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放下兵权,安心进宫做女皇的后盾,不得随意干涉军政。
要么同意遴选世家子入宫为男御①,和他一同侍君,趁女皇还年轻,早点诞育子嗣。
谢珺毫不犹豫选了前者,从此退居幕后不问朝政,虽然还是没有子嗣,却一手抚养大了阿霁。
“我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我一定不会令他们失望的。”阿霁忍不住补充道。
“你要做皇太女吗?”崔大寒一句话犹如春雷炸响,不仅阿霁,就连门口侍立的蜻蜻也悚然变色,连忙探出头嗔道:“你再这样口无遮拦,一定活不到洛阳。”
崔大寒一脸莫名其妙,反驳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阿霁连忙抓起一颗桑葚塞到了他嘴里,颤声道:“有些话永远也不能说。”
皇太女?这三个字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
崔大寒嘴里含着桑葚,面红耳赤地瞧着她,一时间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平生第一次发觉桑葚居然这么甜。
阿霁则心乱如麻,甚至有些晕眩,隐约嗅到奇怪的味道,她吸了吸鼻子,忽听轻轻尖叫了一声,骇然道:“不好……”
船上突然烟气缭绕,火光冲天。
接着尖啸声起,在暗箭的掩护下,无数条黑影攀上船,见人就砍,喊杀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说:
①男御这个词是根据女御杜撰的。女御,最早见于古籍《周礼》中的记载:掌御叙于王之燕寝。
第二十六章
阿霁是旱鸭子,虽看不到外间情景,但听到这可怖的声音,又想到漆黑夜空和滚滚浊流,不觉胆战心惊。
便在此时,般般带着一队武婢冲到了门口,焦急道:“公主,严将军正带人在楼上死守,刺客并不知道您在何处,趁现在快走,奴婢们护送您岸。”
“敌暗我明,此时我下船,无异于羊入虎口,黑灯瞎火的,你怎知岸边没有伏兵?”在阿霁看来,最安全的是守卫森严的坚固大船,而非黑魆魆的河面和未知的陆地。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公主切不可以身冒险,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如何向陛下和千岁交代?”蜻蜻抱住她手臂苦劝道。
向来沉稳持重的蛮蛮也赶过来,力劝阿霁先走,“刺客若不能得手,定然还有后招。这船上人多眼杂,我们也是防不胜防。般般带人护送您走陆路,我和蜻蜻、罗罗留下,或可掩人耳目,咱们在长安汇合。”
阿霁陡然想起姑母的话:“难道我和你姑丈百年之后,你会让我们做若敖之鬼?”
她心头一凛,暗暗握了握拳道:“好,我走。”
“公主,”崔大寒‘哗啦’一声站起来,扬声道:“我水性好,带上我吧,我可以保护你。”
众人面露犹疑,般般慌忙朝她使眼色。
崔旻虽死,但残余势力仍旧存在。
魏简和萧祈不对盘,并不愿大动干戈帮他建功。
而萧祈想要警醒庆阳的中立派,也不欲劳民伤财发兵奢延泽。那是北狄人的地盘,一旦动兵,后果不堪设想,便只派密探潜伏在崔小雪身边,试图分化瓦解,阻止兄弟俩复仇。
按理说刺客应当悄无声息,哪有这般声势浩大的?在大卫境内,除了崔氏余孽这样的叛逆,实在想不出别人。
阿霁却无视神情各异的下属,夺过钥匙亲自去开锁。
“大寒,你千万不要辜负我,不然以后我在她们面前可就再也抬不起头了。”她俯身悄声道。
崔大寒心情激荡,热血沸腾,脸膛涨得紫红,恨不得当即为她挡箭而死,好教她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公主……我愿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他结结巴巴道。
阿霁嫣然一笑,柔声道:“别说傻话,我们是朋友,都要活着,谁都不许死。”
般般待要阻拦,却听得破空之声,忙回剑格挡。
‘叮’一声脆响,斜刺里飞来的羽箭折为两截,一半迸到了阿霁脚前,吓得她惊跳而起。
货舱位于甲板底下,本就昏暗逼仄,她这一跳,脑袋顿时撞上天花板,顷刻间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好在武婢们都在全力警戒,除了崔大寒并无人看到她的窘样。
“很疼吧?”崔大寒连忙扶住她,手足无措道。
阿霁揉着头顶的包,泫然欲泣。
外边传来嘈杂的脚步声,罗罗带着一队人奔进来道:“我来掩护,你们快走!”
大船旁边的阴影里早就放出了小舟,船夫正原地待命。
众人依次缒了下来,阿霁缩在船篷下,仰望着高处的刀光剑影,心早就哆嗦成了一团。
小舟无声地当开了,幸好此处河段水流平缓,倒不至于有多颠簸。
崔大寒弯腰抓起缆绳,匆匆系在腰间,对般般道:“能否借剑一用?”
般般迟疑道:“做什么?”
他瞟了眼黑沉沉的河面,压低声音道:“我潜入水下探查一番,以免有贼人凿船。”
舟中气氛顿时为之一僵,般般身后那两名武婢警觉地握住了剑柄。
阿霁关切道:“你还有伤,怎能下水?何况这么黑,什么也看不到。”
她这样子像是默许了,般般便不再请示,将佩剑递了过去。
崔大寒接过,咧嘴笑了一下道:“早就好了,公主别担心。”说罢轻轻一跃,鱼一般掠入河中。
阿霁紧紧攀着船舷,大气也不敢出。
船夫收了桨,小舟随波逐流,刀兵之声渐渐远去。
阿霁心急如焚,紧张地拽了拽缆绳。
船夫轻声安慰道:“小郎君没事,方才冒了几次头呢!”
阿霁惊讶道:“真的?”
船夫道:“小的夜间行船惯了,眼力好得很,断然不会看错。何况那跳水那架势,一看就是老手。”
阿霁略微放下心来,直到小舟靠岸,崔大寒才落汤鸡似的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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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并不是想象中的亡命天涯,因为早有人在道边接应。
“雍王料到公主有此一劫,故而派属下沿途待命。”王府詹事韩吾与下游的漆县县丞齐来觐见。
阿霁怔忪半晌,直到上了车仍觉得耳畔嗡鸣阵阵。
回想起父亲的临别赠言,她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此地距长安不过三百多里,一行人轻装简行,不日便进了城。
城中青槐夹道,杨柳成荫。
雍王府位于前朝未央宫旧址,毗邻沧池,水风徐来,沁人心脾。
阿霁刚下马车,就看到一群人站在道边迎候,中间那个玉面青年笑容可掬,亲切和蔼,正是长兄李匡翼。
寒暄过后,李匡翼长揖到底,笑嘻嘻道:“恭喜妹妹,贺喜妹妹。”
阿霁只觉莫名其妙,纳闷道:“喜从何来?”
“听说你在庆阳那边找了个夫婿……唔!”早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阿霁悔不当初,一把捂住他的嘴,跺了跺脚气呼呼道:“你再瞎说我就不理你了。”
崔大寒就丈许外,隐约听到了几分,不觉面红耳赤,连忙低下了头。
阿霁原本还想将他引荐给长兄,但此刻生怕遭他打趣,却是半句也不敢提,只扯着他匆匆进府,连声询问父母的近况。
“你难得回来一次,原本阿耶和阿娘也会出来接的,但阿耶临时有公务,人在官署还没回来,阿娘……”他顿了一下,神色有些不自然,干咳两声道:“阿娘在礼佛呢,实在是脱不开身。”
阿霁方才在人群里没找到雍王妃,心里便凉了一截。
此刻看到李匡翼讳莫如深,依稀便明白了几分,知道母亲应该在生她的气。
第二十七章 (捉虫)
十五年来,阿霁一直谨遵母命,远离朝局,不涉纷争,努力扮演着与世无争的乖乖女。
这次却……在母亲看来,算是大逆不道吧?
她悄悄吐了吐舌头,硬着头皮道:“我去看看阿娘!对了,蜻蜻她们回来了吗?”
“他们走水路,自然比你早到,昨日就在驿馆安歇了。”李匡翼压低声线,好奇道:“听说回来的路上不太平?”
阿霁忙示意他噤声,“有惊无险,阿兄快别问了,小心阿娘听到了担心。”
李匡翼忍俊不禁道:“你是怕她知道了去找姑母闹,以后再不让你抛头露面了吧?”
阿霁懊恼道:“才不是呢,阿娘又不是泼妇。”
李匡翼表示认同,点头道:“这倒也是,阿娘多半会去旁敲侧击,让姑母赶紧给你议婚。”
“阿兄,你巴不得我快点嫁人吗?”阿霁满腹狐疑地问,这才见面就已经提了两次了。
李匡翼不置可否,戏谑道:“大姐要打仗,二姐要教书,你又没正经事干,还不如早点嫁人生孩子。”
阿霁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李匡翼却似未觉,快走两步追上去,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虽然名分未定,但你到底是姑姑养大的,将来若生了儿子,说不定就是皇太孙……”
“谁说皇位一定回传给……”阿霁下意识地打断了他,可后面几个字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正色道:“阿兄,这种事情不可妄议。”
李匡翼拍了拍她的肩,若无其事道:“我又没当着外人说,咱们可是自己人,怕什么?”
“对了,新嫂嫂定下了吗?”阿霁连忙转移话题。
他方才是在试探,想从她口中得知姑母关于立储的想法吧?差点就上当了。
“还没呢,”李匡翼笑着摇头道:“我还年轻,急什么?”
阿霁没好气道:“要赶早呀,如果生了儿子,兴许能封个皇太孙。”
李匡翼被他将了一军,神色颇为尴尬,讪笑着道:“你这张嘴真厉害。”
小佛堂位于水边高地,兄妹俩拾级而上,不多时便到了门外。
庭中侍立的婢女看到阿霁,不觉面露喜色,齐齐上前见礼。
“今晚为你接风洗尘,我去安排筵席,就不陪你进去了。”李匡翼先行离去,阿霁在婢女们的引领下径自去见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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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妃跪在佛龛前,双目微合,正默默念经。
阿霁不敢打扰,在她旁边跪下,恭恭敬敬地拜了拜。
良久,雍王妃总算睁开了眼睛。
“阿娘,我回来了。”阿霁立刻凑上去,笑嘻嘻道。
“佛祖面前,庄重点。”雍王妃沉着脸道。
阿霁不以为然,扮了个鬼脸,扶起她道:“佛祖有大智慧,论心不论迹。”
雍王妃无奈,叹了口气缓缓向外走去。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庭中花影重重,日光融融。
两人在碧梧下的石桌前落座,早有人奉上茶点果品。
阿霁亲自捧上茶盅,赔笑道:“阿娘念了半天经,这会儿定然口干舌燥,快喝口茶润润嗓子。”
雍王妃淡淡扫了她一眼,接过来示意婢女们退下,呷了口清茶,蹙眉道:“你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又回来作甚?”
阿霁不作声,只乖乖听训。
雍王妃絮叨了半日,见她毫无反应,便知道她压根没听进去,不禁眼眶一红,问道:“阿霁,你忘了自己的承诺吗?”
阿霁心中百感交集,涩声道:“我此番去庆阳,艰险重重,好不容易全身而退,阿娘却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您真的就不担心吗?”
雍王妃见她竟学会了顶嘴,神色微恼,冷声道:“你明明可以在洛阳养尊处优,却非要出去自讨苦吃,我纵然担心,又有何用?”
阿霁哑口无言,顿了顿道:“姑母说,我从未出过远门,就当是出去见见世面,何况她和姑丈早就安排好了。”
“她以为的见世面,很可能会要了你的小命。”雍王妃陡地拔高了声音,激动道:“我跟你说过无数次,不要和你姑母比,你和她不一样。她十三岁便敢忤逆君王,顶撞皇后,驳斥太妃。十五岁能独当一面,干涉诸王争储。这世上有几个女子能有她的见识、胆魄、和谋略?你不要学她,根本学不来的……”
“阿娘,您别再说了,这些话我从小听到大,耳朵早就生茧了。”阿霁没来由得烦躁,忍不住打断她道:“您明明很敬重姑母,也很佩服她,尊崇她,为何却执意阻拦我成为那样的人?”
雍王妃被她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吓了一跳,知道她吃软不吃硬,不觉冷静了下来,语重心长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怎会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这世上除了我,不会有人跟你说这些的。阿霁,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会害自己的孩子……”
阿霁却似毫不领情,态度愈发咄咄逼人,“小舅舅曾说,在我出生之前,由于局势紧张,姑母一度以保护为名软禁了我们一家。雍王府处于重重监视之下,朝不保夕。而姑母和阿耶也已经数年不见,关系不复往昔亲密。正是我的出生打破了僵局,化解了一场干戈。阿娘,我只问一句,你们把我送给姑母时,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雍王妃神色大变,哆嗦着放下茶盅,哑声道:“你以为我们用你来换取权势富贵?阿霁,你小看了我们,也小看了你姑母。你怎能问出这样的话,你这孩子究竟有没有心?”
阿霁强忍着悲痛,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失声道:“如果我没有心就好了,这颗心都快要被你们撕裂了。我今日之处境,全拜您所赐。阿娘,您既把我送给了姑母,为何就不能彻底放手?若真……”
若真舍不得,当初为何不留下?
这句话阿霁没忍心说出口,因为雍王妃已经泣不成声。
“想不到你竟恨我……”她别过头拭去泪痕,强自镇定道:“你终究是我的骨肉,我怎能不闻不问?陛下和千岁没有做过父母,我须得让他们知道,雍王府有多看重你在乎你,他们有了危机感,才会更疼你。”
阿霁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雍王妃见她神色稍霁,这才缓缓放下心来,握住她的手温声道:“自从你姑母做了皇帝,多少女子想跟风从政?哪怕她极力扶持,可这么多年来,除了算学天才魏舒掌财税,得以位列九卿,还有谁能挤进朝堂?女人从政太辛苦,也太危险,身为人母,我只希望你做个普通人。”
阿霁抽回手,苦笑道:“如果姑母姑丈还有您和阿耶都能长命百岁,护佑我一辈子,我也愿意做个富贵闲人。”
“我们都会有老去的一天,但阿兄阿姐会为你遮风挡雨,而且我们一定会为你找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丈夫,他会代替我们保护你。”雍王妃道。
阿霁抬手捂脸,无力地呻.吟了一声,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
雍王妃见她神色不耐,忙道:“快打起精神吧,今晚可得好好招待一下严将军,还有左冯翊等人。对了,薛娘子昨日也到了,带人亲自来长安迎你。”
阿霁一听说薛妍来了,不禁喜出望外,起身道:“她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