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冉冉心中默叹, 在乌遥的旧伤上揉了揉:“还好之前的伤已经好了, 不然够你喝一壶。”
乌遥外面看起来风光, 实际处境如何,内门弟子和长老都心知肚明。
这些年,已经不止一位弟子在长老院看见乌遥。不是这里伤了,就是那里流血。
能进出长老院的都是门主、长老、堂主,以及心腹弟子。哪怕这在内门是公开的秘密,谁也不会拿着长老和直系弟子的事情作谈资。
而且乌淳从来不会打乌遥的脸,只要与乌遥共同出现,就是一副慈父模样。
于是在外人看来,乌遥是玄淼门的明珠一颗,被淳长老当成掌中宝似的宠爱。
但乔冉冉知道她不是那样。
乌遥最开始还会痛到叫,上药的时候将嘴唇咬出血,后来抿着唇,连哼都不哼一声。
还好乌遥在内门的排名越来越高,后起而上,直至这几年与乌咫齐名,乌淳已经不能用“乌遥不够强”作为施暴的由头。
上一次是被乌淳打是为什么来着?
似乎是几个月前,乌淳申请甲级药田的文书被门主驳回,两年的心血功亏一篑,将她叫到长老院一番教训。
哪怕是对于诸位长老,甲级药田也没有那么好得到。
不然手持甲级药田的乌瑛也不会那么嚣张。
乌遥是乌淳的“女儿”和“手段”,可以成为乌淳交给乌达的试卷上的加分项。
但,哪怕乌遥的灵力再强,地位再高,名声再好,她也不能取代乌淳本人的位置。
乌遥与乌淳都心知肚明,输给乌瑛的不是她,而是乌淳自己。
乌淳只打了一鞭子,就将鞭子摔在地上,改为踢翻书案。
面对毫无过错的乌遥,将一腔愤怒付诸暴力,只能强调他是个孬种的事实。
乌遥想,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天空还挺蓝的,书案翻倒的那一刻,她跪在地上抬头望向窗外,刚好有飞鸟成群结队地扑着翅膀,白茫茫哗啦啦一片飞过。
她觉得那天天气还不错。
乌遥摸着肩上的旧伤,阳光斜照在微微凸起的伤疤上,让她觉得有些痒。
伤药已经上好,布条裹了几层,濡湿的伤药贴紧皮肤,冰冰凉。
乔冉冉还在叨叨:“痛觉是身体对你的警告和提醒,感觉不到痛有事也未必是好事,不要仗着自己不痛就胡来,行事还是要小心些。”
乌遥“嗯嗯”两声,一层层穿上衣服,批上披肩,慢条斯理地系好胸前带绒毛小球的系带。
边穿边问:“你要不要跟我去个地方?就最近。”
乔冉冉收拾着桌台上的瓶瓶罐罐,手速飞快,头也不抬:“先说好具体什么时候去哪里,我要提前跟我爹打声招呼。”
乌遥戴好帽子,凑到她面前:“你太乖了,跟我偷偷出去,给乔长老一个惊喜怎么样?”
“小心这话被我爹听见,又抓你去他那当几个月助手。”
“……罢了,饶了我吧。”
乔冉冉擦干净手,给了乌遥一个脑瓜崩:“你还没告诉我去哪,去干嘛。”
乌遥揉揉脑门:“去药王谷,找一样东西。”
**
艳阳当空,照亮漫山的明艳粉树。
此时正是内门弟子上课的时候,琉焰宗内外门皆是一片繁忙,弟子或坐于课堂,听取老师的理论和教诲,或搬运着新鲜的铸炼材料,在火光中学习铸造知识。
内门角落的演武场上,一人独占偌大的广场,对着投影挥剑。
投影中的老妪身材矮小,但剑势锐利,来去生风。
老妪声音铿锵:“此招名为落雨,讲求将步法与剑招相结合,夺人性命于瞬息之间。”
随后她脚尖点地,身形瞬息移动,在空中留下数道虚影。
百里川持剑而立,目光冷然扫过饶他而行的虚影,随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击中其中一个。
短兵相接之际,远鹤剑与老妪手中剑交错而过,百里川则直直透过老妪的虚影。
若是老妪当面与他过招,那这一剑既出,便知她必输无疑。
还不够快。
百里川的胸口还残留着隐约的痛楚。
如果与他对招的是那个人――
“停。”
老妪的残影在空中滞留,只停滞两秒,便随留影石上的灵力一同消失不见。
百里川捡起留影石扔回百纳袋。
算了,是她又如何。
不再胡思乱想,百里川收剑入鞘,将袖口挽上肩膀,露出紧实优美的肌肉线条。
天热风静,在太阳下练了半个时辰,就一脑门都是汗。他提起一旁的水囊掂了掂,“啧”了一声,又将水囊倒过来。
半点水都没了。
空中远远传来男子贱兮兮的声音:“大师兄,又在偷偷练剑啊,要不要尝尝师弟给您打的清冽甘甜的冰泉水啊。”
百里川仰头:“水留下,你可以走了。”
宋倾枫扶着眼镜从剑上跃下:“哎呀,师兄好绝情啊。”
还没多犯贱几句,手里的竹筒就被百里川夺了去。
百里川灌了半瓶水,又将剩下半瓶泼上脸,甩甩头,拿帕巾搭在脖子上一顿揉搓。
宋倾枫跟在他身后叽里呱啦:“阿川,乌遥在你眼皮子底下拿走的秘宝?真的假的?你不会让她了吧?她真有那么厉害?”
“你为什么总有这么多问题。”
“大老远给你捎水,好歹答一个啊。”
百里川用拇指揩去脸颊上的水珠,眼神阴郁几分:“……是真的,没让她。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宋倾枫朝他干瞪眼:“大哥,现在琉焰宗,不,但凡宗门弟子,都没人不知道这件事。也就你个老古董连百闻书都不看!”
远空划过一线鸟鸣。
百里川和宋倾枫沉默着对视半晌。
“……哈?”
百里川用了半个时辰练剑,却用了两个时辰来确认宋倾枫的消息。
最后翻遍论坛,终于确认宋倾枫说的是真的。
秘境结束后的几天,宗门弟子和投身秘境的散修们将消息拼拼凑凑,拼合出了乌遥在秘境中的轨迹。
乌遥先是伪装成散修,尾随琉焰宗夺取秘宝。
此处参与者甚少,只有陆微月和伍淮透露的只言片语,大多数帖子都不过留下一些猜测。
再是赶场密道,让飞星宗为密室修士开门,给密室中的所有人都行了个方便。
这件事倒是目击者众,因为在场的散修都是受益者,论坛里还有不少人帮乌遥说话。
吃瓜修士们最终得出结论:乌遥行事乖张叛逆,四处游走行骗,丝毫不看琉焰宗和飞星宗的脸色,仿若法外狂徒。
百里川一页页翻过,确认他们说的八成属实。
但有关乌遥的事情里,有一件他们不知道。
那天他跟在伏灼身后,再次进入腹地深处。
在塌陷的地面和弥漫的尘土里,伏灼自言自语一般站在悬崖前,遥望着对面破碎的黢黑心脏,问:“乌遥呢?”
这是什么意思?
回想起乌遥那晚对伏灼的微笑,百里川越想越不明白。
心情莫名觉得有些烦躁,他抓起巾帕往自己脸上招呼。但头发早就干了,太阳都已经落了,一顿乱搓,最后搓了个寂寞。
百闻书停留在论坛中的一页。
一名匿名的飞星宗弟子极力声张他们在为天道行事。
“有伏师兄的预言在先,哪怕没有乌遥,密室也会在不久后打开出口。”
“反而是这个乌遥,口蜜腹剑,满嘴谎言,一副丑陋嘴脸,若是让我看见,定饶不了她。”
口蜜腹剑,满嘴谎言。
这倒是真的。
哪怕已经过去几天,此时想起乌遥一口一个甜甜的“师兄”,百里川还是牙痒痒。
百里川看着这几个字发呆,书页上的水墨却忽然一阵晃动。
是有人在这条帖子下做了回复。
玄淼门・乌遥。
极其扎眼的五个大字。
宗门论坛可以匿名,也可实名。在姓名前带上宗门名称,则说明是实名登陆论坛,百分百是本人。
那飞星宗弟子说,“若要让我看见乌遥,定会将她将追杀至天涯海角!”
玄淼门・乌遥:好啊,欢迎。
**
夜深露重,乌遥裹着厚重的毛披风站在小院门前,长吹一声口哨,呵出的水汽凝成一团雾。
林中NN一阵蹄声,雪鹿活蹦乱跳地蹿出树林,朝她蹦来。
乌遥随雪鹿一同蹲在门前,将一束灵草送到它嘴前,倚着它的脖子,懒洋洋地喂。
喂完草,乌遥搓了搓雪鹿的头:“就你挑嘴,要是我哪天我不在了,你非得饿死不可。”
她裹紧披风起身回屋,雪鹿也贴着她边走边蹭,撒娇。
乌遥摸着它的脖子:“你今天要进来睡?”
雪鹿点头。
那就来吧。
反正一个人住着,有时候还挺寂寞的。
等雪鹿进了屋,乌遥闩上门,找出雪鹿的棉被窝放在床边,雪鹿乖乖钻了进去,她帮它盖好被子。随后翻上床,也为自己盖好被子。
房间角落的制暖器小声嗡鸣,身旁有雪鹿的呼吸相伴,乌遥闭上眼,便很快入眠。
乌遥又在梦中看见一团火。
自她每晚睡前回忆剧情,试图抓住未来曲线的那一年起,这火焰就时而出现。
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声势浩大。
她知道这是天道给定的未来。
炙热的火焰燃烧、跃动,火舌肆意侵占领地,像是魔女的舞步。
一步一步,将药田中的毒与药吞噬殆尽。
那是无法被水或风熄灭的琉焰。
青年背对着她,站在燃烧的火焰面前。
他乌黑的发丝随发带一起被风吹起,在肃杀的烈焰中送来一点点柔软。
修士说,乌遥身死魂灭,咎由自取。
修士说,玄淼门做尽丧尽天良之事,今日毒草灭尽,我等快哉。
修士说,大祸既除,真界有璀璨前程。
而百里川站在温水崖前,迎着不灭的琉焰,放下一束野花。
乌遥一步步向他靠近。
百里川回头,眼神粲然若星,一如数年前的那夜,他回头看她时那般。
乌遥没有再走近,只与他保持距离,不远不近地看着他。
火光将他照得好亮。
她想叫百里川,但迟迟没有开口。
等着等着,一枝树枝伸到她面前:“吴道友。”
乌遥醒了。
暖气的温度开高了,被子被她掀掉一半。
床边的雪鹿轻轻打着鼾,将被子踹到犄角旮旯。
乌遥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良久,起身去调暖气。
桌上放着百闻书,封皮上的提示灯亮个不停,是收到新消息的提示。
提示音早就关了,自从她回复那一条叫人生厌的帖子,论坛的回复和新消息就没停过。
乌遥打着呵欠翻开百闻书,潦草翻看着潮水一般涌来的私聊,批量删除。
越看越草率,越删越迅速。
直到翻到某一页,她停下手指。
琉焰宗・百里川:以后不要乱叫人师兄。
迎着月光,乌遥定定地看着这一行字。
她轻笑一声,合上百闻书,打着呵欠重新翻上床。
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说:
明晚23点更噢!周六开始稳定每晚22点日更噢!
第29章
◎至少还有做决定的自由。◎
晴日上雪山。
狭长的石梯直通山顶, 落雪并未消融,清晨就被洒扫弟子们打扫干净。山路积雪皑皑,石板路似缎带一条, 曲曲折折地自山顶垂落而下。
乌遥肩披狐裘,提着裙摆拾级而上。
行至拐角处,山石嶙峋, 石路两旁种着整齐挺拔的竹,石灯也高大起来, 道旁扫尽的山雪堆叠, 比起山底多出些人气。
两名身着玄色弟子服的内门弟子对乌遥行礼:“小小姐,早上好。”
礼罢,抬首时,两名弟子露出一对八分相似的脸。
两人是自小跟在乌达身旁,如今协助乌达处理日常事务的谷氏兄妹。
如今乌遥已经成年, 在称呼乌遥时,大部分弟子会选择去掉“小小姐”前的那个“小”字, 以示对乌遥的尊重。
但对于门主身旁的谷氏兄妹而言,她的称呼并不需要改变。
即使是堂主、甚至外姓长老如乔渊德, 也需要对他们礼让三分。
乌遥含笑对谷之和谷沙回礼:“早, 二位可曾用过早膳了?”
谷沙:“一个时辰前就吃过了。”
谷之:“吃的鸡汤、生菜, 主食是红薯。”
乌遥取出一包纸袋:“昨日我去找冉姐姐, 她近些日子恰好种出些不错的灵参。想到你们总爱喝鸡汤, 就问她讨了一些来, 用来煲汤再好不过。”
谷之眼睛亮了亮:“小小姐总这样客气。”
谷沙颔首:“多谢小小姐挂记。”
将灵参交到谷之手中, 乌遥提起裙摆随两人继续上山:“这里比其他地方要凉几分, 还请二位多保重身体。师兄师姐身体好了, 爷爷平日也能过得舒适些。”
话毕, 乌遥鼻子忽然有些发痒,自个儿倒打了个喷嚏。
昨晚暖气开高了,她起床调低,结果后半夜又太冷。一来一回,她和雪鹿都着了风寒。
谷之将手帕递给乌遥,迎着乌遥有些不好意思的目光,她咯咯笑了起来:“你自己也要多注意嘛。”
谷沙点点头:“小小姐身旁为何不带个侍女,平日里能多照看几分也是好的。”
乌遥吸了吸鼻子:“这些年独惯了,有人贴身跟着反而不适应。”
谈话间,三人已经踱步至院落门前。
狭长的山路已尽,露出竹林间的一片幽静处。
大门上挂着写着遒劲的“雪竹居”三字的木匾。门口葳蕤伴怪石而生,院中苍竹尽头隐约可见房屋的檐角勾起,檐角悬挂的古制铃铛在风中岿然不动。
这是玄淼门现任门主乌达的常在之所。
乌遥折起手帕收回百纳袋,对谷沙和谷之颔首:“二位就送到这里吧,我独自进去就好。”
谷沙和谷之目送乌遥走入雪竹居。
等乌遥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尽头,谷之说:“小小姐有心了,每月都来看望门主。”
“其他人想来,也得门主愿意见才行。”
“这倒也是。”
谷之瞥了一眼竹林周围,确认周遭无人,还是压低声音:“哥,门主这几年接见小小姐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你说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