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霁将他全身肋骨都数了一遍才倦极而眠,醒来时怀中已空,他倒是贴心地塞了只隐囊让她将就抱着。
“几时了?”阿霁清了清嗓子问。
帘外婢女忍着笑回禀:“公主, 日中了。”
阿霁耳根微烫,咳嗽了一声缓解尴尬, 从容道:“还好,正赶上陪姑丈用午膳。”
“千岁已经来了, ”婢女道:“在楼前的亭子里等着。”
阿霁拖着酸软疲惫的身子爬起来, 气呼呼道:“怎不早说?”
“奴婢看您睡得香, 实在不忍打扰。”促织笑嘻嘻地掀起罗帐问道:“现在起吗?”
阿霁蹲坐在榻角,用绫衾将自己裹成了粽子,瞪着她道:“不然呢?”
促织忍俊不禁,和飞奴一起将帘幔挂起,捧来衣物供她更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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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霁洗漱过后,换了身颜色鲜丽的衣饰,兴冲冲地在镜子前照来照去。
促织提议道:“公主既然如此喜欢这面大镜子,为何不搬去将军府呢?那样随时都能照,多方便呀?”
阿霁不由自主想起崔迟望着镜子时意味深长的表情,腿肚子不禁抽了一下,摆手道:“不、不用……”
东边的山石红枫间造了座小亭,谢珺就坐在那里晒太阳。
阿霁挽着披帛,施施然爬上石阶,扶着柱子甜甜地唤了声姑丈。
谢珺扬起脸,像是看陌生人一般看着她。
对于女皇的任何话他都深信不疑,可昨晚说的那件事却太过匪夷所思,世上真的有换魂?
阿霁也不等他招呼,牵裙走过去自行落座,撑着下巴笑眯眯地打量他,随口恭维道:“姑丈今日气色不错,看上去比昨晚年轻了许多。”
谢珺耳根微红,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庞,半信半疑道:“真的?”
以前每月都有那么几天,他支开自己要和姑母单独相处,再见面时就是这副忸怩羞赧样,太熟悉了。
阿霁那会儿不谙世事,还拉着乳母问缘由,可惜大家都不敢拿这事调侃,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她没有办法,便自己瞎揣摩,后来无比笃定地认为姑母身上有帝王之气,能令人精神振奋信心百倍,甚至一度抢着要和她睡……
如今身为过来人,她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谢珺见她兀自傻笑,还以为他在打趣自己,无奈地敲了敲案几道:“马上就十七了,要注意仪态,坐好!”
阿霁敛起笑意,挺直了腰背,一脸严肃地问道:“姑丈,昨晚我姑母是不是宠幸您了……”
谢珺‘啊’了一声,半天没反应过来。
阿霁笑得伏倒在案,拳头锤落了茶盏也没发觉。
谢珺面带怒容,伸手拧住她耳朵训斥道:“目无尊长,谁教你这般口无遮拦的?”
阿霁疼得哇哇叫,边讨饶边作揖。
谢珺放开手,拿起横在膝上的拐杖顿了顿道:“棍棒底下出孝子,你这丫头就是从小没挨过打,惯坏了。”
阿霁取下披帛,随意擦了擦案上水渍,丢到一旁笑道:“我不过就是随口一问,难道没有?”
谢珺扬起拐杖,阿霁立刻笑着跳了起来,躲在柱子后偷偷揉了揉酸疼的大腿,朝他扮了个鬼脸道:“你要是打我,我就去找姑母告状。”
“好好的女孩子家,怎么流里流气?”谢珺颇为头疼,也开始暗中自省,雍王夫妇都是端方守礼之人,看来问题出在养父母身上,这习性倒是越来越像她姑母年轻时……
他将拐杖放了回去,指了指对面好声好气道:“坐。”
阿霁这才踅过来,小心翼翼地跽坐在案几对面,捡了片枫叶转着玩。
谢珺犹豫着问道:“你和安徐真的……换过?”
阿霁知道昨晚姑母肯定会将一切和盘托出,便也不用多费口舌,点头道:“是呀!”
见他面带犹疑,阿霁便将当日去松风馆见他的细节一一道出,并将他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谢珺呆若木鸡,骇然道:“世上真有这等奇事?”
阿霁膝行过去抱住他手臂,亲昵地靠在他肩上道:“我那日才知道姑丈竟然这么疼我,当时感动坏了。”
谢珺有些难为情,拍了拍她的背道:“坐直了。”又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悄悄拉开了距离。
儿大避母,女大避父,这孩子如今都成婚了,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亲密。
但他也不好张口,唯恐伤了她的脸面。
阿霁只当他在生气,便像小猴儿般跑前跑后,又是作揖又是赔礼。
谢珺终是拗不过,没忍住笑了出来。
阿霁开心地拍手道:“就该这样,您好不容易醒来一回,可别再板着脸了。”
谢珺正色道:“阿霁,别嬉皮笑脸的,我有正事和你说。”
阿霁便做乖巧状,跪在旁边临听教诲。
谢珺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想该说什么,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便问道:“你和安徐真的互换过?”
阿霁忍俊不禁道:“刚才不是问过了吗?当然是真的。”
见他饶有兴趣的样子,阿霁便耐下性子重复了一遍,他听得津津有味,眼中不觉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阿霁尽挑些有趣的经历,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讲,逗得他屡屡开怀。
“姑丈,你是不是想和我姑母换?”末了,她忍不住偷偷问。
谢珺想了想,惘然一笑,抬手摸了摸眼眶,摇头道:“不行,她那风风火火的性子,走路肯定得摔跤。”
“我想起来了。”他猛地一拍脑袋,转过脸道:“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难得见他要出门,阿霁连声应下,“去哪里?”
“长生观。”他神色很不自然,低声道。
阿霁大吃一惊,敛声屏气地问:“当真?”
有的人一生都与苦难为邻,有的人则鲜少有机会觉察到世间恶意。
阿霁的身份和所处位置决定了她是后者,在她看来身边大都是好人。
她天真地希望所有人都能友好相处,包括国师和姑丈。
可他俩虽同在洛阳,却鲜少碰面。
阿霁始终不明白,姑丈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且事事以姑母为先,为何却要反对姑母和国师往来?他对国师成见很深,而国师则处处避让。
“玄鹤是个君子,”他沉声道:“这么多年来,我因一己之私对他耿耿于怀,我想向他道歉。”
阿霁惊喜过后,却又有些担忧,怕他别有用心。
谢珺苦笑道:“我一个人都不带,坐你的车去,你还怕什么呢?”
阿霁讪笑道:“哪有……姑丈,您怎么好端端想起要去见国师?”
“论匡扶帝业,造福百姓,我远远比不上他,这个得承认。而且他胸怀坦荡,不辞辛劳为我炼丹,我是不是该表示一下谢意?”他一脸诚恳道。
“那现在就走?”阿霁热情高涨,挽住他道:“今儿天气这么好,正适合逛街,如果饿了便去附近食肆大快朵颐,就当换个口味。”
谢珺受她感染,不觉心情大好,起身丢下拐杖道:“好,那我多备些钱。”
两人微服出行,只带了内常侍张永和般般、罗罗。
张永常出去办差,最通人情世故,是宫外行走的好帮手。而般般和罗罗皆悍勇无匹,警觉性又高,远比带着大队护卫更方便。
阿霁在车上时,一直担心姑丈会吃闭门羹,因为国师这两年愈发神秘,连姑母想见他一面都难,更何况姑丈这个……死对头?不知道算不算,反正他以前只要听到长生观就跳脚。
说话间便到了寿丘里,阿霁掀开窗帘,兴致勃勃地望着秋光里的街市,“人挺多的,不知道咱们不报名号的话,是不是需要排队。”
谢珺倚着车壁,抬手捏了捏她的鬟髻,淡笑道:“午后还有行程,可别耽搁太久。”
阿霁明白过来,忙探身出去吩咐张永走侧门,拿她的令牌去通报。
这一趟意外的顺利,阿霁等人在林外方亭中喝茶等候,不到一个时辰道童就领着谢珺出来了。他神色平和,脚步轻快,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阿霁奔过去接住,谢珺冲她微微一笑道:“大功告成。”
她还想知道细节,他却岔开了话题,“咱们现在出城,还来得及去冯家用午膳,你不是最喜欢老冯做的豆腐汤吗?”
阿霁失笑道:“姑丈,冯伯伯都七十了,哪能让老人家下厨?”
“咱们去了,他肯定会吆喝着下厨的。”谢珺眼中泛出一丝豪情,催促道:“快走吧,赶在太阳下山前可得多跑几家。”昔年故旧大都凋零,所剩不多的那几个都由朝廷安置在城外别业。
阿霁幼年时,谢珺常带她去探访。她那会儿还小,什么也不懂只顾着玩。可如今都嫁做人妇了,总觉得有些难为情。
可谢珺的异样却让她无暇去想别的,向来冷淡的他为何变得如此热忱?
她不知缘由,只能设法满足他的心愿,陪他挑选礼物,四处奔波。
这一忙就是数日,眼看着仲秋将近,阿霁想劝他歇息几日,等养足了精神好参加中秋宫宴,可他竟似毫无兴趣,再次邀她出城。
这回去的是崔园,也就是本朝公主园寝。
第七十八章
北邙山下, 层林尽染,秋色漫天。
皇家行馆坐落于官道旁,阿霁提议下车休息, 却遭谢珺拒绝。
“姑丈,您连日奔波, 身体吃得消吗?”阿霁忧心忡忡道。
谢珺以手支额,默不作声,和第一天去长生观相比,明显多了掩不住的疲态。
“最后一天, ”阿霁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郑重其事道:“今天回去就歇着, 咱们也不过中秋了, 等重阳再醒来,好不好?”
谢珺摩挲着紫檀木拐杖,淡笑道:“龟息丹并不能延长寿命, 对于普通人来说,每服用一次还会折损天年。”
阿霁震惊道:“姑母知道吗?”
谢珺点了点头,颇有几分无奈, “她只是不忍心看我受噩梦折磨,日夜难宁。”
一个年轻时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并真正扭转乾坤的人,却在绝望之下不得不诉诸神佛, 想替他求续命之法,这些让他比死都难受。
那天晚上她甚至问他, 如果可以的话愿不愿意换一副身体?她上次这么偏执无望还是三十年前被迫解除婚约,两人失去联络后。
“我不能成为她的心魔, ”他神色有些哀凉, 转头望着窗外, 语气决然道:“她属于千千万万人,并不单单属于我。她是皇帝,手握无上权力,万不能执念太深,否则极易堕入深渊。”
她看上去是个理智清醒到有些决绝的人,可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狂热和偏执却让他心惊。
他生怕阿霁和崔迟的遭际给了她启发,让她真的着力于寻找换魂之术。
他当然期望能长命百岁,但上辈子的结局太过惨烈,让他心头永远蒙着一层阴翳。
上苍给了他权势富贵和无上荣耀,却残忍地夺走了他的所爱,后来又毫不留情收回了一切。
他毕生的渴求是再见一面,可这辈子不仅重逢,还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切。得到的越多就越忐忑越恐惧,总觉得要失去些什么才能安心。
所以身体的残缺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终生无嗣也没觉得有多遗憾,哪怕伤病缠身时他也觉得是在抵灾。
如今他不敢再奢求了,怕承受不起最后的结果。
窗外秋高气爽,落木萧萧,虽是颓败之象,却美丽得令人心恻。
这只是万里江山的一个角落,而她拥有整个大卫,想到这些,他便觉得豪气干云心胸开阔,似乎再无烦恼。
阿霁靠在他肩上,强忍着没有哭泣。
车声碌碌,转弯时看到道边残败的巨石牌坊,苔痕累累,枯草丛生,谢珺感慨道:“那是景云宫旧址,据说前齐平帝曾将继后崔娘子安置于此。”
他口中的崔娘子,正是阿霁的烈祖母太.祖武皇后,也就是崔园的第一任主人。
阿霁探身去瞧,她本就感伤,待看到那风化的残碑,又想起伴读薛妍时再也忍不住堕下泪来。
皇后也好,贵女也罢,哪怕过了一百多年,只要抛弃婚姻,便还是逃不开离群索居避世修行的命运。
谢珺默默拍了拍她,忽然有些后悔带她来。崔园是本朝公主园寝,也难怪她会多愁善感。
又行了一段路,崔园遥遥在望,他开始神思不宁,心跳如狂。
阿霁觉察到异样,关切地问道:“姑丈,要不要停车歇一歇?”
谢珺紧紧握了握拐杖,摇头道:“不必……”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阿霁,有件事连她都不知道。”
“什么事?”阿霁惊问。
他神秘一笑,压低嗓音道:“我上辈子根本就没有活到五十岁,骗她的。”
阿霁心头一颤,哽咽难言。
他却有些沾沾自喜,得意地举起一只手道:“已经多活了五年,我很知足。”
“可人也不能太贪心。”他神色从容道:“我不会再服用丹药了,这次醒来发现腿脚不太灵便,再多用几次,怕是要瘫痪了,那样的话,虽生犹死。”
阿霁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马车在崔园门口停下时,她却突然拽住了他,哀求道:“姑丈,咱们回去吧,改天叫上崔迟一起来,好不好?”
他笑着摇头,温声道:“阿霁,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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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永嘉大长公主薨逝后,崔园这十几年再未有过盛事。
而女皇身为曾经的公主,对这个地方颇为忌讳,所以崔园便愈发荒凉,唯一的用处就是接纳戴罪宫人。
般般和罗罗早打点好了一切,阿霁扶着谢珺下车,有些紧张地踏上了这片神秘的土地。
园中林木蓊翳,奇花异卉,芳草遍地,哪怕秋天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阿霁踩着厚厚的落叶,恐惧从脚底钻了上来,像看不见的小蛇,顺着足踝缓缓爬到了心里。
花草树木太多了,它们好像才是此间主人,对突如其来的访客满怀敌意。间或响起的虫鸣鸟叫,在她听来都像是警告。
“姑丈,我们要去哪里?”阿霁很想闭上眼睛,因为她总忍不住去看道边的石碑,可是每看到‘公主’俩字她的心脏都会骤然紧缩。
谢珺似乎也有些迷茫,他停在岔路口,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折了折蒙住了眼睛。
眼前彻底暗下来后,心里却越来越亮。
路一直都在脚下,根本不用费心寻找。
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阿霁,顺着那条路往前走去。
“葭葭和阿怀小的时候,我常带他们来扫墓。”他平素寡言少语,可今日却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路絮叨个不停,也不管阿霁是否听得明白。
他虽蒙着双眼,却健步如飞,阿霁走得气喘吁吁,偶尔会惊到山鸟或野兔,稍有动静她便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