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有胆子大的村民于每年季节之交前往神树参拜。
第三年春,他们带来凡界的红绳和木牌,将愿望写在木牌上。然而树枝太高,这些牌子挂不上去,他们就带来上了漆的木料,在一旁支起架子。
那木架起初只有零散的许愿牌,后来越来越多,堆得小山一样,木架都要挂不下去。
结果某日有村民发现,那些木架上的许愿牌被人清了走,被挂在了高高的树枝上。
村民们喜极而泣,赶往巨树参拜,道是神仙显灵。
慢慢的,所有人都要忘记那个山中有魔的传闻。
直到一个半夜,离家出走的二蛋在山里迷了路,慌得不行,找不到出口,只能吸溜着鼻涕往巨树走。
二蛋在巨树前嚎啕大哭。
一哭运气太背,在山上尿个尿的功夫就忘了回头路;二哭父母太严,竟让他一个放牛娃苦读四书五经,还要去做那劳什子的灵根测试,真乃童年不幸。
最后二蛋在巨树前参拜三下:“神树大人,拜托让我安全回家,再让我爹温柔点,大方点,不要背错一个字就打我板子。”
二蛋心诚,许愿完毕,竟然听见巨树里传来隐约的声音,像是有谁在说话。
他惊喜万分,连忙把耳朵贴了上去,听听神树是如何与他传信的。
那声音很是微弱,明明是男声,却有些尖锐,像是打小送进宫,如今长到三四十岁的太监……
神树大人的声音怎么这么难听?
二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怎么可以对神树大人如此不敬!
他继续认真聆听神树的旨意。
只听那声音很是幽怨,叹了一口长之又长的气,幽幽道:
“哎……好想杀人啊……”
二蛋:“…………”
他面如金纸,吓得跟球一样往后滚了两滚:“妈、妈妈妈妈妈呀!!”
身子一撅,晕了。
第二日醒来,二蛋发现自己竟躺在自家的被窝里。
至于是怎么回去的,他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一觉起来,爹妈又是一顿混合双打,怒骂:“小兔崽子找半天找不着人,竟然在家门口睡着了!”
二蛋同村里人说了自己的经历,却无人相信。
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蛋苦思冥想,觉得自己大概是撞见了传说中的魔,生死一线之际,神明现身,神魔交战,最终他被传说中的女神大人救了下来……
家里的看门犬听了二蛋的结论,翻了个白眼,拿屁股对着他,继续睡觉。
**
云时雨很绝望。
把燃魂灯借给乌遥,起先是她认为自己做过最正确的决定,现在成为了最让她后悔的决定。
无他,如今她的燃魂灯已经成了真界第一旅游景点,每月不被人找个三五回才是怪事。
就说这半个月,先是乌菁菁找上门。过没两天,百里稚水又来了。再过不久,云修白和百里溯又说来找她喝茶聊天。
云时雨最开始还能热情招待,后来腻了烦了,待客的茶水瓜子都不拿了,人一到,她就面无表情掐诀唤灯:“看见了吧,火还在,时间到了,请回吧。”
玄淼门的弟子们大多投奔了药王谷,有乌俊风和乔渊德支持,药王谷洗心革面重新做谷,逐渐有了规模。外谷开放给两界居民疗伤治病,内谷用来做研究。
至于内外谷的弟子……不分出身,不看灵根,能不能进内谷,全看考试成绩如何。
这日云时雨正在内谷帮工,忽然觉得不妙。
算算日子,今天该轮到百里川了。
她腻烦地“啧”了声。
这些来看灯的人里头,百里川是最烦人的一个!
果然,没等她把手上的活干完,一团黑雾从天而降,一个人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身着黑袍,一头黑发披着,皮肤白净,看起来和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同……如果无视他身上的魔气的话。
云时雨起初对百里川很忌惮。
但是来多了,厌烦就比忌惮更多了。
譬如现在,她很不耐烦地放下药草筐,掐诀唤灯。
燃魂灯还是那个燃魂灯,金色的灯身,细长的灯柄托着一蕊莲花。
三年前,这上面只燃着一簇火,是云时雨的魂火。
此时莲花上的火苗却有两簇,除了云时雨的红火,还多出了一簇蓝火。那火焰只有豌豆大小,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助。
百里川眼神黏在蓝火上,指着蓝火,还没开口,云时雨就不耐烦地抢答:“没死,真的没死,你到底要我说几次?”
百里川:“我还什么都没问。”
云时雨怒:“你每次除了这个问题,还会问什么啊!?”
百里川耷拉着头,在她的怒斥下变得更可怜。
云时雨又有些不忍了。
毕竟人家守着玄淼门那破山等了三年,换做她早就跑了,可百里川却像是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一样,日夜等着乌遥回来……
他着急,还是挺有理由的吧……
她耐心解释:“看见了吗,这上面的小小的蓝色的火就是乌遥的魂魄,火还亮着,就说明她人还活着。”
百里川不说话,云时雨就任由魂灯跟着自己飘着,扛起药草筐继续干活。
内谷的人对这一幕已经习惯,至多问一句“诶,又来了啊”,旁的不会多说。
百里川跟在云时雨后面,不知不觉手里也多出两个大药草筐,是路过的内谷弟子往他手里塞的。
他跟云时雨把药草一起倒在晒草场,低落问:“还活着,那她为什么不回来?”
云时雨翻了个白眼:“你问她去啊,我怎么知道。”
百里川抓住燃魂灯的灯柄:“这灯我带回去几天。”
云时雨:“不行。”
百里川:“为什么?”
云时雨感觉有一团怒火灼着她的脑花,把药草筐一扔,怒吼:“那上面不仅有她的魂火,还有我的!要是你把我的火搞灭了怎么办?”
“十天后就还给你。”
“听不懂人话?跟你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这是我的灯,归我管!!!”
百里川眼神凶悍起来,脸庞上开始浮现魔纹。
“……”云时雨把药草筐捡回来抱着,“五天行吗,大哥,这个要是搞丢了,我爹娘会揍死我的。”
百里川拿着灯:“行。”
他两手抓着灯就要走,听见云时雨又喊:“等等。”
百里川:“?”
云时雨往后面一指:“把药草晒完再走。”
夕阳西下时,内谷弟子终于收工。
担忧魔气波动影响魂灯,百里川决定御剑回去。以他如今的速度,半夜就能回到雪山。
临走时,云修白忽然骑着飞鹤落在他旁边:“诶,我跟你一起回去。神树那边该去打理打理,贡品和木牌应该又满了。”
百里川已经踩上远鹤剑,冷漠道:“那不是神树,那就是鬼粟藤。”
云修白摇头:“现在外头都管它叫神树,那村落都改名叫‘神树村’了,依我看,神树就神树吧,总比杀人树好听。”
他看了百里川几眼:“再说了,讨个好意头,给遥遥攒攒功德嘛。”
这下百里川没有意见了,沉默着认可了云修白的说法。
白鹤与飞剑在空中疾行,云修白的表情逐渐怪异,指着百里川的手:“你连御剑也要拿着它?”
百里川握紧燃魂灯:“拿在手里比收起来安心。”
云修白知道这人犟得不行的破驴脾气,叹了声:“你准备等多少年?”
“不知道。”百里川说,“魔就是这样,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等多久都无所谓。”
他可从没听说哪个派系的魔有这种规矩!
云修白“哎呀哎呀”几声,遥望着夕阳:“要是雁竹还在,一定喜欢你喜欢得紧。”
百里川又沉默。
半晌,他才开口:“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了。”
“什么?”
百里川目光诚挚认真:“您身体真的不行吗?为何每次见您都咳嗽得厉害,打架却比谁都有精神,打完了还跟没事人一样?”
云修白:“……”
他破口大骂:“臭小子!没大没小!”
回到雪山已经夜半,云修白在原来的长老院宿下,百里川则回到山间小屋。
这是乌遥曾经住过的院落。
没了多年铲除不掉的积雪,院中种满花草,一切都打理得干净漂亮。
百里川开了灯,把燃魂灯放在床头,更衣洗漱,一如往日井然有序而单调。
临睡时,想起有事没有做完。
他掀开被子,把今日从山下带来的新鲜草料放在院门前,吹了一声响哨,林中传来NN蹄声。
一只鹿钻了出来,一边吃草一边瞪他,像在埋怨他怎么回来这么晚。
百里川当然不会照料这只鹿的心情,看着雪鹿把草吃得干干净净,回房睡觉。
整日繁忙,他很快就入了眠。
窗外星空澄亮,银河如海。
床头,魂灯上的蓝火猛地跳跃一下,恢复平静时,似乎比之前长得大了一点。
第94章
◎树上长出人啦。◎
又是深冬。
算来, 已经到了第五年。
“神树”依旧茁壮,树枝上已经挂了许多木牌,风大时, 站在树下常能听见木块敲击的哒哒声。
这日落了雪,从山上往下望,只见树顶黑白斑驳一片, 盆地的万物都笼罩在冬日的气息中。
酒壶放在小火炉里,百里川看着雪景, 桌上的黑色球状物体伸出一只细长的“手”, 拨弄了一下炉子里的碳,发出童声:“魔王大人,酒温好了。”
百里川看它一眼,那魔灵就陡然炸毛似的激灵一下,畏畏缩缩道:“没有好吗?”
“不, 可以了。”百里川收回目光,把酒壶提出来摇晃两下, “不要叫我魔王大人。”
魔灵小心翼翼:“好的,魔王陛下。”
百里川:“……”
入魔的前两年他很少出门, 是担心自己掌握不了力量, 做出伤人的事来。
后来对魔气的控制能力越来越强, 以前常常在脑海中出现的另一个声音已经消失不见, 倒是没有了无法掌控力量的忧虑。
只不过, 随着他力量的增长, 体内的魔气也越来越多。
魔气溢出, 难以消解的部分凝结成眼前这种浑圆幼小的魔灵。这些魔灵虽没有多少智慧, 作为日常起居的辅助倒也好用。
门前两只魔灵滚了进来, 异口同声喊:
“有客人来啦。”
“有客人来啦。”
未见其人, 先闻其声,百里川将叠在桌上的酒杯摆好,就听见一个懒散的声音在外头埋怨:“你就不能教育一下它们,让它们不要这么吵吗?”
那人踢开门前的一只魔灵,那魔灵“哎呀呀”一声,从门前滚到墙角。
桌上侍酒的魔灵更害怕了,哆嗦着倒酒:“伏大人,请坐。”
伏灼又把桌上的魔灵提起来,满脸嫌弃:“不过之前那种满脑子杀生的魔气,被拆分出来以后竟然变成了这种东西……不可思议。”
魔灵泪眼汪汪看向百里川,是求他救命的意思。
百里川还没说什么,伏灼就把手上的魔灵又扔开,和墙角的那只撞在一起,两只魔灵滚来滚去,又是一连串“哎呀哎呀”的童声。
百里川无视那些声音:“今天又是一个人来?”
伏灼也埋头喝酒:“是啊,稚水最近太忙,很不好找。”
这五年来,两界的变化不少。
玄淼门和飞星宗没落于朝夕之间,在依旧向往修道的修士眼中,琉焰宗就成为最好的去处。
可琉焰宗也算不上多么太平。
据闻宗主心魔难除,封闭在山中不问世事,只能将宗内事宜交于他人。
然而被百里无忧指定为下任宗主的百里川又堕了魔,只能物色其他人作为继任。
琉焰宗向来有规矩,宗主之位只能交由琉焰力量突出之人所任。
宗内一番折腾,在长老们快要为代宗主之位撕破脸之际,百里稚水异军突起,在百里溯的支持下力压群雄,坐上了宗主继任者的位置。
谁能想到,百里溯当年竟一语成谶。
百里川笑得纯良:“你当年避她如蛇蝎,现下倒是换做她不理会你了。”
“她只是忙,宗内那么多事要学,一日十二时辰都不够用,没有精力即时回复我罢了。”
伏灼冷哼,声音小了些:“而且,那时我一心想要离她远点,不过是想要避开剧情。”
这几年百里川知道了许多事。
这些事,大部分是从伏灼嘴里撬出来的。
譬如这个世界只存在于一本书里。
譬如在这本书中,伏灼和百里稚水是主角。
譬如,他不过是用来给女主角铺路的路人甲。
再譬如,原本乌遥该是最招人讨厌的女配角,然而不知发生何事,最终走到他面前的,是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乌遥。
“那么,你现在还相信这只是一本书中的小世界吗?”
“是或不是,又有什么重要。”伏灼拿着杯盏后仰,倚靠在背垫上,“我只知道,如今我在这个世界所经过的每个时刻、所见的每一个人,都是真实的。”
他唤来哆嗦的魔灵,让魔灵给自己斟酒:“云时雨那边怎么说?”
百里川难得浮现出笑意:“不是我的错觉,她的魂火的确越来越强了。”
伏灼点头:“按理说,虽然燃魂灯烧魂不会致死,但烧过的魂魄也不至于越来越茁壮……那大概跟不同世界之间的往来规则相关,不属于我们这些人能窥测到的范畴。”
魔灵斟好酒,连说话都不敢说,自觉地滚到角落。
伏灼执酒杯,倾身眯眼,神神秘秘道:“如此也甚好,不如让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如何?”
百里川冷眼:“有话直说。”
伏灼一点都没被百里川的凶样吼住,摇着酒杯慢悠悠道:“我原本不准备今日来,不过是去了一趟药王谷,听说了一件事。”
“乌遥最记挂的人……咳咳,之一。”
“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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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冬到春,远方不断送来好消息。
药王谷传信,乌苓已经醒了。
虽说修为大伤,但心脉保护得不错,已经能够行动如常。不知是不是进补极多的缘故,最近连说话时的口吃也好上不少。
琉焰宗来言,百里稚水已经着手代宗主事宜。
她成长的速度令人咋舌,不过几个月,就已经能够熟练地安排宗内事宜,将大小事务管理得很有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