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苓依然需要接受月评。
那次月评在户外举办，题目是在宗门东面的树林狩猎毒狡兔的心脏。
那是一种长得极为乖顺的兔子，心脏却可以用来制出烈毒。
对乌菁菁而言，这再简单不过。
那天下着大雪，走入森林后，她像以前一样独自狩猎，很快就将毒狡兔的心脏带回目的地。
以往的月评，她会和乌苓比赛谁更厉害。乌苓的速度永远比她快，质量永远比她高，除了被放水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赢过。
但这一次，她没有等到乌苓。
在沙漏的时限走完之前，她看到了乌遥。
乌遥手上还有血，独自走出考场，将心脏交给老师查验。
身旁的老师开始和乌菁菁一样焦虑。
“苓少爷怎么还没出来？”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听乔医师说苓少爷之前毒疗有点问题。”
乌菁菁大声说：“你们不要乌鸦嘴。”
她的哥哥那么强，怎么会出事。
但乌遥在一旁，说：“我……看见他了……”
她不如平时整洁，浑身脏兮兮的，肩膀颤栗着，脸发白。
乌菁菁这才想起，这是乌遥的第一次月评。
乌遥说，她看见乌苓倒在雪地里，一个人。
那天雪很大，老师们进入雪地搜寻，学生们都散了，乌俊风和柳夫人还没赶到，只有乌菁菁和乌遥在营地等待结果。
乌菁菁呆呆地看着森林的出口。
哥哥不是以前的哥哥了。
现在的哥哥很脆弱，需要保护。
在老师把乌苓救出考场以前，乌菁菁用了很久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
她知道自己不该扔下哥哥一个人，但理智崩断的那一刻，还是选择将责任推给别人。
好像只要这样做，负罪感就不会那么强。
啪――
“乌遥，为什么不救他？”
“我哥哥的命还没有你的月评重要是吗？！”
乌遥垂着脸，任乌菁菁打自己。
她什么也没有说，手上一片猩红，残留着毒狡兔的血迹。
好在乌苓只有些冻伤，疗养几天就恢复如常。
几天后，乌菁菁带乌苓去复诊。
他们到早了，乌菁菁推开门，乔冉冉还在为其他人换药。
她想关上门，却发现坐在乔冉冉面前的那个人，是乌遥。
乌遥的肩膀上一片创口，有深紫的淤血，有伤至皮肉的血痕。
听见门口的开门声，乌遥回头。
乌菁菁猛地关上门，把乌苓也往旁边推：“你什么也没看见！”
乌苓点头。
乌苓缺课疗养的这几天，乌遥从未探望过乌苓。
乌菁菁觉得她要么是被自己那一巴掌打怕了，要么是心里有鬼，不敢面对乌苓。
乌遥走出诊室，像是的确没想过会在这里跟他们偶遇。
她的表情有些慌乱。
这实在少见。
乌苓没有与她打招呼，也忘了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他问：“遥遥，痛不痛？”
在乌苓问出这句话后，乌遥沉默地看着乌苓，很久。
她没有笑，也没有说自己痛不痛。
那天之前，乌菁菁不知道乌遥也会哭。
乌遥哭着说对不起。
**
滴答，滴答。
水滴还在向下落。
密室的震动越来越剧烈，乌菁菁盯着面前的那滩水出神，一颗石子突然从天花板坠下，砸上她的脑袋。
乌菁菁捂着头骂骂咧咧换了个位置坐。
又有几个倒霉散修进了密道，抵达密室后发现没有出口，绝望地加入了蹲在入口研究阵法的队伍。
咔啦。
像是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声音。
密室正中的空间逐渐扭曲，随后在空中撕开一个黑色的豁口。
黑色液体从中汨汨流出。
像是秘境的伤口。
裂口旁边，有修士好奇地靠近，伸手沾了沾黑血。
还有人想靠近，刚刚进来的人里，一个散修连忙抬高声音大声说：“别碰！那个有毒，碰了会死的。”
但晚了。
触碰黑血的修士脸色剧变，颤抖着向后倒退。
在凄厉的尖叫声中，黑色液体瞬间修士指尖一路蔓延。不到半刻钟，修士就七窍流血，死在黑血中里。
黑血继续向外渗出，密室内鸦雀无声。
恐惧的气氛渐渐蔓延。
“喂，刚刚那个外面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要是我知道，就不会在这了。”那修士回答，“现在外面到处都是这种裂口，还有更恐怖的会杀人的藤蔓，还以为这里能躲一阵呢，没想到里面也一样啊。”
闻言，秘境内声音高低起伏，一片哗然。
“现在怎么办？”
“飞星宗的知道什么时候秘境才能从外开门吗？”
“启天录的使用间隔时间在两天以上。也就是说，想从外面打开秘境，至少要等二十四个时辰。”
“二十四个时辰……我骨灰都被淹了……”
“我去看看情况。”乌菁菁翻下石头，取出手套戴上，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步靠近裂缝。
有修士连忙大叫：“小姑娘，那个有毒的，你干什么？”
那个叫小林的人说：“她是玄淼门的，没事。”
玄淼门的弟子服和靴子都是门内特制，踩在黑血上，暂时也未出现被腐蚀的迹象。
乌菁菁厌恶地翻看着那人的尸体。
是她没见过的毒，但中毒后死亡前的反应与她学过的毒类似。这种水平的毒，难不倒乌遥那种级别的百毒之体。
但结合他们说的“能杀人的藤蔓”，就不好说了。
乌菁菁黑着脸起身，将染毒的手套脱下，扔在黑血泊里：“要是乌遥死在外面，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身后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说：“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乌菁菁大叫：“谁担心乌遥了？！”
她转身准备破口大骂，却又在看到来人的瞬间愣在原地。
乌遥的形容有些狼狈，染了半身的血，脸上的伪装也没了，脖子上黑一块白一块的。
正弯着眸子看着她。
“你，你怎么来了？！”
第25章
◎他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我做不到。
手中的兔子一颤一颤地瞪着腿, 毛发乌黑发亮，眼睛是宝石一样的亮红色。
身体还是温热的。
毒狡兔的腿蹬着乌遥的手臂，她手中力气一松, 毒狡兔就顺势逃出，钻进草丛中消失不见。
这是乌遥的第一次月评。
玄淼门的内门弟子若是在月评中不及格，会被驱出内门。
这个规则对所有人都适用, 哪怕对生来就在内门的直系弟子也一样。
乌遥怔怔地看着毒狡兔消失的方向。
她做不到。
大雪簌簌而落，隔着草与树, 乌遥听见凌乱的脚步声, 随后是武器擦过树叶的声音，再然后响起毒狡兔尖锐的叫声。
那一头的内门弟子在说话。
“师姐，这只毒狡兔是我发现的。总抢别人的猎物不好吧？”
“你先发现又如何？既然是我杀死的，那它就是我的。”
“你――”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找下一只。只剩下半个时辰不到了, 你慢慢考虑吧，我先走了。”
乌遥保持着跪倒在地的姿势, 闻言，踩着雪慢慢起身。
只剩半个时辰不到了。
没有时间了。
做不到也要做。
肩上、背上、手上的伤口还在作痛。
乌淳没有把子女当人看的习惯, 乌遥已经记不清已经被叫到长老院多少次。
考试不合格, 会挨打。
背不出毒草的作用, 会挨打。
顶撞乌淳的话, 打得更狠。
如果她在第一次月评就不合格, 会死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她只想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而已。
雪地中踏出一条小小的脚印。
拖着越发沉重的腿, 乌遥觉得愈发疲惫。
伤口很痛。
那只毒狡兔是她在冰湖边发现的, 湖边有兔子窝, 除了她刚刚放走的那只, 还有另外一只被她留在里面。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乌遥慢慢回头, 望向冰湖方向。
雪越来越大，天空灰蒙蒙一片，和山林的界限变得很模糊。
现在折返的话时间不够，得用跑的。
不跑起来就会死的。
她慢慢迈开腿，从缓慢地步行，变成加速奔跑。
不跑就会死的。
赶回冰湖时，比起兔子窝，乌遥先发现了倒在湖畔的少年。
乌遥靠近后，才发现那是乌苓。
他裸.露在外的手背上和脸上凸起紫色的经络，满脸痛苦，高大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背剧烈地抽搐着。
乌遥试探着将手伸向乌苓的肩：“苓哥哥？”
乌遥见过乌苓很多次。
交流不多，只知道他是那个身形高大的少年，笑起来很温和，脑袋也聪明，是仅次于乌咫的第二名。
乌苓常常被叫去长老院给风长老帮忙，而乌遥则常常被叫去长老院挨打。
所以除了在内门上课，乌遥也在长老院见过乌苓几面。
上次见到乌苓，也是在长老院。
她肩上的伤口流着血，血液浸湿了棉服。
乌苓与她在云梯前偶遇，看见她肩上的血，想跟她说些什么。
但她讨厌乌苓可怜她的眼神，并不想说话，于是转身离开，留下乌苓独自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
那时乌苓的症状还没有这么明显。
乌苓的身体在雪地上发抖，皮肤已经不似此前的雪白，而是同他的血液一样，染成了淡淡的乌紫色。
他从喉咙中发出无助的□□，眼神涣散，像是在痛苦中逐渐失去意识。
乌遥按住乌苓的肩，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苓哥哥，乌苓，听得见吗？”
得不到回答。
乌遥取下乌苓的百纳袋，试图从里面找出可以使用的应急药物。
可是他的百纳袋很干净，只有他的身份牌、温水崖的出入证明、备用的衣物，还有一些给户外行动准备的粮食。
百闻书被没收了，没法向外面发消息。
已经接近考试结束，弟子们大多已经返程，这里离营地不算近，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忙。
乌遥不知所措，也不敢随意为乌苓用药。
不，还有一个办法。
她去摸自己的百纳袋，天太冷，时间越来越紧，打开百纳袋时，她的手哆哆嗦嗦，几乎要拿不稳。
乌遥从百纳袋里找到一颗传讯石。
玄淼门将通过月评作为成为内门弟子的必要条件，若无法通过月评，则说明此人没有留在内门的价值，哪怕是死了也无所谓。
在月评开始后，为了防止弟子结盟作弊，会没收传讯工具。
唯独对第一次参加月评的新人，会赠予传讯石一块，用来向外界呼救。
然而一旦使用传讯石，首次月评就将自动视为不合格。要是有人在首次月评使用传讯石，绝对会沦为宗门上下的笑柄。
乌淳绝不会容忍这种事发生。
但是乌苓看起来很痛苦，要是他死在这里，要是他死在这里……
乌遥将手按上传讯石，迟迟不敢使用灵力。
在乌遥犹豫时，一只手按住她的手腕。
乌苓小声说：“不要。”
他眼神里划过一丝清明，每个字都像用尽所有力气：“不要为我用这个，走吧。”
乌遥已经忘记她是怎么找到毒狡兔，怎么将毒狡兔的心脏带出森林。
乌苓不会死的，对不对？
因为他会照常出现在后续的剧情里，成为玄淼门丑陋的作恶者之一。
所以这一次，他会活下来的，对不对？
乌遥不敢确定。
“我哥哥的命还没有你的月评重要是吗？！”
即便得知乌苓康复，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身旁一安静下来，乌遥就会想起乌菁菁的话。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那一天，当乌苓问她“痛不痛”，乌遥没法作答。
她想，乌苓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
乌菁菁愣在原地，瞪大眼睛：“你，你怎么来了？！”
乌遥眨眨眼：“来带你们出去啊。”
密室还在摇晃，头顶一块砖石摇摇欲坠，乌遥便向角落里玄淼门的地盘走去，乌菁菁跟在她身后。
乌遥坐在乌苓身旁，乌苓高兴地掰了一块酱香饼给乌遥。
乌遥接过饼，边啃边说：“他们一直在送人出去，你们没发现吗？”
都什么时候了这两人还有心情吃饼！
“当然发现了，但是难道要厚着脸皮请他们也带上我们吗？！”乌菁菁气道，“还是说你也找到了出去的办法？”
乌遥摇头：“没有啊。”
乌菁菁：“……”
乌遥接过乌苓递过来的手帕，擦掉脸上的饼渣和血迹：“自己出不去，可以骗他们带我们出去嘛。”
乌菁菁不知道乌遥是怎么把“骗”说得跟吃饭睡觉一样自然的。
乌遥一边擦着脸，一边审视一般打量乌菁菁。
“干什么？”
“我需要一个助手。”
“我可以勉为其难跟你去。”
“你不行。”
乌菁菁怒了：“凭什么我不行！”
“太老实了。”乌遥收起手帕，点了点坐在角落的蓝空，“你，跟我来吧。”
蓝空翻下石头：“收到。”
乌遥理了理碎发，披上玄淼门的罩衫挡住身上的血迹，终于看起来有几分内门弟子的人样。
出发时，乌咫一个字也没说，也跟在乌遥身后。
乌遥瞥乌咫一眼，想叫他滚，又不想跟他说话。念及乌咫应该不会多嘴，还是放弃了将他赶走的念头。
乌遥很快就后悔了。
乌咫跟在她身后，朝她微微俯身，嗅了嗅，轻声道：“你背上有血。”
“不是我的。”
“是你的。”
蓝空眼观鼻鼻观心，话往耳朵里钻，也当做没听见。
乌遥压低声音：“你要么闭嘴，要么滚。我不想在这里跟你打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