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的管家沈熙薇当然记得,见来了救星,她忙笑道:“自是记得吉祥阿翁的。”说罢行个了肃拜礼。
吉祥回了个叉手礼,又对方才的差役道:“这位娘子是瑞安侯的挚友,你且放行吧。”
那差役的态度立刻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满脸堆笑道:“某有眼不识金镶玉,娘子赎罪。”
“儿不敢。”
沈熙薇又冲着吉祥一揖:“今日多谢阿翁了。”
“某亦不敢当,娘子快去办事吧。”
沈熙薇得了瑞安侯“面子”的帮助,顺利的进入了“贵宾席”,其后之事,便须靠她自己把握了。
她举目四望,找到武攸岚的席位,躬身行至近前。
武攸岚正和身旁穿盘金彩绣裙的圆脸儿贵女说着话,并未主意到来人。
沈熙薇轻咳了一声,生怕默不出声一会儿武攸岚转过头吓着一跳,她还没开口,先把人惹恼了,之后也不用谈了。
她轻咳过后,又默了片刻,武攸岚和那圆脸贵女聊得不错,心情大好的转过头来,她便行了个肃拜礼,柔声道:“乐怡郡主安。”
武攸岚答应了一声,打量了沈熙薇片刻,终于回想起来:“你是,七夕节夜市卖管状口脂的小商贩?前几日在悲田院本郡主还用过你请的酥山。”
记得就好,认识便好说话了,她带着敬重而又诚挚态度道:“人说贵人多忘事,我猜应是没见过郡主的人,才会有如此说法。”
言外之意,便是夸她尊贵聪慧,连街边的小商贩都能记住,很有雅度。
乐怡郡主素日性子是娇蛮些,但却并不愚蠢,自是听懂了沈熙薇的夸赞。
这马屁刚好拍进了她的心中。
武攸岚是武后近年才从岭南召回长安城的,自幼并未接受过贵族的教养,行为举止不如李唐皇室典雅,而现下正值多事之秋,武家新贵和李家旧族之间明争暗斗,因此那位李家的郡主李馥嫣,便处处对她透露出一种看乡野蛮人的瞧不起劲儿,武攸岚表面虽也讥讽着回嘴,可这样的出身却是她心中长久的痛。
因此,听见沈熙薇由衷的夸她尊贵、有雅度,她很是受用。
便为保持住这份在百姓中人设,颇有贵族风范的和悦道:“娘子寻我有何事吗?”
沈熙薇真诚无比:“承蒙郡主恩典,莅临过儿的小铺,儿心中每每想起便觉惶恐感激,许是沾了郡主的光华,儿如今生计见好,开了个小铺面,名唤沈记绮罗,就在崇仁坊中瑞安侯府对面,最近新推出了新款帷帽,想着郡主是难得的风华女郎,眼光定然也雅致,便斗胆过来请郡主指点一二。”
她说着话,拿出一顶崭新的帷帽,弓着腰,双手呈给武攸岚看。
武攸岚看了那云顶帷帽,简直双目放光,笑容掩也掩不住,幸亏她有漆黑一片的幂篱挡着脸,旁人看不见神色,方才令她有故作矜持的机会。
她玉手一伸,佯装随意翻看:“轻容纱做的?”
“郡主果然无所不知。”
“今儿就带着这一顶来?”
“是。儿想着今日是圣人为先母送盆之日,郡主与圣人血缘相亲,自是必要到场的贵人,因此,特意带来一顶帷帽给郡主过目的。”
“嗯,好。”听着是废大力气给自己送来的独一份儿,武攸岚心中很是受用,却仍旧没提要买下帷帽的事儿。
沈熙薇立刻接续道:“至于儿头上今早戴着的那顶,不过是方才路上人多,肩舆上晒着遮阳所用,儿一平民,素日都是抛头露面的,那还用戴着帷帽。”
这话说的很明白了,沈熙薇戴着也是为了吸引武攸岚注意,她是懂事的,自不会再戴着帷帽和武攸岚抢风头,方才路上的人和武后“送盆”盛典的人没得比,今日的风光都是武攸岚一个人的。
武攸岚自是听懂了,也没小性儿的计较方才那点鸡毛蒜皮,只道终于松了口:“月娥,拿二十两银子给这位娘子。”
她又接过帷帽道:“既是你诚心让我看的,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这帷帽我便收下了。”
二十两银子到手,沈熙薇一揖,谢过了乐怡郡主。
阿罗带着沈计众人在“贵宾席”外等着她,看着她笑的得意,上前问道:“娘子早上带走那顶新帷帽呢,卖了吗?”
“卖给了乐怡郡主,赏了二十两。”
阿罗忍不住拍手:“娘子果真神机妙算!可娘子怎知她一定会买?”
沈熙薇笑而不语,心中却思量道:武攸岚可不是没有心机的傻白甜,这帷帽今日戴在她头上最合适,武后看了才最欣喜,今日的好戏还在后头。
武后与武氏家族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她从小受尽家族白眼,励志长大后要为自己报仇,可血缘又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武则天与武氏家族的血缘,注定了她终要面对武氏家族⑦。
当从并州乡间而来的媚娘,凭借着过人的才智与谋略一步步走到了二圣临朝,一步步走到了太后持政,当她距离登基称帝仅有一步之遥时,个人的感情被她放在了最后的位置,而排在首位的是她的政治理抱负——撕开那层薄薄的垂帘,名正言顺的坐上天子之位!
如此一来那点儿陈年旧怨的个人感情,就变得不值一提,武后明白,在政治斗争之中,亲信远远没有血缘来的可靠,于是,武则天决定放弃个人恩怨,情感为政治抱负服务,将曾经被她发放岭南的武氏家族召回长安城,而武攸岚便是其中一员。
实际上,那些曾与武后有旧怨的同辈武氏之人,早已经受不住流放的折磨,在疾苦中死去。
武攸岚,是小一辈的,她自幼便见识了武氏族人颠沛流离的命运,见识了武则天如何如碾压蝼蚁一般,去碾压违背她意志之人的生命,她对武则天那种强烈的恐惧,深深的扎进了骨子里,这种难以言表的深邃恐惧感,甚至使她失去了对武则天不满的勇气。
当武则天将她召回长安城时,她简直感激涕零,每个毛孔都在思考着如何令武则天欢心,她虽因自幼被流放的命运,没机会接受良好的教育,而显得没有文华才气,可也是因着颠沛流离的命运,赋予了她另外一种能力——察言观色求生存的能力。
对外她显得娇蛮而嚣张跋扈,是因着在武、李两族斗争日渐白热化之时,她必须拿出作为武氏郡主的气魄,这种张扬的横行能最简明的传达出一个信息——武氏的得势。
而这,正是武则天要的,此时的武则天已然不再需要低调行事。
武攸岚深知,即便她刻意伪装,也没有办法有和李氏贵女一般,散发出受过良好教化的儒雅,索性就张狂着,显出凌人的气势。
比如攀附谢泠祐,亦不是她见色起意,而是新贵武氏,需要与洛下旧族联姻来巩固地位,这当然不是武后的意思,是她自己的意思,如果攀附上洛下旧族,即便有朝一日,武则天不再需要武氏族人,她亦可因着洛下旧族的庇佑,维持住荣华的生活,不再承受流放的痛苦。
她对谢泠祐也许有爱慕,但更多的是需要,不管他是谢泠祐,还是谢泠左的那种需要。
今日这云顶帷帽也是,旁人只当她张扬的性子爱出个风头,又或者以为她满脑子花痴,想要吸引爱郎的目光。
只有她自己知晓,今日这样的场合,她脱下遮住半个身子的黑色幂篱,带上薄雾一般的云顶帷帽意味着什么。
武则天今日“送盆”的目的,就是要让世人从意识上开始抛弃儒学,放弃与“李”同姓的道教,转而尊佛。
她要登基的第一步,便是要让女性的力量越来越强大,越来越被这世界接受,因着武媚娘,她不仅仅要做一个改朝换代的人,她还要做个要改朝换代的女人。
将半个甚至整个身子藏在黑纱之下的朝代,是没有办法接受女性统治者的,武则天需要一个时机将女郎从黑纱中解救出来,让女性的力量成为她称帝之路上最为坚实的依靠,所以,沈熙薇这云顶帷帽简直是送给武则天送的一阵东风,它也很合适宜的戴在了最合适的人头上——武攸岚,武则天的亲侄女。
武攸岚思量至此,在更衣阁里,拢了拢鬓发,戴上了云顶帷帽。
阁外已然锣鼓喧天,司礼官长喊道:“圣人驾到!”
武攸岚对着铜镜露出了个愉快的笑来,如在长安城的每一日一样,昂起了她标致而高傲的面颊。
而这一次,这面庞不必再困于黑纱之下,她昂首推开房门,向着武后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门外的沈熙薇,听着热闹的鼓声,摸摸下巴,多日筹谋,再次一朝,大戏这才热闹着开场了!
第36章 大戏开场了!
沈熙薇第一次见识到万人匍匐跪拜的盛景, 做的是芸芸众生间的一颗螺丝钉,这万人黑压压的颅顶匍匐在武后的脚下, 仰仗着她无尽的风华。
随着司礼官的长喊, 浩浩荡荡的“送盆官人”到达了慈恩寺,武则天用了高宗祭天时的全副仪仗队,一路从皇宫抬着龙伞、幡节、神座、盂兰盆等①, 敲锣打鼓的送到了慈恩寺。
因怕耽误吉时, 官道是封堵的,百官都需在大明宫前夹道相送, 百姓想要目睹武后的风华, 只能在慈恩寺匍匐。
声势赫赫的依仗队伍气壮山河,先是两排身着红白色间裙,身披大袖儒衣,足踏高台大履, 清一色的梳着乐游反绾髻的侍女,端着金镶翠的盆子自远及近,接着便是依仗、礼官、诵经的高僧...②
等到万众高呼:“圣人千岁千岁千千岁之时”, 武则天才在万众期盼之中款款行来。
沈熙薇随着众人的目光抬起头来, 看见了武则天——曾经在影视作品中见过无数次的千古一帝。
心中除了震撼激动之情, 又隐隐泛出一丝讶异。
与她想象的不同,她想象中的武则天是威仪的, 气势宏大的,不怒自威的,她对她的想象几乎全是与恢弘的一切相关联的。
可她只料对了一半儿,武后给予她, 最为直接的观感竟是——赤诚。
她的绝代风华之中带着赤诚,她的母仪天下之中带着赤诚, 她弘大的威严之中也带着赤诚。
仿佛她只要开口,你便会相信她所说的所有的话,这份诚实的期盼,理应是在一个未经世事,对未来身怀美好期待的少年人身上展现出的美好品质。
但岁月却独独偏爱着武媚娘,竟让她在跋山涉水,身居高位之时,仍保持着这种让人一间倾心的诚挚力量,这份力量,是沈熙薇活了两世从未在旁人身上见到过的。
武则天对着她的子民伸出了高贵的手,示意平身,声音含蓄亲切而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盂兰盆节是祭拜先人的日子,朕也时常会感怀母亲,只惜生离死别,先母早去,幸得星慧大师佛法高深,哀家得以借助佛法的力量,来给先母亡魂送去慰藉,这也同样也慰藉了哀家忧伤的心灵。”
不过平平无奇的一段话,可从武后口中讲出,便饱含着赤子的情怀,她能迅速的使人相信她讲的一切,相信她来此的目的就好似大唐推崇的那样孝道。
“尊佛弃儒”,武后开始在大唐子民的心中,种下一颗种子。
她讲完这话以后,便随着高僧的步伐,带着虔诚的态度,入寺去完成送盆仪式。
可万民的灵魂却被天颜所震慑,仍旧踟蹰在原地,久久不能从这一幕中抽魂出来。
等到武则天“送盆”归来之时,大唐的子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天后的画像:盛大弘伟、亲仁孝友、赤子诚心、风华绝代。
武则天轻而易举的,便在她的子民心目中埋下了一颗敬仰、信赖的种子,这是神明赋予她的奇特魅力。
她又露出个亲善的笑容,声调平和的宛如家中可以亲昵的长辈对万民道:“都别跪了,朕既然被称作万民之母,大唐的百姓便都是朕的孩子。”
她说这话之时,目光扫视了一周,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得到了武后的怜爱,感受到了来自一国之母的亲切关怀,心头一暖。
武则天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头戴云顶帷帽的武攸岚身上,她宛如一个寻常的长辈那般,说起了家常:“岚儿,你过来,让姑母瞧瞧你头上戴的帽子。”
“是。”武攸岚在万众瞩目之中,行至武后近前。
武后嘴上虽然说着让大家平身,各自做各自的一份儿事去,可众人早被拢在武后这弘大的人格魅力之中,仿佛此时少望了她一眼,便会心神破碎那般难过。
武媚娘却只当寻常一般,笑望着武攸岚:“这帽子可比从前的幂篱好看多了,戴着也凉快,这叫什么?”
“此唤帷帽。”武攸岚柔声道。
“帷帽?名字倒巧。岚儿在哪寻得这稀罕物的?”
武攸岚投桃报李,扫了一眼人群中的沈熙薇,娇声道:“是崇仁坊买的,那店铺就在谢侯爷家对面,名唤沈计绮罗。”
此话落地,沈熙薇绽放出个灿烂的笑容,成了!
果然底下的贵女立即窃窃私语:“沈计绮罗?从前倒没听过。”
“一会儿便去看看。”
“这帷帽戴着和仙子下凡一样,我也要买来。”
“可说不是呢!乐怡郡主寻了好东西也不和我们分享,下次我们自己逛去,我是记住了,沈计帷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