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在刘记五号、刘记六号、刘记七号再看见沈熙薇之时,脸色已经由青转紫,由紫变黑,毫无生机可言,绝说不出招呼沈熙薇的话来了。
而各个铺子人来人往,刘永昌又如此反常,柜面娘子之间少不得闲言碎语一番:“这小娘子整日跟着刘掌柜是要做什么?”
“传说是要买管状口脂,可怎么看都不像那样简单。”
又有人接续:“其实那管状口脂,我昨夜在七夕节夜市倒是见过,就是这小娘子卖的。”
“怕不是看错了?刘掌柜可说是他独创的。”
“错不了,就是这小娘子,她容貌甚美,气质高华,可不是一见能忘的面容,再说她身边还跟着一名胡姬,哪能记差了。”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这话说的倒是,长安城的胡姬都出没在西市或是秦楼楚馆之中,要住也是住在老远的义宁坊内,要说和本朝女郎一并在夜市摆摊卖货的,当真是不多见,却是不容易记错。
其实人们就是如此,越是遮掩着要猜的“戏码”,越是会让人产生强烈探究的心思,不过大半日时间,风言风语已经传开,有聪明的早就猜到了七八分意思。
这让刘永昌十分难受,他没买沈熙薇的方子,可不是因为差那几个钱,他是一眼看中管状口脂新奇,大有可为!说是刘记独创才能给顾客留下深刻印象,大比例抢占市场。
其次,也是因着虚荣心作祟,他是刘记的第三代掌舵人,每日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口碑却永远赶不上第一代开创者有魄力,赶不上第二代守业者有创新,年逾半百,别人说到他,还是刘家的少爷,投胎到殷实之家的好命人。
“好命人”有好命人的苦恼,这最大的苦楚便是一辈子也跳不出祖辈的影子,直到他看见沈熙薇独创的管状口脂,心中蓦然澎拜起来,可一方面却又恨道:“凭什么我一生都想不到的,她一下就想到了!”
他这是看不见沈熙薇早出晚归,累死累活的奔走讨生活,只看见旁人有的,看不见旁人付出的便容易心态失衡,他一下子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打算拿来主义,抢走别人的创意,让别人死在路上!
这自然是不厚道的无耻做法,可他偏偏这么做了,主要原因也是没瞧的起沈熙薇,认定了她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人。
可如今见着沈熙薇并非他想的那般好拿捏,心中已经隐隐泛出些烦躁,只想着早知如此,不如给她些银子打发了,免了这场事端。
却未曾想过不厚道的一开始便是自己。
他只觉得风言风语让他十分难受,可却又没人拿到他面上来问,总不好凭空无故的抓住一个人便去辩解,不过大半日时候,他与沈熙薇之间的形势已经调转,哑巴吃黄连,心中气闷不已的是刘永昌。
沈熙薇就像话本子里阴魂不散的鬼魅,刘永昌坐在马车里闭上眼睛都是她那张脸 ,巡了几十年的铺面,他只觉得今日格外漫长难熬。
忽而又惶恐了起来,断定沈熙薇是认识内鬼的,莫不然这十几家店面总不能都凑巧遇上了,又疑心她会不会也知晓了他府宅的地址,坐在他家门外等他。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惊,又转念想到他家又不是开门做生意的,就算她等在门外,只要不理会便可,难不成她还能坐在门外一晚上!再说,真坐上一晚,遭罪的还是她自己!
他这样想着便决计让她在门外苦等多遭些罪,便喊车夫掉头去了食肆酒楼,打算用过暮食再回崇仁坊去。
沈熙薇跟了刘永昌大半日,直到东市都关了门才又钻进马车,因此暮食只让阿罗随意买了两个萝卜猪肉馅的包子。
沈熙薇咬了口包子,猪肉里面的葱姜末,加的有点多,辛味重了一些,萝卜倒是不错,爽脆可口,外皮也算宣软,能将就着吃。
她才咬了一口包子,便听阿罗问她:“娘子,现下我们要去崇仁坊刘家吗?”
沈熙薇口中塞着包子,倒不出空说话,只好点了点头。
“是要去那老贼汉家门口等着吗?我们跟了他大半日,已经有风言风语传出来了。”阿罗想到刘永昌午时的得意和黄昏的丧落,心中爽快,面上不禁露出个笑来:“只是这下他有了防备,崇仁坊的私宅我们进不去,怕是要在门外守住整夜了,虽是盛夏,不怕冻着,可流落街头也是遭罪,不如娘子先回去,我在她家门外守着,明日再与娘子去他铺面汇合可好?”
沈熙薇听了这话,赶紧对着阿罗摆摆手,又忙拧开水壶饮下口水,把那包子咽下,才回道:“去他家堵着,明日还去铺面堵着,如此遭罪所图为何啊?”
阿罗不解:“可今日他已经明显害怕了啊,难道不该再接再励吗?”
沈熙薇一笑:“他就算有点心慌,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范,不过是个开局先来个心里战,压压他的锐气,让他慌一慌,即便堵他个十天半载,他烦得紧了,左不过是赔些买方子的银子给我,那本就是我应得的,现下我用了颇多力气,哪可能这样便宜了他,你且等着看好戏吧!”
阿罗听的一愣:“那,那崇仁坊刘家,我们还去吗?”
“去啊!”
“不是说再堵他也没用嘛。”
“堵他是没用,但我要的,是堂而皇之的进到他家正堂,找他娘聊聊!”
第20章 登堂入室
刘永昌的阿娘王氏已经年逾七旬,早不在生意场面上走动,本朝人结婚生子早,刘家如今已经四世同堂,连王氏的重孙都已经在年头娶亲,她已然是当老祖宗的年纪。
可这家的主心骨儿却依旧还是王氏,想当年刘永昌的阿耶去世早,刘家那么大的家产,分家时也少不得一番撕扯,当年二十出头的老太太,孤儿寡母与几房叔叔妯娌拉拔下来,竟然震住了场面,一丁点儿没吃亏。
后来养活独子照看铺子,还把刘记越做越大,从开始只经营胭脂水粉到后来连着绮罗琳琅一应拿下,还把分店从长安城做到了东都洛阳,这份心思魄力,并不是刘永昌能比得上的。
夏日的黄昏彷佛只是一瞬间便来了,等到晚霞将天幕闹得金丝交错之时,沈熙薇和阿罗终于到了崇仁坊中。
马车停住,碧色的车帘一掀,露出沈熙薇的一张俏脸来,她提步下车,面前便是一座巍峨华贵的府邸,高耸的外墙,石雕的瑞兽,朱红的门柱,黄铜的门环,气派的乌头门上还挂着块烫金的匾额,上书:瑞安侯府。
阿罗随着沈熙薇下车,一抬头见着了瑞安侯府的高门,不禁怔了一下:“这!太气派了!”
放眼望向宏伟的侯门,阿罗心中莫名生出几分胆怯来,要么说民怕见官儿呢,这一扇大门,都有两人多高,人在门边,自显渺小,身份上的云泥之别昭然可见,还没开口说话,便矮了别人八分,这口便不敢开了。
殊不知这还不是侯府的正门,瑞安侯官居三品,正门冲着大街开,对着坊内的不过是人家的偏门。
阿罗心中有点打怵:“娘子,我们不是要去刘家吗?来瑞安侯府做什么?难不成要求着谢侯爷为我们主持公道?”
沈熙薇“噗呲”一笑,此等小事找瑞安侯,就好比后世在市场摆摊做小买卖遇见点纠纷,就要求着国/防/部长出面解决一样离谱,这样离谱的事情她自然不会干,且人家也绝不会管,差的太远了。
至于这高门嘛,沈熙薇今日却得敲上一回,虽然她要找的不是谢泠祐。
“铛铛铛。”沈熙薇拉响了门环。
大门一开,出来的是个灰衣仆从,他瞥了一眼沈熙薇:“你是何人?来瑞安侯府作甚?”
沈熙薇行了个肃拜礼:“儿是府上莺歌娘子的朋友,有点东西想交给娘子,不知小郎君可否行个方便?”
她说着话便递过去一个锦袋,里面是各色的口脂,本来是给自己留的,都没用过,如今派上了用场。
那小厮拿着锦袋摸了摸:“里面装的是何物?”
“女郎用的管状口脂,昨日郡主也在儿这里买过。”
“原来是素日给郡主供胭脂水粉的。”那小厮自语了一句。
沈熙薇赶紧趁机递过去半两银子,侯府的家丁,使钱也不能太寒碜,本朝小官的收入不过每月一两半奉银,半两银子给个家丁,绝对拿得出手了。
那家丁捏捏手中的银子,露出个笑来,神色也比方才亲切了不少,沈熙薇趁热打铁:“劳烦小郎君,若是能得见莺歌娘子便更好了。”
那家丁将银子收了,回道:“我且说说试试,至于成与不成的可说不准。”
“多谢小郎君。”沈熙薇一揖,便等在了门边,那家丁转身去了。
要说瑞安侯府这样的门第,往来采买之间,本就大有利润可言,主人家又看不上商贾,以至于素日里那些商贾,时长给主家身边亲近的婢子送礼结交巴结都是寻常之事。
只不过谢家从前是雄踞东都的旧族,才过来长安没有几日,因此来到长安城之后,找莺歌“联络感情”的商贾,沈熙薇还是头一个儿。
那家仆自不是第一日当值,对此等事情早就见怪不怪,来给莺歌儿献殷勤的,少不得也得给自己些好处,今日这女郎出手倒是大方,是个可结交的,便想着尽量把事情办成,因此,他这一趟格外上心了些。
他等在内院前探头探脑了半天,见着个熟面孔,才含笑上前搭话:“春桃姐姐。”
来人是个有点品级的丫鬟,见了这小厮一转头道:“你进来干嘛?”
那小厮堆上一脸热络的笑来,凑近春桃轻声道:“莺歌姐姐,此时得闲了吗?”
谢泠祐从洛阳来到长安是得到了武后长女的消息,因着怕节外生枝,简行而来,只带了胞妹谢清音以及婢女莺歌,管事儿吉祥一并来到洛阳,现下的家仆都是到了洛阳以后武后赏赐过来的,情分上自然和自幼服侍在身边的大有不同,莺歌也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侯府第一的大丫鬟,在侯府下人中很有些威势。
春桃听见那小厮打听莺歌,压低了声线道:“郡主今日去了乐怡郡主武攸岚府上,说是后日有个什么园会,且得商议准备,一早武家人便来接走了,且得用了晚膳才得回。没带着莺歌去,她今日倒是清闲。”
莺歌虽然年少,却是家里夫人看中才从洛阳带过来的,素日里面上活泼实质上心中却是有主意的,夫人安排也是为了看着郡主的。
可谢清音如今人到了长安城,总有潇洒一番的心思,武攸岚便又是贵女里的“前卫”人儿,谢清音怕是有出格儿的事儿,莺歌给夫人打小报告,因此便没带着莺歌。
春桃说完了话,蹙眉道:“好好的不去看门,跑来打听这些做什么?”
那家丁赶紧拿出半吊钱来放在春桃手上,又将沈熙薇给的锦袋交与春桃:“外面来了个商贾,说是从前给郡主供胭脂水粉的,想给给莺歌姐姐送点东西,我看她那意思,是想着最好能和莺歌姐姐见上一面。”
这样的交易大家心照不宣,春桃收下了那半吊钱,又打量了一眼那锦袋:“莺歌现下倒是无事,我去帮你去说说,见不见的,可保不准儿。”
那小厮赶紧殷勤道:“那便劳烦春桃姐姐了。”
莺歌打开了锦袋见是管状口脂之时,心中便知晓来人是沈熙薇。
莺歌来到长安之后,还没有和商户之间建立关系网,想着沈熙薇做人颇为识趣,可以试着交往,便道:“见一见吧。”
春桃含笑应了,转身就要出去通传,可莺歌却又唤住了她:“你莫去了,我自个儿到门口去见她。”
她说着话,便起身了,略略整理了一下仪容,便往门口去了,真说起来,她和沈熙薇不过见了两次面,聊过些无伤大雅的家常话,谈不上了解,现下主家不在,自己往府里领不明不白的人,终究不太合适。
她从府内走来,见是沈熙薇好好的立在一旁规矩的等着,心下觉得是个明白人儿,便开口道:“沈娘子。”
沈熙薇一抬眸,莺歌笑道接:“我正想着昨日与娘子聊的开怀,娘子便来了,可见是老天爷赐的缘分,但娘子怎的又再送东西呢,昨日的口脂钱我还没给你。”她说着便要掏钱。
沈熙薇赶紧拦住,既然莺歌肯见自己,便是审时度势之后打算继续接触了,所以她开门见山道:“我的好娘子,你可别莫说外话,儿今日真真是来给娘子送礼的,实在是有些事情非求着娘子帮忙不可。”
莺歌听了,略一蹙眉,面上却只道:“嗐,沈娘子说的哪儿的话,莺歌也不过是个下人。”
沈熙薇自然知晓莺歌不可能一口答应,但既然愿意出来,肯定是想听听她的说法,便道:“娘子自谦,儿不敢信,要说郡主千里迢迢的把娘子带到长安城来,自是看中娘子,把娘子当主心骨儿的,儿不过做些市井生意,娘子的面子都使不完了。”
沈熙薇这话讲得极妙,一来捧着莺歌她自然受用;二来也说明白了来意,她是知轻重的人,只是小买卖的事儿。
莺歌自然是能听懂话的,她心想先从小事开始办办很好,有个和关系户熟悉的过程,便笑道:“沈娘子的事且先说出来听听。”
沈熙薇便把发生之事一五一十的和莺歌讲了。
莺歌听完心里有了数,虽说刘家生意做的大,但到底是商贾人家,与侯门之间云泥之别,这点子小事儿她敢插手:“沈娘子说的刘记郡主从前在东都没少关照他家生意,想不到竟和沈娘子闹出了嫌隙,莺歌去帮着说和说和解开误会?”
莺歌自然知晓没有误会,不过是刘家看沈熙薇弱小,想抢她的,她以为沈熙薇是想找她做个中间人,让刘永昌把方子钱给付了。
“不敢麻烦莺歌娘子一手拖两家,参合进乱事儿,只求娘子带儿进到刘家,与他家的老太太见上一面。”
莺歌听了这话,心下略微震惊,想着沈熙薇果然有几分胆色,单枪匹马的便要去找刘家的掌家去谈,可转念又觉得刘家这种在行业内有头有脸的,哪会轻易承认自己仿冒别人的,真心劝道:“娘子即见到了老太太,不一定好说话。”
沈熙一揖:“儿想一试,求娘子帮忙。”
莺歌看她态度坚定,便不想多劝,沈熙薇张口求她一遭儿,人都见了,总要帮她一把,也好借此机会看看她的本事,左右就是自己一句话的事儿,便应下了。
不多时候,沈熙薇的马车便停在了刘家门外。
刘家的小厮,听到莺歌报了瑞安侯府的威名,急着跑去报信儿。
老太太此时正在修剪她的文竹,小铜剪子一点儿一点儿剪下长歪的竹叶,翠绿绿的一片,堆在乌木的桌案上,她听了家丁话,手中的活儿却未曾停下,只泰然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侯府来人了,又不是侯爷来了,请进来不就得了。”
第21章 见招拆招
小厮邀请沈熙薇入内,莺歌却没跟着,她与沈熙薇道别:“今日便不陪沈娘子进去了,看天色郡主应是要回了,我们做下人的,素来只有等主子的份儿,没有让主子等的道理。”
沈熙薇一揖,往莺歌手中塞进二两银子:“劳烦娘子陪我这一趟了,回去路上买杯饮子喝。”
莺歌将银子捏在手中:“来日方长,咱们且得处着呢,沈娘子不必总是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