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熙薇压低声线道:“儿想请五娘帮我雇上几名悍妇。”
“沈娘子要与人打架?”
“那倒不必,只需要嗓音洪亮,气宇轩昂即可,雇要五六个人,儿愿意每人每日给一两银子酬劳。”
“只要吵架便可得一日一两银子?”
“是了。”
“此事包在五娘身上。”
第二日一早,刘记的店铺才开门迎客,便来了几名身高体阔声音洪亮的妇人,她们各个手中拿着刘家的口脂要求见掌柜:“你家的东西有问题,要怎么赔我们?!”
“是了是了!要说这管状口脂从前在乞巧节夜市也买过,和你家的大不一样。”
那柜面娘子赶忙道:“我刘记的口脂只有七月初八卖了一天,现下暂时不卖了。”
“可从前刘记卖的货,现下就不管了嘛?!”
“是了,还说什么百年大店。”
“我看赶紧把招牌拆下来得了。”
这番吵嚷引起了波动,刘记门口聚集的看热闹之人却越来越多,沈熙薇将马车帘子掀开了一条缝儿,不动声色的观望着。
不过多久,这风波就传到了刘家老太太的耳中,那长圆脸的仆妇略带愁思的立在一旁,等着老太太拿主意。
老太太却仍旧颇有闲情的拿着铜剪子剪文竹,少顷,才开口道:“不过是点鸡毛蒜皮的事儿,赔了银子便得了。”
那仆妇喏喏道:“是了,已经让铺面上赔了银子了,只是,大爷回说这事出的蹊跷,那柜面娘子并未曾见过闹事的妇人去买过货,可却又真真实实的拿着我家的管状口脂找来了,大爷还说,倒是姓沈的那个小娘子,跟着大爷那日,在各店都买过不少的货。”
“知晓了。”老太太面上并无太多表情。
其实不用这仆妇多言,她也知道是沈熙薇在敲打自己,那便说明沈熙薇急了。
但若说起来,老太太也急,建起大船需要百年,砸坏大船却只需要一块够硬的石头。
这事进展到这样,已经是白热化的地步,两方势均力敌,因此下一步要怎样走,何时走,老太太需得沉住气好好斟酌一番。
另一边,那六名妇已经与沈熙薇汇合在了赵五娘的邸舍,领头的一个最为爽利的,名唤巧娘,是赵五娘的表嫂,此时她率先开口道:“沈娘子吩咐的,娘儿几个都做了,那家说要退货,娘儿几个也没同意,最后每人赔了一两银子,不知可否要交与娘子。”
沈熙薇爽朗道:“不必,你们且留着,我之前说的每人一两,也照给不误。”
那几人听了立刻眉开眼笑,又说了些夸赞之词话,临走时还说:“沈娘子若是下次再用人,还要想着我们娘儿几个。”
可她们前脚才走,阿罗后脚便不安道:“娘子这样做不是让刘家知晓我们心急了。娘子从前不是告诉阿急了便输了吗?”
这话是沈熙薇说的没错,倘若在平时,拖个一年半载她也不在乎,可是现下的时节却由不得她,今日已经七月初九,距离七月十五中元节不过六日,按照历史的进程,武则天会在七月十五有一次大动作,沈熙薇必须要赶上这次风口,时不我待,她只能破釜沉舟赌上一赌。
天色由白亮转为金红再转为紫黝黝的一片,沈熙薇眼看着日落西沉,月上枝头,再过半柱香,坊门便要关了。
她心乱如麻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阿罗却比沈熙薇还要沉不住气,整个下午,一趟一趟的去窗边眺望,又无功而返,最后简直如条件反射一般,听见马蹄声就从座椅上弹起身来。
如此焦灼辗转到了暮鼓敲响,刘家仍没有动作。
沈熙薇一颗心已随着鼓声沉到了底,她万分失望的坐在床榻之上,仔仔细细的思量着到底是哪步棋走的不对。
良久,她最后终于眼眸一亮,拍手道:“懂了!”
阿罗才要问沈熙薇懂了什么,可话还没开口,却传来了叩门声,沈熙薇强压住扑通乱跳的心脏,貌似镇定的打开了门,事情果然出现了转机,刘家老太太竟披星戴月的亲自来了!
第25章 最后一局下
沈熙薇一揖, 赶忙将人让到屋内,不过一日, 便反客为主, 这次轮到阿罗心情爽快的带着刘家的仆妇守在了门外。
老太太进了屋,沈熙薇给她看座,又倒了一杯酸梅饮子给老太太:“儿这饮子是独门的秘方, 姥姥且用着尝尝, 保准儿和别家的不一样。”
此话一语双关,老太太自然听明白了, 可却并不介怀, 只端起饮子道:“娘子的办法倒多,老身是开眼了。”
昨日她将沈熙薇独创的管状口脂点注在自己唇上之后,端起杯盏抿了一口饮子,心内翻江倒海——杯盏白璧无瑕, 沈熙薇做得管状口脂防水、不脱色!
“她是怎样做到的?!”老太太心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
刘记做了近百年的胭脂水粉生意,无论波斯、吐蕃、羌胡、鲜卑,什么样的好货没有见过, 可偏偏沈熙薇的管儿状防水口脂她却是头一遭开眼。
老太太心中那滋味, 又是相逢恨晚, 又是艳羡垂涎,又有行业领头人的激昂感情, 又恨这产品不是自家刘记独创出来的,总之,那叫一个五味杂陈。
得亏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她当时勉强镇静下心神, 推说年老体迈,要早就寝, 才空出些时间从长计议。
实际上老太太那一晚上根本就没睡着,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只恨这样重要的差别,刘永昌竟然没有解决便开始仿制,闹得简直像个笑话。
因着傍晚时候已经批评过刘永昌,此时也不好再深究一遍,因此老太太只是在心中烦闷算计:刘记的管状口脂已经售卖了一日,这会子第一波顾客应是已经发现差别,刘记的管状口脂不防水易脱色,甚至不如街头巷尾叫卖的产品好。
太砸招牌了 !刘永昌糊涂啊!
实质上刘永昌也没有老太太想的那样糊涂,他当日问了阿罗口脂点注蜜蜡的时间,顾客临门的阿罗只当他随口一问,便随声附和了一句,刘永昌回去赶时间出成品,无暇细细考究才急中出错,捅出了大篓子。
为今之计,只有马上将管状口脂下架。
好在只是少量试卖了一日,售出的产品不多。
眼下如能抓紧补救,挨家挨户的去和老客户登门道歉,只推说是工人生产上出的篓子,已经解聘,再将产品收回另备上颇有诚意的礼品,老客户看着态度诚恳,大抵不会怪罪什么。
实在寻不到的三两散客,应是掀不起什么大浪。
至于沈熙薇那边儿怎样去谈,还要再好好斟酌斟酌,她心中虽然知晓管状口脂取代干棉布胭脂是未来的必然趋势,可刘记家大业大,不卖管状口脂虽然可惜,但还有众多其他产品能够顶住,先拖起来,熬的沈熙薇心力交瘁,等人没了心气儿,许多话便好说多了。
老太太当机立断,第二日刘记的几十家铺面都不出售管状口脂了,也安排刘永昌亲自带了最新款的眉黛挨家挨户的去给老客户道歉。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已经留出了足够缓和的空间,却断断没料到沈熙薇竟然加了一把柴,闹上了那么一场。
一早上的事儿,老太太心里和明镜儿一般,她心内天人交战,一方面她不想和沈熙薇先妥协,谈条件嘛,先开口的必然被拿捏;另一方面她又十分在意刘记的声誉。
建起大船需要百年,砸坏大船却只需要一块坚硬的石头。
老太太表面虽然撑着,但听闻今日刘记没有办法将闹事顾客手中拿着的脱色管状口脂收回,这成了她的心病一块,有质量问题的产品还在对方手中,也就是说只要沈熙薇愿意,可以每日都拿着那些有问题的口脂找人来刘记闹事。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何况沈熙薇说的并非谣言。
老太太想到这里,终于脊背发凉。
眼看着沈熙薇不过初出茅庐,没想到竟然这样的难缠。
她思量到这里又突然有了主意,既是初来乍到,便是没有成气候,没赚到多少银子,可这世间,做什么事情不用使银子,大不了割一次肉把银子给足她,一口气将那方子买下,倒时候防水的新产品问世,今日这一点麻烦,只要推脱是家中工匠制作时有了疏漏便得了,买到了方子以后便可以用新产品说话,人们只会记得刘记独创了防水的管状口脂,并不会记得这一段小小的插曲。
她这样想着,便传来了身边的仆妇,趁着坊门还没关,往沈熙薇的住处赶。
仆妇甚至还担忧的提醒过天色,但老太太既然笃定了主意,便担忧夜长梦多,明日沈熙薇说不定还要闹上一场,不想再损失声誉,因此披星戴月的坐着马车奔倒了平康坊的邸舍中。
索性,赶在了坊门未关之时进来了。
老太太思量至此,便不想再做纠缠,开门见山道:“一千两白银外加崇仁坊的一套宅子,娘子将管状口脂的秘方卖给刘记。”
“!!!好多钱啊!”阿罗暗自震撼!
门外的阿罗和刘家仆妇本来屏息凝神,恨不能长出兔子的长耳朵伸到屋内去听,此时终于听到了老太太开口,皆惊讶不已。
一千两白银外家崇仁坊的一套宅子,那可是普通人一辈子也挣不来的数额!只要不无度挥霍,足够娘子好吃好喝过一辈子了。
就连刘家那仆妇也不由自主的望向阿罗,眼中全是惊讶的神色,阿罗把脸一偏,心中暗爽,看来谈判局势已经调转了,主动权现下在自家这边儿!
屋内的沈熙薇却神色淡然,她抿了一口杯中的梅子饮,语气平和道:“姥姥以为这一千两,和崇仁坊的宅子,儿赚不来吗?”
这话讲得风轻云淡,却在老太太心头一拳暴击!是了!金麟岂是池中物,她前途无量。
老太太一咬牙:“三千两白银,另送崇仁坊的宅邸。”
“!!!”阿罗已然被巨额财富砸地七荤八素,这是平民一辈子不敢奢求的泼天富贵了,她们主仆二人不眠不休的做手工,怕是做上几辈子也难以赚得这么丰厚的家产,阿罗只恨不能冲进去劝自家娘子赶紧答应了刘家,免得老太太改变主意,错失了暴富的机会!
眼见形势已经逆转,沈熙薇面上却毫无得意,只不卑不亢道:“无需白银豪邸,儿只需要刘记售卖管状口脂之时,打上我沈记的标识,然后每管的利润返给儿一成即可。”
管状口脂毛利润达到五成,但刘记另外有铺面人工等费用,算下来还剩三成利润,沈熙薇只要一成,算是入个技术股,要求并不贪心。
可这么做却无疑于让刘记给自己打工,专利权还握在自己手里。
阿罗先听闻此言先是呆滞了一会儿,她从前没想过还可以如此行事,想明白了以后又震惊于沈熙薇的聪慧和眼界,这样好,管状口脂代替干棉布口脂是未来的趋势,以后,不管刘记开上几百年分店,只要售卖管状口脂一日,就要为沈熙薇赚一日的钱,日积月累,千两万两也赚得了,到时候什么样的宅子买不起呢。
她心中得意于自己主家的韬略格局,可又暗暗捏了一把汗:自己都能想明白的事儿,刘家老太太不可能不明白,这样的条件她能同意吗?!
屋中的老太太听了,果然面色一沉,一时间又静得落针可闻。
阿罗一颗心扑扑狂跳,生怕自家娘子鸡飞蛋打。
良久,屋内才传出老太太的声音:“小娘子倒是会打算盘,可算盘珠子拨拉的再响,银子还得落袋为安。”
沈熙薇一笑:“姥姥说的是,您可以再好好考量考量,今日天色晚了,姥姥之前说过年迈者不宜晚睡劳神,儿记得。”
这便是要赶客了,木门“吱呀”一开,老太太面沉如冰,离开了此地。
那仆妇也无精打采的紧跟上去,搀着老太太离开了。
见到这样的场面,再想起初始时刘记带给她们的磋磨,阿罗喜不自胜。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又想起刘家老太太落袋为安的话,心中又泛起了忐忑:“娘子,若是那刘家的老太太掂量过后,决定不做管状口脂了,对他们是有损失,可刘记家大业大,不卖管状口脂失了这商机虽然可惜,却还有轻粉、眉黛,绮罗琳琅等等货品可以销售,就算没赶上这次风口,也不能撼动基业,可我们一穷二白,居无定所,错失了那三千两白银和崇仁坊的铺子,不知得等到何年月才能再赚得回了,虽然眼下一时爽快,可局面若是崩了,最后还是我们输不起啊。”
阿罗说的没错,沈熙薇抿了抿唇,蹙眉道:“事已至此,只能将刘记逼近穷巷,做一把只赢不输的买卖!”
“娘子有何妙计啊?”
沈熙薇目语额瞬:“阿罗,借东风你听过吗?”
阿罗不解道:“借东风?娘子想怎样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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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长安城的晨鼓敲响之时,沈熙薇和阿罗便踏着朝霞起身,开启了崭新的一日。
可这一日却是从疯狂购物开始的,坐在肩舆上的阿罗,不解道:“娘子昨晚不是说要借什么东西?怎么变成了买东西?”
沈熙薇只神秘一笑:“一会儿你便知晓了。”
肩舆停下,阿罗放眼望去,面前是个颇大的宅院,外观十分朴素,只有个斑驳的乌漆匾额上书:悲田院。
“娘子来悲田院做什么?”阿罗拎着东西跟着沈熙薇往悲田院里走。
一入门,是个阍室,里面坐着个半睡半醒的老翁,见了沈熙薇面色明显转成了惊喜:“阿熙回来咯!”
“赚得些银钱,打酒孝敬阿翁咯!”沈熙薇说着将手中的两瓶黄酒递给了那老翁。
他接过黄酒,含笑道:“阿熙这会子回来,院长忙得哩!有大贵人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