切。可在这种求而不得的痛苦面前,他成了最普通的男人。
拥有乔楚,成了他最大的愿望。
“楚儿,”男人合着眼,声音温和又平静,说出来的每个字却叫乔楚如坠地狱。
“此生此世,朕是不会放开你的。”
回应他的,是乔楚又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