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也不过就是说说,莺歌和沈熙薇总共见过两次面,只一个萍水相逢,要谈情谊为时过早,如今试探着接触,也不过是觉得沈熙薇有这个眼色。
若是从前在东都,她手头宽裕时,不见得看上沈熙薇这样的小商贩,可随着主家迁往长安城时,做下人的不好拿着太多体己,那些珠钗琳琅便都存在了东都,因此现下手里并不宽裕,长安城中新奇的玩意又多,沈熙薇门户虽小,可自家主子却对她印象颇好,温仪郡主性子仁善单纯,买东西很重视商户的品行。
沈熙薇行事慷慨体面,颇懂分寸,莺歌心中很是得意她,想到日后如能长期合作必然会很顺心,她决定再给沈熙薇一个信息:“那我便不和沈娘子多聊了,我们郡主心善,后日要去悲田院探望孤儿,我且得准备些东西,有一番忙碌。”
沈熙薇一揖:“多谢莺歌娘子。”
莺歌说起这话,不过是想着让沈熙薇有机会多在郡主面前刷刷存在感,混个脸儿熟,可这简单的一句话,却成为了沈熙薇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刘家大门外各人的心眼子活络的热闹,刘家大门里的老太太,这会儿倒也没闲着,听说瑞安侯府温仪郡主的贴身大丫鬟带人来了,其实她是略感惊讶的,倒不是因为觉得要摊上麻烦,老太太行走江湖多年,从来不怕麻烦。
让她吃惊的倒是温仪郡主来了洛阳,刘家竟然毫不知情,反而先被个走街窜巷的笼络了去,她轻叹口气,在心中暗自感叹后继不如人。
至于今日所发生之事,她倒早就心中有数,这宅子里的下人大抵和刘记店里用的人有些亲戚,而流言蜚语又传的最快,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表面上不管事儿,可心里却对一切门儿清,思量着沈熙薇不过大半日功夫,便能撬开刘家的大门,登堂入室的与自己谈判,不禁感叹:“后生可畏。”
可感叹归感叹,办事是办事,老太太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被拿捏住的人,这边虽然看着瑞安侯府的面子让人把沈熙薇请了进来,可莺歌说到底不过是个丫鬟,丫鬟最大的面子便是能在主子面前多美言几句,现下看来莺歌已然站在了另外一边儿,也就没有多大作用了,让人进门已经给足了瑞安侯府这招牌的面子,至于那丫鬟,老太太倒也没放在心上,谁都知晓她不会去向主家告说这样闲事儿。
如此,老太太虽是让沈熙薇进了门,却并不打算轻易见她。
沈熙薇今日第一局打的是心理战,老太太现下便打算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所以家丁便只领着沈熙薇去了偏房,早有个长圆脸的妇人等在那里,她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看穿戴应是在刘家管事儿的老人儿。
那妇人见了沈熙薇,露出个耐人寻味笑来,招呼道:“娘子来的真不巧,家里的老祖宗今日下午多用了几样小点,暮食便用的晚了些,此时还未用完,烦请娘子在此等待一会儿。”
沈熙薇不卑不亢:“儿是晚辈,理应如此。”
“娘子通情达理。”那妇人说着话,便传婢女端上了饮子小点:“且先用着,等老祖宗暮食用完了,便带娘子见去,若是娘子还有何需求,只管传府里的丫鬟伺候。”
“劳烦嬷嬷了。”
那妇人说完话,便一溜烟儿的走了,小丫鬟见她走了,也都飞快的退了出去,只留下沈熙薇和阿罗二人在偏房中对坐。
阿罗不快道:“这是哪门子待客之道?”
沈熙薇却不在乎,自顾自的吃喝起来,她拿起一块龙凤水晶糕放入口中,细嚼了一番,品评道:“不如卢郎君做得好吃,不够细腻,馅料又太甜了,有些腻口,但和暮食的包子比又强多了,阿罗你尝尝。”
阿罗无心饮食,沈熙薇便给她倒了一杯蔗浆,又劝道:“干坐着等,不如吃喝着等,人家想好了要给我们来个下马威,让咱知晓即便这院子能进得来,话也不好说,断了狮子大开口的念想。”
沈熙薇这边不急,刘家老太太那边更不急,直到半个时辰后,天边儿都挂上了一撇青溶溶的月影了,那长圆脸的仆妇才近前道:“老祖宗,大爷回来了。”
老太太将铜剪子往桌案上狠狠一放:“让他来见我。”
刘永昌是被家丁在食肆找回去的,一路上已经得知了沈熙薇借着瑞安侯府的名声进入刘家要见老太太,心内是又悔恨又忐忑,早没了晌午时候小看沈熙薇的心思。
此时他立在老太太面前,宛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
老太太只坐在红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睛,也不说话,刘永昌战战兢兢的开口:“娘,我知错了。”
老太太睁开眼,轻叹口气:“你一辈子勤勤恳恳、循规蹈矩,如今到了这把年纪怎地却犯起了糊涂?”
刘永昌抿了抿唇,心道:就是努力了一辈子都没跳出祖辈的影子,才在暮年遇见了新奇玩意,起了搏一搏的心思。
可是嘴上却什么话也没说,只依旧低着头,末了又哽咽了一句:“娘这么大年纪,还要跟着我操心...”
老太太知他天资不高,心中有苦楚,又见他还有孝心,气也消了大半,便语重心长道:“创业容易守业难,街上的店铺每日都有新开起来的,每日也有关门大吉的,你能守住刘记的百年基业已经是了不起的大事儿。”
往后又叮嘱了几句,见刘永昌都一一应了,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了,才让那长圆脸的妇人将沈熙薇带过来。
沈熙薇此时已经在刘家偏房被晾了一个时辰,阿罗已经从焦虑、烦躁、愤怒转成了恹恹的乏累,面上显示出一种懒得再争的疲惫感之时,才见那长圆脸的妇人过来唤沈熙薇,阿罗则依旧让等在偏房。
阿罗不依:“我是个奴仆,不让我进去见老太太是这道理,可我等在门外还不成吗?刘家的仆从都能在门外伺候着,凭什么我就不能守在门外陪我主子?”
那长圆脸的妇人瞥了阿罗一眼,心想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儿,便冷道:“不过是刘府体恤下人,怕你站得乏,才好心给你留的坐处,你若不领情,想站便站去!”
“我不领情,我就要陪着我家主子。”阿罗白了那妇人一眼,跟上了沈熙薇。
刘家的正堂里摆放着一架山水屏风,是颇为贵重的紫檀木框子,可却还嫌不够,又在上面镶了金玉,看着有点不伦不类,屏风前摆着一张大床,有点儿像后世的罗汉床,床面上铺着后软的茵褥,又摆着几案,凭几①,老太太身穿云雁细锦衣靠着凭几坐着,见沈熙薇来了,略一抬眸:“女郎好风华。”
沈熙薇行了个肃拜礼,却并未言语。
那长圆脸妇人给沈熙薇看座,又倒了杯蔗,替老太太开口:“让娘子久等了,请担待。”
“不敢。”
那仆妇倒好了蔗浆便退了出去,一老一小都安心喝着饮子,并无人开口。
毕竟是东道主,僵持了一会儿,还是老太太先开了口:“女郎此次来找老身,所谓何事?”
沈熙薇听了暗自在心中为老太太鼓掌,这心理战打的可太好了,先是把人晾了一个时辰,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进门时再大的志气,也消去了一大半儿。
再让人把气急之事对她重复一遍,一来是一吐为快,说过了情绪又会得到释放;二来嘛则无形中将二人的位置从对等的谈判,变成了一方向一方禀报,求那方做主,一下子便把对手变成了弱势方。
简简单单就让人先没了气势,这招儿真高!
沈熙薇活了两世也不是白给的,方才她不急不徐的吃饱喝得,这会子精神头正是好时候,因此朗然一笑,从容道:“儿方才见着刘掌柜的马了,刘家自有贤孝的名声,想必刘掌柜回来以后,必先见过了您。”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都是明白人,就别装腔作势了,我见着你儿子了,也知道你和你儿子通气过了,咱就直接往下唠吧。
老太太听见被委婉戳穿,也不觉得讪得慌,只淡道:“老身怕犬子所讲之事,与女郎所讲之事有出入,才好意问问女郎再判断,如仅依犬子所言,不过是发生了些微的误会,却不值得女郎走这一遭。”
沈熙薇一挑眉,合着大戏演到这里“角儿”终于上场了!
第22章 势均力敌
她从容道:“儿愿闻其详。”
老太太端起白瓷杯盏,抿了一口,又略略瞥了一眼沈熙薇。
见她神色镇定自若,眼中全然没有对强大对手的恐惧,亦毫无对未知麻烦的胆怯,甚至还隐隐泛出自信的光泽。
“英雄出少年啊!”看着沈熙薇略带婴儿肥的粉面老太太不禁暗自感慨,又想起自己那年逾五旬,还被她沈熙薇战的灰头土脸的独子,心中不禁泛出了一丝悲凉,面上却依旧镇静道:“老身方才问过犬子,却有七夕节夜市于娘子处购得管状口脂之事。”
阿罗隔着一层窗户纸听见这话,知晓高/潮就要来了,只觉得心脏“咚咚咚”的狂跳,手心攥地全是汗,她对面的仆妇亦是紧抿着双唇,竖起耳朵聚精会神。
就听室内传出老太太镇定自若的声音:“要说也是凑巧,这管状口脂我刘记数月前便已开始研制,早已做得十有八九,只打算七夕过了就要面世,可犬子却在夜市先见着娘子卖了,心中好奇才买回看看,不想让娘子生出了误会,凭空给两家人添了许多麻烦,全是犬子的不是。”
阿罗听完这话,只感觉有股子怒气从心头直冲到天灵盖,强忍着没冲进屋内,只紧咬着后槽牙在心中恨恨骂了一句:“好不要脸的老泼皮!合着刘永昌的厚颜无耻全是随跟儿!”
她恨屋及乌,转脸怒觑身旁长圆脸的刘家仆妇,可那人仆妇却并不在意,看见主家占了上风露出了一脸小人得势的笑容。
阿罗心中怒愤难当,又怕冲动坏事儿,只得别过脸去,硬压着怒火全神贯注于屋内,等着听沈熙薇的答话,可她一颗心却彷佛被开水烫了一般,止不住的砰砰乱跳。
许久,屋内才传出了沈熙薇略带戏虐的声音:“哦?原是刘记早就研制出来的,那便是儿多心了。”
老太太一抬眸,淡道:“娘子应该知晓,我刘记的管状口脂,色号比娘子做出的还要多上许多。”
话里话外是刘记的产品问世时间不过和沈熙薇的产品相差短短一夜,种类又比她多,刘记并不是抄袭的。
沈熙薇不动声色,意味深长的望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对上这从容的目光,心尖儿一颤,多年的行商直觉让她知晓沈熙薇不会如此作罢。
她又思量起方才与沈熙薇见面之前,她先出的两招都被沈熙薇看破化解,看来是有几分主意的,若是如此便想将她打发了,恐怕还要节外生枝,了。
因此转圜道:“虽说是误会,但此事毕竟因依我刘记而起,还为娘子添了许多麻烦,刘记愿意补偿娘子二百两银子,以表歉意,望娘子能够体谅行商者的不易,既是同业,日后少不得还要交流磋商,刘记不才,也在胭脂水粉行业须臾了多年,总有点浅薄的经验可以和娘子分享一二。”
老太太这话讲得滴水不漏,却又一点不差的把意思带到了:1.愿意给沈熙薇二百两银子做补偿,沈熙薇无凭无据,最好拿了钱赶紧闭嘴,刘记绝不可能承认抄袭。2.刘记在行业里有头有脸,沈熙薇初出茅庐不要不知好歹,否则硬撕起来刘记是有能力让她在长安城吃不上这口饭的。
沈熙薇理了理衣袖,心道这老太太还挺有意思的,浅笑道:“姥姥讲得是,您都这把年纪了,自然不会厚颜无耻打妄语,只要您说的,儿全都相信,再者,儿今日也在刘记买了几管儿口脂,姥姥您且看看。”
沈熙薇不慌不忙的将在刘记买的管儿状口脂,和自己从前用了一半儿的自制口脂拿出来,一并放在了案几上。
老太太料到必有乾坤,可面上却佯装漫不经心的拿起查看,还各沾了一点儿匀涂在手背上,然后,沈熙薇便见到她明显变了脸色。
月光照的地上碧清一片,刘家的正堂外种着一片矮竹,微风一吹,便发出“沙沙”的摩梭声,那些竹叶之间的空隙内,又有昆虫,糯糯的爬着,唧唧的叫着,正堂内的主家鸦雀无声,正堂外的仆从屏息凝神,只有风和虫依旧躁动着,世界,便被笼在一片庞大而不彻底的宁静中,阿罗和刘家仆妇都伸长了耳朵,期盼着人声把僵局打破。
良久,屋内才有声音传了出来,到底还是老太太先开了口,镇静还是镇静的,可言语之间却明显少了方才高高在上的气势,只干笑道:“今日天色已晚,老身实在乏累,望小友能体恤老身的年纪,改日再约时辰详谈。”
沈熙薇听闻此言,也不纠缠,只起身一揖:“深夜叨扰,是儿思虑不周,今日暂且别过,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她便转身离座,只剩下阿罗和门外的仆妇面面相觑,那仆妇显然没料到沈熙薇竟没被老太太降伏住,而且,风向好似还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沈熙薇略略占了上风。
她显然脑袋不够用了,一时间面上全是惊滞迷茫,早没了方才的得意。
其实生意场上的事情便是这样瞬息万变,角逐较量,比的是谁手中的筹码多,沈熙薇既然敢来,手里定然是有能打的牌,老太太看了新牌面,知晓力量已经从刘记碾压沈熙薇,变成了势均力敌,她自然要重新调整砝码,下多少,怎么下,便需要时候谋算,都是场面上的人儿,沈熙薇自然也能耐得住性子,毕竟,忙中出错,谁先着急,谁便输了。
阿罗虽不知晓方才屋内发生了何事,但眼看着那明显打蔫儿的仆妇,心中爽快的不行,只抬头挺胸,大步流星的跟着沈熙薇出了刘家,才喜上眉梢道:“真是痛快,那老泼皮开始还盛气凌人,现下却好似被娘子拿捏住了。”
沈熙薇却没有阿罗这样乐观:“刘记家大业大,我们初出茅庐,两方相差太悬殊,一张新牌只能将她一军,却不见得就能拿捏住她。”
阿罗惊慌:“啊?那,那我们现下怎么办?”
沈熙薇看看天色,太晚了,坊门早就关了,再做不成什么事了,便干脆道:“买荔枝。”
“啊?!”这哪跟哪啊,娘子是不是心力交瘁,发了痴疯?阿罗还在心中惶恐,沈熙薇却已经到了水果摊位之前。
崇仁坊内的住户非富即贵,奢侈水果自然最为齐全,因着夜幕已至,果摊上的荔枝所剩不多,沈熙薇索性包圆,小贩儿乐呵呵的给沈熙薇打了个折,沈熙薇能够吃个痛快,小贩儿也能早些回去,多好的局面。
月色下的荔枝,红彤彤的一片,好似灿烂的火,沈熙薇将荔枝剥开一颗放入口中,牙齿咬合的瞬间,汁水在口中爆浆,甜津津的,又泛着清越的果香,那清甜的味道顺着喉咙流入胃里,整日奔波的乏力瞬间烟消云散,只觉得人间值得!
美味佳肴能最直观的给人幸福的慰藉,而幸福需要分享,沈熙薇立马剥了一颗荔枝放入阿罗口中:“好吃的。”
阿罗魂不守舍,只下意识的张开了嘴巴,她是本朝土著,从前并未吃过荔枝这样金贵的水果,果汁流出口中的那一刻,她的味蕾被涤荡冲击,只觉得快乐无比,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忍不住又从沈熙薇手中拿过一颗荔枝。
可却不知道荔枝皮有刺,被扎了手指,沈熙薇柔声道:“小心,有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