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天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靠谱,但这些天一连串的惊吓到了这里总算是像要到头了,霍幼央终于放松了紧绷着的心弦。
祁天再回来的时候一场暴雨刚刚停歇,屋里霍幼央被他开门的声音惊醒,她已经在床上沉沉地睡了很久。
“你回来了。”开口的声音有些哑,霍幼央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一坐起来,她就看见自己刚刚躺过的灰色床单上有一片被她衣服染湿的深色印记,一摸她的衣服,都已经快干了。
祁天将一个小包袱丢给她,霍幼央打开一看,是一套男款的圆领袍子。
霍幼央问他:“是新的吗?”
“新的。”祁天又不耐烦了。
霍幼央默默放好,她身上又潮又脏,还是先去洗澡。
厨房里面一应物品都齐全着,水缸里的水也新鲜干净,她抱了些柴,坐在灶边烧起水来。
烧水是在秀娘家养病的时候学会的,想起秀娘,霍幼央又有些担心秀娘在刘家的处境。而刘家这样对待她,暂不说之后要怎么做,就照祁天现在这个样子,她觉得她想不再被抓走都难。
以这样陌生的面容出现在祁天面前,霍幼央摸不透祁天到底会怎么对她。
若想让人相信她就是霍幼央,祁天算得上是个好人选。他不是个相信怪力乱神的人,应当不会在知道真相后请几张符要把她当妖邪处理了,但这也意味着他不会轻易相信她说的话,恐怕还要对她是否在装神弄鬼斤斤计较。
霍幼央有些头疼,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洗过澡后浑身疲累,霍幼央发起了低烧,挪回屋里,祁天还在等着她。
“现在该交代你的问题了吧?”祁天咄咄逼人,“你叫什么?是哪里人?怎么知道小爷我的?”
“京城人,叫什么不记得了。”霍幼央困乏地伏在床上,哑着嗓子说。
“不记得了?”祁天新奇地打量她,“你不会在拿小爷当傻子玩吧?”
“没有。”
祁天不依不饶:“那你倒是说说你怎么都忘记了。”
“我受了伤磕坏了头,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家在京城,秀娘带我回来,但是,但是刘家,想要把我卖给别人,他们把我关起来,我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她带着真感情控诉,声音听着都精神了几分,只是祁天听了半天还是一句话就问到她绕不开的问题上,他问:“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你不是都忘了吗?”
霍幼央顿了一下:“人心险恶,刘家竟然……”
祁天打断她:“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的?再顾左右而言他就把你扔出去。”
霍幼央:“……”
她委婉地恳求:“公子,我实在疲累,可否明日再问。”
祁天当然是拒绝:“你若不说清楚,今晚我可不会留你。”
霍幼央无奈地编了两句:“公子风神俊朗,我曾见过,故而很快就想起来。”
“你别拿我当傻子吧,”祁天幽幽补充,“你问邶风我在哪里后我才出现的,你明明没看见我就已经知道我。”
而且这正是祁天在意的地方:“邶风不是别人轻易能知道的,你知道它是我大师兄,你肯定不像你说的那样什么都不记得了。最好乖乖给我说清楚,否则,”祁天咬着后槽牙,“今天晚上
你就待在院外吧,想来你应该也知道,我这个人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霍幼央把脸埋在臂弯里,祁天精准地抓住了她最大的漏洞,她不知道该怎么圆了。
回来的路上她也曾想过,假如见到了家人该怎么相认,他们之间总是有些只有对方才知道的秘密,霍幼央能说出来,也排练过很多遍,但真的到了这一步,她却更想逃避。
头脑越发昏沉,霍幼央几乎要在沉默中睡着,祁天忽地靠过来,抬手在她胳膊上重重一掐。
霍幼央吃痛清醒,抬眼看他,祁天少见地正色起来,眼里精光直闪,哪还有吊儿郎当的模样,他说:“我准备了一些东西,保证你说完之前不会不小心睡着,要试试吗?”
祁天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两条翠绿的小蛇,比手指粗一些,一尺来长,抓住霍幼央的手腕将盘着的小蛇放入她的手心,冰凉滑腻的蛇身缠上她的小臂,两颗小巧的蛇头在她手心上探来探去,跃跃欲试地往她衣袖里钻。
霍幼央头皮发麻,几乎说不出话来,想抬手甩掉,但祁天稳稳地按着她,记忆深处的恐惧翻涌上来,小蛇兴奋的蠕动,摆脱不掉的触感让霍幼央终于尖叫出声,眼泪狂飙:“唔,我说,我说,快拿走,救命!”
她真的怕蛇,光看见就浑身不适,为了让祁天把蛇拿开,霍幼央什么都能答应。
在祁天放开她的一瞬间,她抓着被子缩进角落,头挣扎间磕在墙上,额头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神色真的有了几分委屈,眼泪串子似的掉,想起连日来的惊惶,不由抱着膝盖从默默啜泣变为嚎啕大哭。
祁天:“……”
他有这么过分吗。
第十三章 姐妹相认
霍幼央哭了小半个时辰才平复心情,眼睛肿成了核桃,祁天倒是没好意思再逼她,搓着手在一旁坐着。
长痛不如短痛,霍幼央哭了一场心情舒畅许多,看祁天的样子也知道没必要再拖下去,叹了口气,拖着鼻音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京城两户人家里有两个姑娘,一个是霍姑娘,一个是祁姑娘。
祁姑娘家族里有五个哥哥,她最小,也最受娇宠,从小要星星便摘星星,要月亮便摘月亮。她说想在冬日里吃甜瓜,家里人就绝不叫她抱着地瓜撅起嘴来,堪称京城一朵霸王花。
但是在她碰见霍姑娘以后就发现,竟然还有人不愿意和她玩,不买她的账?
祁姑娘别扭极了,可霍姑娘又长得美,祁姑娘就喜欢冷着脸粘着她,赏花在一起,作诗在一起,骑马也在一起。
霍姑娘越长越美,眉毛又细又弯,祁姑娘见着了,嘴上不说但其实心里羡慕得紧,她的眉毛生的粗而浓,看起来一点都不够秀气,于是安静的角落里,霍姑娘就撞见了她自己悄悄拔眉毛。
又见霍姑娘指甲染得好看,祁姑娘自己染不出来,就绷着脸让霍姑娘给她也染了。
后来霍姑娘嫁给了她喜欢的人,但是这个人不喜欢她,还生了个女儿,女儿有哑疾。
另一边祁天越听面色越沉重,这个故事怎么和他谁提与谁急眼的某段往事这么像呢?
祁天是安定侯府的小公子,继承了侯夫人的好相貌,小时候放在女孩儿堆里也不逊色。祁天自己长得好看,对一般小姑娘就没什么兴趣,直到遇见了更好看的霍幼央。
但是霍幼央不愿意和男孩子玩,祁天为了霍幼央能搭理他就开始穿小裙子梳发髻,侯夫人没有女儿,所以也十分乐意把他当女孩儿打扮。
这么见过几次,霍幼央也分不清他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了,勉强接纳了他当玩伴,和他一起作诗骑马,拔眉毛染指甲。
至于后来两人为什么不当姐妹了,一是男孩子和女孩子发育不同,祁天越长越挺拔,好看的小裙子穿在他身上没有不走样儿的;二是……
霍幼央揭他老底儿:“那个祁姑娘,她在人家霍府的花园里站着小解被霍姑娘看见了,谁还和这么个男扮女装的骗子玩啊。”
祁天瞬间瞪大了眼睛,拿站着小解的权力担保,当时他的尿绝对还没来得及撒。
难得慌乱起来,祁天立马质问她:“谁告诉你的?那什么祁姑娘穿的什么颜色里裤啊?谁看见了?”
霍幼央嫌弃:“谁还真看他穿什么颜色裤子啊。”
而且就算看见了时隔这么久也记不起来了。
祁天猛然被人提起这种丢人现眼的往事羞愤至极,指着霍幼央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就内急了那么一次就被霍幼央那个臭丫头看见了,怎么现在还多出来第三个人知道了这件事!霍幼央出卖他!
桃花眼瞪得溜圆,祁天憋屈地说不出话来,又见霍幼央一副看他好戏的样子,在究竟该不该承受这般屈辱中两难,气愤地站起来:“你说,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霍幼央想喝口水润润嗓子,但没有热水也没有侍奉的人,祁天更不会去烧水,于是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没说话。
下午淋雨又湿着衣服睡觉的后果愈加明显,加上她本就虚弱,霍幼央身上发冷,心口又隐隐作痛。
祁天仍在追问,霍幼央疲惫地应对,详详细细地把这些事又说了一遍,讲到祁姑娘在霍府花园里站着小解的时候,祁天的脸色还是很差。
再后来霍幼央就没什么意识了,她烧得厉害,祁天就算把她扔进蛇窝她也不会有反应了。
后来半梦半醒间有人一直给她喂水喂药,就这么睡了一天半,霍幼央终于退烧,意识清醒起来。
祁天有些严肃地问她:“你身体很差,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霍幼央笑了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喝过一些粥之后,霍幼央精神好了许多,问祁天:“你还想知道什么?”
祁天身边的广安送了壶水进来,祁天给她倒了一杯,示意她:“你讲的事再说一遍,全部。”
霍幼央于是又开始重复。
祁天很会提问,一句话会给她挖无数个坑,霍幼央有时甚至跟不上他的思路,几乎连不想告诉他的事情都被套了个遍。
祁天让她把这个故事正着讲,倒着讲,从中间分开来讲,想要在她十几次的重复中找到破绽,如果霍幼央说的这些只是她听来的,那么总会出现他能察觉出的错误。
可是,当霍幼央如数家珍地说出他当年都穿过哪些款式的裙子,梳过什么样的发髻,怎么学女孩子走路的时候,祁天觉得自己的人生被出卖了。
他的人生被完完整整地出卖了。
日月可鉴,他是如假包换的纯纯爷们儿,小时候的女装历史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没有之一。
关键他穿小裙子,家里的长辈除了他爹竟然还都觉得他可爱漂亮,合伙把他推向无知的深渊。而他爹,因为拗不过他祖母和娘亲,除了没眼看之外什么都不能为他做,祁天一想起来就生气,天底下还有这样做爹的吗。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在霍府被霍幼央骂臭流氓以后,他才恍然觉醒了自己的性别意识,说起来都叫人想摔桌子,知道他费了多大劲才让他们不敢在他面前轻易提这些事吗!
不可能再有人能对他如此熟悉,霍幼央总不会是闲来无事写了本回忆录让人传阅背诵,只为了她一朝死了,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耍他一顿。
祁天面色凝重,脑子全是那个不可能发生的念头,在霍幼央病着的这段时间他已经想过了除此以外的所有可能,但是都被推翻了。
这世界上不会有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一模一样,他只是无意间拿蛇来吓唬她,但霍幼央怕蛇的毛病是因为他,是他害她和一条大蛇关在一起差点死掉,下意识的反应不会骗人,祁天把每个细节认真地回忆了无数遍,不得不承认,他竟然动摇了。
“我在羌疆醒来以后,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确实是我,在一个不属于我的身体里醒来了。”霍幼央看着祁天的眼睛,等待他的宣判,“你相信我吗?”
“我如果不相信你,好像就得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东西监视了我从小到大的生活。”祁天顿了顿,神色莫辩,“世界之大,确实无奇不有吗?”
霍幼央看着祁天,试探地问:“你信我了?”
“没有,”祁天摇头,复又瞪她,“你说你冒充那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霍幼央心里一紧:“我冒充她能干什么?”
祁天想了想,竟然迟疑着说:“冒充那个女人倒确实没什么好处。”
霍幼央:“……”
有点不确定祁天是不是本性发作,开始故意耍她了。
“我再问你个问题,”祁天凑过来看着她,一个人夸张地占了整张桌子,“你当时真的没看清我里裤什么颜色吗?”
霍幼央在这还当正经话听呢,没想到他又问这个,顿时没好气道:“没有!我没看见!”
“没看见啊。”
祁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还是清白的。
第十四章 回城
感谢当女孩儿的那些年没影响了祁天脑子的发育,在纠结完自己的里裤之后,他终于信了霍幼央。
霍幼央本来应该感动,应该如释重负地与他抱头痛哭,但是再丰沛的情绪也被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弄得不上不下,连喜悦都夹杂着几分咬牙切齿,只想阴阳怪气地对他说我谢谢你!
祁天让广安去准备,他们稍后就回城,现在再看这里条件如此简陋,霍幼央重病未愈又雪上加霜,还穿着不合身的男装,着实有点可怜。但他当然也不表现出来,只欠兮兮地笑话她头发都有味道了。
霍幼央忍不住骂他:“你还说,而且你也好过分,那天我胳膊都青了,还用蛇吓唬我。”
祁天伸出自己的胳膊:“蛇是意外,胳膊要不你掐回来?”见霍幼央真的准备动手又连忙缩回来,“你还真掐,对待你这种可疑的人就得这样,小爷全靠胆大心细才行走到今天。”
霍幼央揭穿他:“胆大心黑吧。”
祁天摆摆手:“这都是小事。”
祁天安排了霍幼央先回他名下的一处别院,霍幼央肯定是要回霍府的,但是贸然回去未免太过惊骇,还是得祁天先给霍家做个心理准备。
说起之后的安排,祁天问她:“你回来后听说老爷子的事了吗?”
“听说了,”提起这个,霍幼央心揪了起来,“我爹他到底怎么了?”
“你遇刺之后老爷子一病不起,许久都不见好,后来不知怎么就中风了,也请了宫中的太医给看过,都没有太好的办法。”
霍幼央憋起眼泪。
祁天安慰她:“老爷子情况还算稳定,你哥哥已经尽可能在找名医了,你也别太担心。”
“还有一件事,”祁天顿了一下,心里又把傅丞骂了一万遍,“就在半个月之前,傅丞娶了赵安安为侧妃。”
霍幼央眼睫凝着泪,没说话。
老爷子昏迷不醒,前滕军副帅掌印,武将阵营大变,这样的情况下,文臣以赵瑛为首越发势盛,赵瑛声势浩大地嫁女到燕王府为侧妃,有人甚至猜测霍家是否要就此没落。
不过霍存昊早已能独当一面,迅速整顿门庭,这些事非但没有对霍家造成实质性的冲击,甚至霍存昊还将霍幼央的墓迁出了皇陵,京城一片哗然。霍幼央不以王妃之名立碑,仍以霍家女的身份葬入西太平山,只是上书请赐和离玉碟涂名一事永安帝没有应允。
“外面传是傅丞将老爷子气中风的,倒也不是,这种流言你别相信。”祁天怕霍幼央更难过,倒是替傅丞澄清了一下。
霍幼央抹掉眼泪,没说信还是不信,好似没听到这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