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赵瑛野心勃勃,积威多年,朕放权太子,太子已经决定要整治朝中风气,对他这颗毒瘤自然不会放过,赵瑛有所察觉,早早就为自己做下准备,这些事在你父亲还未病时,他都知道的。”
霍存昊默默听着,当朝太子傅洵十五岁受封,文韬武略奔逸绝尘,辅佐朝政多年从无错处,亦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赵瑛无法左右他的行事,又因为太子不喜他的作为,深恐将来无法自保。这些霍存昊是知道的。
“这次他趁你父亲昏迷,急急想把女儿嫁给老三,未尝不是兵行险着,给自己找另一条退路。”永安帝缓缓道。
霍存昊听得心头一跳,永安帝这话就差明示了。
说句大逆不道的,赵瑛甚至连动摇东宫的心都可能有。他想把傅丞绑在他的船上,而永安帝却顺了他的意思,赵瑛背后究竟还有什么力量,能让皇帝忌惮至此。
永安帝似叹非叹:“权力啊,一旦尝过它的滋味就欲罢不能了。”
不欲再多说此事,永安帝今日主要是不忍傅丞一直被误会,想要替他解释一二:“老三自受伤之后,他现在的功力不过是过去的六成罢了,朕也是前段日子才知道,他竟也未把此事透露给你们分毫。”
六成?霍存昊扬起眉,看向傅丞,那张脸依旧丝毫情绪都显露不出来。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功力只余六成的打击太大了。傅丞怎么会伤成这样?
“就是若丫头早产那日,老三正陪朕在城外视察洪灾后灾民的安置情况,突然遇到了刺客,那些刺客与前朝余孽有关。老三为了保护朕中了毒,武功几乎全废,这么长时间来也不过恢复了六成。因此还错过了若丫头出生,甚至在那丫头的满月宴上也是强撑。”
“朕这江山,”永安帝慨叹,“当初得时就是腥风血雨,如今表面风平浪静,暗中却依旧波涛汹涌。”
对前朝余孽之事霍存昊也有所耳闻,这些事向来是傅丞处理的,他行事隐秘,外人很难知道其中缘由,当时发生了这样的事,若永安帝今日不提,他们根本无从得知真相。
若若出生之时,八角台,再加上宫宴刺杀,恐怕都是前朝余孽的手笔。
永安帝继续道:“前朝长公主有效仿姜华女帝之心,暗中培养了很多势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使如今难成气候,但若一刻掉以轻心,难保刺杀之事不会再发生。在全部剿清之前,一直是朕的心腹大患啊。”
在傅丞的师父,前金吾卫指挥使钟秀追剿余孽受伤亡故后,肃清逆党的担子就落在了傅丞身上。
对于这些亡命之徒,傅丞从未有过一丝松懈,保了百姓和江山的平安,代价当然有,他自身且不说,还孽缘般一次次伤了霍幼央。
“前朝余孽暂且不说,如今你父亲病着,还需要你撑起霍家,替朕分忧。”永安帝语气宽和,勉励之意尽显。
霍存昊自是表态:“为国尽忠效力,臣在所不辞。”
永安帝欣慰点头:“太子最近几个月都在南巡,朝中就靠你们了,朕是老了,天下已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霍存昊知道自己赌对了。
父亲昏迷之后,赵瑛步步紧逼,霍家世代手握一方军权,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
霍存昊身处漩涡之中独自撑起霍府,不敢有丝毫懈怠,人人都说霍家危险,傅丞薄情寡恩,但是在霍存昊看来,他不管傅丞究竟是假妥协还是真无情,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他就要最优解。
他上书请霍幼央和傅丞脱离关系是为给霍幼央一个交代,也为表态,霍家如果无动于衷,皇帝必定疑心霍家是否另有目的,他将霍幼央的陵墓迁出皇陵,既出了一口气,且不会触及皇帝的底线。又借此机会整顿霍府约束属下,不令军中生事,不给外人可乘之机,是以霍家看似动荡,实则稳固。
假如皇帝需要霍家受这一时之辱,那必定会将霍家的隐忍看在眼里,假如皇帝真对霍家动了忌惮之心,那这么做也挑不出错处,一切只等沉寂下之后再做定夺。而对于傅丞,表面上与他恩怨已了,但暗中霍存昊一直防备,只要傅丞有和赵瑛联合的苗头,霍家必有下一步应对之策。
如今看来,霍存昊赌对了,皇帝令傅丞娶赵家女之初,并未曾对霍存昊说过这样一番话,想必是在考验他能否沉得住气。皇帝在做最坏的打算,看看假如他父亲醒不过来,霍家是否真的有能力在下一场棋局中做执子之人。
电光火石之间,霍存昊已经明白霍家在这场危机中站稳了。
出了书房,霍存昊和傅丞并行了一段路。
霍存昊对傅丞的事其实并不那么了解,两家虽是姻亲,但武将和同样手握军权的亲王还是不好走得太近,傅丞又是那样的性格,双方交往从来都是点到即止。
同样是年少时在战场厮杀,当时傅丞在北,霍存昊在南,两人都是大世朝的少年英雄,还曾有过“南北双星”的美称。
霍存昊一直跟随父亲在南方征战数年,傅丞回京之后霍存昊还替他惋惜过,他们这样的人生来是属于战场的。
只是没想到他还背负了不亚于战场的责任,仔细想来,傅丞回京的那一年,就是钟秀以身殉国的那一年,也是霍幼央对他一见钟情的那一年。
想起霍幼央,霍存昊心底叹了口气。
傅丞有自己的无奈,可是他妹妹受到的伤害就是应该的吗。
霍存昊突然拿不准该不该把这些事告诉霍幼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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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门,马车分道而行。
回王府后,沈驿已经等着书房门口。
“王爷,上次您让查的事情有消息了。”
“说。”
“王爷,属下确认,虽然霍家做了掩饰,但是霍家在青州城的旁支并没有霍曼这位姑娘,其他支上也没有这个人。”
“霍姑娘在来京城的时候霍家似乎是不知的,否则她不会被泰顺镖局的人劫走。泰顺镖局的刘立生全程筹划了把她送去给严青这件事,后来泰顺镖局丢镖赔款也是霍二公子和祁公子做的局。”
“属下还查到霍姑娘是被刘江的二儿子刘铁生带到京城的,刘江和刘立生父子入狱之后刘家落魄,只剩下刘铁生夫妻带着吕氏生活,没过多久,他们就搬去了静安城,属下让人在静安城探查的时候发现他们身边有人盯着,很难接近,属下便没有让咱们的人轻易接触。”
“静安城,那有霍家的人。”傅丞敛目听着,“盯着刘家二房,有机会一定要弄清楚霍曼和他们还有什么关系。”
沈驿:“是。”
傅丞又问:“她回京城后有什么异常?”
“霍家有所防范,属下还未查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是有一件事很奇怪,祁公子是六月二十九那日在膳南山上救下了霍姑娘,隔了两天他们才回城,又隔了五六天霍姑娘才回到霍府。霍姑娘如果是霍府的表姑娘,那她似乎不该在被救之后,到回霍府之间隔了这么久。但如果不是霍府的表姑娘,霍府对她的百般保护也有一些反常。”
傅丞点点头:“你说的对,继续顺这个思路去查,注意不要惊动了霍府。”
“是。”
沈驿离开后,傅丞又梳理了一遍整件事情,越发觉得如果不是他起了疑特意去查,那外人是绝不会轻易发现其中的端倪的。
事情若真如易千容所说……
即使觉得荒唐无稽,傅丞心底还是升腾起隐秘的期待。
第三十二章 试探
傅丞不是个让人左右为难的人,自从他察觉到从前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影响着他,他做事就变得极顺从本心,霍存昊还在犹豫怎样把那些从未被提起过的旧事告诉霍幼央,傅丞已经自己上门。
若若依旧一大早就和乔唤来了满香楼,吃够了点心又磨着霍幼央带她出去玩。
自从若若可以开口发出声音后愈发活泼,霍幼央被她缠得既幸福又头疼。
霍幼央被赵安安在手背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徐半成给她包扎了,缠了白色的纱布,小孩子忘性大,若若已经忘记了赵安安,对她的纱布很感兴趣,总想用手去拨弄一番。
“啊――”若若把自己白胖的小胳膊伸出来,好像在问霍幼央为什么她没有。
霍幼央把自己的手绢缠在若若的胳膊上,系了兔耳朵一样的结。
若若只看了几眼就没了兴趣,继续抱着霍幼央的胳膊不放,小孩子没有轻重,霍幼央的伤口被她按了一下,霍幼央捂着脸假哭:“好疼呀呜呜呜。”
“好疼呀。”
霍幼央从指缝里看若若,继续夸张地演着。
若若明白自己弄疼了霍幼央,急忙抱着她的胳膊给她吹了起来,但是霍幼央的表演太过浮夸,若若吹了几下就机智地察觉出来,伸手去抓她捂着脸的手,霍幼央终于绷不住了,两人一起笑做一团。
笑完了,霍幼央抬头看到了傅丞。
一愣,他怎么神出鬼没?
霍幼央起身对他行礼:“见过王爷。”
“不必拘束。”傅丞神色自然地坐下。
若若伸着手要抱,傅丞把她接到怀里,又对霍幼央说:“上些点心吧。”
“绵春。”霍幼央唤来她,示意她到厨房看看。
绵春点头出去了。
霍幼央在一旁看若若在傅丞怀里胡闹,系在她胳膊上的手帕松了,飘飘然要落地,被傅丞接住,递给霍幼央。
霍幼央上前接过,傅丞又道:“我有些关于若儿的事想要问你。”
霍幼央本来已经要借口有事离开了,但是他说有关若若的事问她,霍幼央也不好再走。
榻上有矮几,霍幼央坐到了傅丞和若若的对面。
傅丞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罐给她:“祛疤膏,每日涂抹两次。”
霍幼央没接,浅笑:“小伤口而已,王爷不必在意。”
霍幼央并不想和他多说这些。
傅丞也看出来了,顿了顿,又问她:“若儿的嗓子今日好些了吗?”
“刚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喝过药,上午也没有再出现不适。”
傅丞:“那便好,我平时太忙,若儿喜欢黏着你,还要劳烦姑娘费心了。”
“王爷不必客气。”
霍幼央心里觉得奇怪,傅丞今天一副没话找话的样子。
不知道傅丞有什么意图,霍幼央索性先开口:“若儿最近恢复得很好,虽然还是不能长时间发声,但是出声的时候声音都很清晰,她状态好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教她一些简单的字句。”
“不过若儿总是有些懒,不愿意配合太久,王爷在府中无事也可常锻炼她一下。”
看了看若若滴溜溜转着眼睛的机灵样子,傅丞点头:“我知道了。”
若若在玩闹中弄散了头发,额头也出了层薄汗,傅丞抬手帮她擦去汗水,然后解开了束着她头发的发带,修长的手指上下拨弄几下,重新替她挽了两个小小的发髻,过程行云流水般顺畅。
抬头看见霍幼央惊讶的神色,傅丞难得笑了:“怎么,我不像是会做这些事的人?”
“不像……”霍幼央恭维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傅丞如今很像一个父亲了,但是也从未想象过他能做到这样。
他对若若好霍幼央自然是高兴的,只是他们两个虽然“认识”了这么久,可交流却从不像今天这样多,傅丞今天太奇怪了。
绵春让人送来了一些精致糕点,都是若若不怎么爱吃的,傅丞看到若若对于糕点的热情一般,不由奇怪。
霍幼央解释道:“她刚刚已经吃过一些,再吃就多了,我让绵春特意选了些她不是很喜欢的,王爷应该不会介意吧。”
他一个成年人,吃什么不是吃呢。
虽然傅丞也是抱着来尝尝若若爱吃的糕点的想法,但霍幼央如此说了,傅丞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傅丞和霍幼央有长聊的架势,绵春静悄悄地退下替霍幼央去忙别的事了。
傅丞吃着东西并不说话,若若偶尔会要求尝一尝,傅丞也一一满足。
霍幼央不觉开口:“王爷对若儿真好。”
虽然想想有些讽刺,她之前在王府的时候,三人也未能有过像这样的相处机会。
不过霍幼央已经不念了,她如今心态平稳得厉害。
傅丞倒顺着她的话聊下去:“若儿是我的女儿,我自然对她好。”
“况且本来,”傅丞声音磁沉,“我对她们母女都有很多亏欠。”
对她们母女?怎么突然聊到这了。
霍幼央没想到傅丞会提到她,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问:“什么亏欠?”
而傅丞竟也继续往下说,他已经不再吃了,盘里剩下的几块芙蓉糕整整齐齐地放着。
“在若儿出生的时候我没有陪在她们母女旁边。”
傅丞说到若若出生的时候,霍幼央就回忆起那个雨夜,傅丞说到若若的满月宴的时候,霍幼央就回忆起满月宴上,他第一次出现见到若若,而脸上的表情不带着什么笑意。
傅丞今天足够反常,霍幼央觉得自己不必听下去,但是动了动唇未出声,思绪被他牵着走。
傅丞将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继续道:“那段时间我没有陪着她们是有原因的,若儿那天不知为何早产,我恰巧在那天受了重伤,昏迷了很久,后来连若儿的满月宴也是强撑着去的。”
当时太医说他身体承受不住,如果下了床可能会直接死在霍幼央面前,但他还是那么做了,他听人禀报,知道霍幼央生产后情绪很不对劲。
“小心。”
傅丞伸手拿过霍幼央手中的茶盏,她已经听得愣住,不知手中的茶水早已溢出,傅丞指节分明的手指毫无征兆地覆在她手上被烫得泛红的地方。
霍幼央觉得他手指的温度比那壶茶水还要高,倏地收回手来。
“王爷自重。”霍幼央把手藏于矮几下。
傅丞摸了摸壶身,茶水的温度并不会把人烫伤,因为若若总在,云水间的茶水温度向来是适宜的。
傅丞放下了心,又继续道:“当时父皇微服私访,身边只跟了我和几个护卫,刺客来势凶猛,出现得也很蹊跷,这件事干系重大,所以父皇压下了所有消息,连霍府也不曾知情。”
霍幼央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想在傅丞面前失态,很快也能表现得像一个从未经历过的人一样,她缓缓地说:“原来是这样,王爷如今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功力还未恢复,傅丞不想吓到她。
此时不光是霍幼央一人心内掀起波澜,傅丞同样也无法平静。他是带着目的来试探霍幼央的,无论霍幼央怎么掩饰,傅丞都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每一个神态。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不多时门外有人敲门,是傅丞的亲卫沈驿。
“王爷。”沈驿像是有急事的样子。
他来得正好,霍幼央见了,收敛了神色对若若伸手:“我们去荡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