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迟将木匣放在书案上,整衣跪下,神色郑重地拜了拜,这才缓缓打开。
阿霁诧异道:“御赐之物?”
他没有说话,从中捧出一张昏黄的宣纸,呈给她看。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阿霁默默念着,满面欣喜道:“是我姑母的墨宝,这般锋芒毕露,一定是她年轻时写的……咦?同样的字,为何写了两遍?”
纸上有两行字,间隔着寸许,可是写着一模一样的句子。
崔迟趴过来,耐心道:“你仔细看看,这两行字真的出自一人之手?”
阿霁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研究,末了点头道:“简直一模一样,比拓着写出来的还像,除了大小,我实在看不出有何不同。”
崔迟垂下头,眸中万千思绪皆敛于浓黑长睫下,他抬手轻抚着宣纸上的纹理,语气沉重,涩声道:“我阿娘曾像着魔一样,对着这张纸看了一日一夜,眼睛都熬肿了,可还是找不出差别。”
“这有什么好看的?”阿霁疑惑道:“莫非其中有何玄机?”
崔迟抬头望着她,神色间悲喜难辩,“上面那行字是陛下写的,下面那行是谢伯伯临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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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阿霁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姑母是皇帝,寻常人若模仿她的笔迹或可有别的解释。
但姑丈身份特殊,本就为人所忌, 这不是往政敌手中递刀吗?
他后来改用左手写字,便是与此有关?
“如此机密的事, 你们又是从何得知?”她心底无端发虚,隐约觉得这其中必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
幼时她见姑丈用左手吃饭写字,便好奇地问他是天生的左撇子吗?
他苦笑着摇头,说以前也和常人无异, 后来在战场上伤到了右手,弯弓握剑并无无碍, 只是做起精细动作有些难, 比如执笔提箸……
崔迟思及往事,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眼眶有些发红。他偏过头定了定神, 默默收起宣纸并放回了木匣。
“陛下对我阿娘恩深似海,她们君臣一度亲密无间。我阿娘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陛下能稳坐明堂, 她为此愿意去做任何事,哪怕牺牲自己的前程、声誉亦或性命也在所不辞。”
姑丈伤了右手、她们君臣离心、阿姑辞官归家、其后郁郁而终,难道……
阿霁想到这里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冷汗顿时浸湿了额发。
崔迟面上泛起疼惜,拿出帕子轻柔地为她擦汗。
阿霁用力攥住了他的手腕, 满脸惶惑道:“阿姑时任中书舍人,受命起草诏令, 又可参与国政, 差一步就能做到女相, 何等显赫?怎么说退就退了?”
崔迟眸光黯淡,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阿霁见他犯难,便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捧起他的脸,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我们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崔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为何要瞒我?还是说,你觉得我还小,尚不足以与你分担?”
她的语气温柔而坚定,崔迟心下触动,犹疑着望向她,最终还是在她的鼓励下道出了缘由。
“君臣心生罅隙,她不得不退。”他轻抚着木匣,沉声道:“我和阿耶始终不理解,她为何要介入陛下的家事。”
“家事?”阿霁心头一紧,鼻子有些发酸。
崔迟喃喃道:“我阿娘有次在御案前看到这幅字,一时好奇便拿起来端详。陛下开玩笑让她找出两行字的区别,她一时瞧不出来,便讨回家细看,可无论运笔还是脉络都像是出自一人之手,毫无破绽可言。”
“但陛下告诉她猜错了,因为底下的小字是谢伯伯临摹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从那以后,她心里便种下了魔障。”
阿霁惊骇莫名,失声道:“难道是她瞒着姑母,弄伤了我的姑丈的手?”
崔迟没料到她这么激动,心下五味杂陈,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阿霁见他为难,便也不好逼迫,问道:“此事还有谁知道?”
崔迟讷讷道:“姮姨应该知情……”
“我去找她问。”阿霁起身,风风火火地奔了出去。
她有随时出入宫禁的特权,可姮娘却不是时时都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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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霁在阙楼上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姮娘才乘着肩舆急急赶来。
秋风乍起,檐下铁马叮咚。
恒娘裹紧了披风,见阿霁神色颓然无精打采,不觉加快了脚步。
还没等她见礼,阿霁便率先一步接住了,急切地问道:“姮姨,我刚得知一件事,想找您求证一下。”
恒娘面露警觉,打量着她道:“何事?”
“我姑丈的手……”阿霁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道:“真的是在战场上受的伤?”
恒娘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讪笑道:“怎么好端端问这个?”
阿霁鼓起勇气道:“我想知道来龙去脉,您若不说,我就去问姑母。”
“不可,”姮娘连忙制止,正色道:“陛下国事繁忙,公主切不可随意扰她思绪。”
“那您快告诉我吧!”阿霁恳求道。
姮娘低下头,轻抚着粗粝的城砖,神色有些恍惚,轻声道:“王娘子对陛下忠心耿耿,若没有她的匡扶,便没有今日的陛下。她固然是女中豪杰,才学过人,智计百出,可因为陛下的信赖,便常常忘了君臣有别,偶尔便会做出僭越之事。”
阿霁长长舒了口气,想来不是姑母授意,是她自主主张的吧?
“陛下明白她的用心,便不忍苛责,只希望她能收敛。可是千岁那件事……”姮娘顿了一下,面带愧悔,低叹道:“当时她和我提过,我劝她莫要擅作主张,她含糊其辞,我也没当回事。”
她摇了摇头,神情复杂道:“可我低估了她的手段和魄力,她竟大费周章找人行刺千岁,只为了砍伤了他的右臂,又以陛下的名义,指使御医在治伤时暗中挑断了两处经络……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吧?”
阿霁瞠目结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道:“她掌传宣诏命……指使御医或许可行,可又……如何找得到……那么厉害的刺客?”
姮娘苦笑道:“你忘了大将军吗?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和你姑母姑丈不相上下。”
她说罢敛起笑意,正色道:“可那件事大将军是否知情,我们就不得而知了,陛下和千岁都严禁追查,可事后大将军还是自责不已,因此王娘子去世后,他便也离开了洛阳。”
“她行事如此周密,又是如何被发现的?”阿霁百思不得其解。
姮娘道:“那个御医……畏罪自杀了,死前留下一封陈情书,请求陛下放过他的家人。也许这便是天意吧,原本就连千岁都以为那是场意外,因为御医说过,就算伤势恢复,可能也会影响到手指功能。”
阿霁紧张不已,颤声道:“姑丈就没有怀疑过是姑母授意的吗?听说那个时候,朝野之中对他多有忌惮,而他竟会模仿姑母的笔迹,若真有企图,后果不堪设想,姑母就算起了防备也是人之常情……”
姮娘失笑,喃喃道:“原来公主最担心的是这个?”
阿霁点头,急切道:“我不忍心姑丈误会姑母,更不希望姑母真的做过伤害他的事。”
姮娘一脸笃定道:“哪怕经历了那件事,千岁对陛下也从无二心,若王娘子早知道这一点,就不会行此险招。”
想到王嬍,她眼中满是痛憾,“她又有什么错呢?从知道千岁会模仿陛下笔迹到决意动手,中间已经隔了许多年。若真的想里间,不会等那么久的。”
原来如此,阿霁有些怅惘,这才明白崔迟所说的魔障。
“公主,父母辈的恩怨与你们无关,”姮娘语重心长忧地劝道:“切莫因此影响到你们夫妻的感情。”
阿霁既迷惘又痛苦,姑丈和姑母对她而言不是父母胜似父母,何况玉牒已修,他们早就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人了。
她的父亲因崔迟的母亲而受伤,她岂能无动于衷?可她却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崔迟心里又岂会无怨?
“我姑丈……就是因为这事,此后再也不信任御医了吗?”她若有所思道。
姮娘不知可否,轻声道:“公主切莫多想,谁也没打算瞒您,否则您今天就不会知道。”
阿霁神色沮丧,无力道:“为何一早不告诉我?”
“有必要吗?”姮娘反问,阿霁哑然。
姮娘难得激动,语速也较平日快了许多。
“王娘子失去了一切,陛下失去了最亲密的战友和最忠心的臣子,大将军失去了爱妻,崔迟失去了母亲,而千岁自此退居幕后,永远失去了与陛下分庭抗礼的机会,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公主去过麦田吗?见过麦芒吗?”
阿霁道:“见过,麦芒很细,扎进皮肤甚至不会流血,却浑身难受,远比针和刺要痛。”
“对于生者而言,王娘子的事就像扎在心里的一根芒刺。”姮娘有些动容道:“陛下觉得愧对崔家,而大将军无颜再见千岁,所以离京时留下了崔迟,他知道陛下和千岁会代为照拂,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阿霁缓了口气,问道:“姮姨,您对保王党知道多少?”
姮娘沉吟道:“我久在内朝,对于外事不甚了解。”
阿霁以前还纳闷,保王党那些人怎么会去争取崔迟?现在才隐约明白,在外人看来,他的确是个极佳的突破口。
如果他们没有成亲,崔迟会做出何种选择?罔顾恩义,和那些人一起高举反对姑母的大旗吗?
她曾以崔迟的名义接触过卢粲和李匡翼,他们对他的信任和倚重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可当她后来质问时,他却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背叛朝廷,这话有几分可信?
姮娘见她心神不定,安慰道:“公主别想这些了,我有个好消息告诉您。”
阿霁抬起头,恹恹道:“什么?”
“千岁醒来了,这回睡得有点久,怕是要到晚上才能恢复如常。您既然来了,不妨去陪陪他,明日再回去吧!”姮娘盛情相邀。
阿霁惊喜过望,拽着她道:“咱们下去吧,我这就去王府。”
姮娘望着她欢呼雀跃的样子,忍俊不禁道:“都成婚了,怎么性子还这么毛躁?”
阿霁笑语盈然:“成婚了又如何?就算做了祖母,也不能泯灭了本性啊!”
她怕崔迟等得着急,便欲遣人回去传话,不料他竟追了过来。
第七十五章
姮娘还有公务要忙, 便先行回去了,阿霁兀自留在御街旁等候崔迟。
薄暮冥冥,旌旗猎猎, 辇道上雕刻的云龙水浪泛着苍冷的铁灰色。一股怪风从门洞外尖啸着扑了过来,阿霁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跌在促织和飞奴怀中。
“公主,”促织神色有些惊慌,小声道:“快要掌灯了,要不咱们还是先进去吧?”
阿霁拢了拢斗篷, 定下神来道:“再等一会儿。”
飞奴怯怯地靠过来,神色也有些惶恐。
阿霁诧异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二婢对望了一眼, 谁也没敢开口。
风中隐约传来乐声, 阿霁侧耳细听,好像是三清铃。
“那边又在做法吗?”她遥指着成为禁地的两宫复道。
促织慌忙拽下她的手,颤声道:“天快黑了, 您别乱指。”
阿霁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飞奴欲言又止,促织环顾了眼周围,鼓起勇气小声道:“听说那边闹鬼, 两观道士没日没夜的做法,方圆二里不许任何人靠近。”
阿霁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
“公主不害怕?”飞奴怯怯道。
阿霁昂首挺胸道:“我是跟着陛下长大的,有帝王之气护佑, 怕什么邪祟?”
说话间,就听得门洞另一头响起脚步声。
两列卫兵卫齐齐行礼, 目送着一个颀长矫健的少年大步过来。
那少年着花青色襕袍,金镶宝蹀躞带, 足蹬乌皮靴, 因走得太急, 幞头有些歪斜,但他气度超凡,容颜俊美,竟丝毫不显狼狈,反倒有几分侧帽风流之态。
“皇家选婿,看重的不止家世才干吧?”楼上值守的卫兵悄声对同伴道:“我看崔驸马能入选,八成是长得俊。”
同伴低声道:“本朝早有先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听说当年陛下自己择婿时,就是看中了千岁的相貌。否则一个小小的羽林郎,凭什么入了帝女的法眼?”
‘咚咚’两声,校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用剑柄在二人头盔上各敲了一下,压抑着怒火道:“要么滚回去生个漂亮小子等着享福,要么给老子把嘴闭上。”
两人被敲得头晕耳鸣,哪里还敢多话,当即立正,站得比标枪还直。
校尉自己趴过来,双臂撑在城垛上眺望着,酸溜溜道:“可惜我老马没女儿,不然也想找崔小郎这样的女婿,听说他前日在北营校场力压上将军,出尽了风头呐!”
旁边两人哪敢搭腔,俱都神色肃然,目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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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霁远远看着崔迟朝自己走来,短短几十丈,却像数千里那般漫长。
在没见到他之前,她其实心里也没底。
可不知为何,在看到那张在暮色里也洋溢着蓬勃朝气的脸庞时,她的心便一点点定了下来。
她那么在乎姑母和姑丈之间是否有过裂痕,不外乎是担心自己步后尘。若连他们那样强大的人都无法使大业与婚姻持衡,那么资质平平的她又何来自信?
这段时间他们学得不仅是对方的笔迹,还有对方最擅长之事。
崔迟和她学文史礼乐及书画鉴赏,在读到《后汉书·梁鸿传》时,他恍然大悟,原来当日在庆阳楼船上,贞吉打趣他的话出自这里,难怪阿霁那么难为情。
他满面兴奋,不厌其烦地缠着阿霁追问:“你当时什么感受?是不是想过嫁给我的情景?”
阿霁矢口否认,被问得烦了,便转过来捏着他的脸道:“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我将来只对一样东西折服,知道是什么?便是你的胡须。”
正笑闹之时,崔迟忽然想起来贞吉已经作古,楼船化为灰烬,平定庆阳提议削藩置郡的正是自己的父亲,身为崔氏子孙,在外人看来,他们父子大约是前所未有的悖逆之徒吧?
阿霁见他陡然失落,略一沉吟便明白过来,只觉世事无常,沧海桑田,百年前太宗皇帝赐给异母弟的封国,连同那一脉的风光荣华俱都消散在了风烟里。
如今的崔氏是凤始朝新生的家族,可是这一脉能延续多久,除了上天谁也不知道。
而她也跟着崔迟学排兵布阵甚至剑术骑射,对于这些完全陌生的领域,阿霁兴趣缺缺,可崔迟一再鼓励,说她是在女皇和千岁身边长大的,即使耳濡目染也比旁人起点高,只要下定决心,想要学好并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