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半个时辰后,阿霁实在走不动了,正想开口时他总算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片略显开阔的坡地,生着一株粗壮的老柳,枯叶丛中钻出细细的嫩草,在阳光下迎风招展。
空气中满是潮湿腐败的气味,阿霁摸出帕子掩住了口鼻,低头望着破碎的裙角和狼狈的丝履,暗叹着早知道就穿靴子和袍服了。
谢珺放脱了她的手,摘下帕子仰头望着那棵树,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芒。
阿霁有些莫名其妙,因为那棵柳树实在称不上美丽,何况这个季节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条。
他颤巍巍地走过去,激动地抚了抚树干,摸了摸柳条,又蹲下身揪了撮野花握在掌中发呆。
阿霁回头,看到般般和罗罗站在十余丈外,心下稍安。
她在周围转了转,也看不出这块荒地有何特殊之处,可谢珺仍站在柳树下,像在凭吊着什么。
他身上散发出陌生的气息,苍凉悲怆,沉郁萧索,阿霁有点不敢靠近。
又过了一会儿,她实在忍不住走了过去,轻声唤道:“姑丈?”
他好像没有听到,她便提高了音量,他总算回过神来,转头望向了她,阿霁却惊得后退了两步。
“葭葭?”他有些茫然道。
阿霁四肢发软,冷汗淋漓,摇头道:“我……我是阿霁……”
片刻的功夫,却在他脸上留下了数年的时光刻痕,他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阴鸷冷漠,戾气横生。
“阿霁是谁?”他一脸戒备地审视着她,昔日温情慈和荡然无存。
阿霁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转头哭喊道:“来人,快来人,我姑丈不见了……”
般般和罗罗闻声赶到,附近巡守的宫人也好奇地跑了过来,谢珺见状,便像魔怔了一样对着众人发起了攻击。
阿霁惊叫道:“别伤到他,不要伤到他……”
可他身上的病气和颓气一扫而空,怒声咆哮着疯狂挥杖,般般和罗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制.服,可他又奋力挣扎想要脱身。
般般只得道了声冒犯,横掌将他劈晕。
阿霁捡起拐杖走上前来,泪流满面道:“此处有无医工?”
罗罗道:“行馆那边应该有。”
“我们这就去……”阿霁道。
“公主,不可。”般般摇头道:“您想让千岁的状况被所有人知道吗?”
阿霁心乱如麻,仰头望着碧蓝的天空,轻声道:“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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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珺当晚醒来时,对日间发生的一切毫无记忆。
阿霁拼命地向女皇解释,想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女皇叹了口气,抱了抱她道:“阿霁,今天让你受惊了,去吧,传我诏令,让崔迟连夜进宫。”
上次在宫门落钥后接人,还是除夕守岁时,许是经历了那次突变,阿霁如今冷静了许多,什么都没问便出去了。
女皇又将近侍屏退,等到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才牵起一丝笑,若无其事道:“只是癔症发作而已,以前又不是没有过?”
谢珺垂头不语,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她努力将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压了下去,缓步走到榻前,递出了掌中握到潮湿的小瓷瓶。
“三郎,听话,你安心去睡,等明年开春一切都会……”这一出声才发现嗓音粗嘎嘶哑,好像连她自己也知道此举有多自私。她想让他活着,无论以何种方式,哪怕最后神智尽失。
到了如今,连她也分不清自己所执着的究竟是什么。
她真的改变了命运吗?以前她从未怀疑过。可在看到前世的墓碑残片和本不该存在的画像后,却开始有些动摇了,尤其是阿霁的离奇经历,让她觉得也许这是一场梦,只有梦境才是最荒诞的。
第七十九章
谢珺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轻轻合上她的手掌,满心歉疚和不安。
“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哪怕是帝王也不可强求。泱泱, 放弃吧,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他惴惴道。
这话谁都能说, 偏他不能说。
难道他根本就不信?一直以来都是在敷衍?
无尽的挫败、绝望、愤怒和委屈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她陡然失控,抽回手扔掉了瓷瓶,吼道:“好, 我这就放弃。谢珺,你去死吧,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我一辈子都不想……”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两人俱都愣住了。
谢珺骇然撑起身望着她,而她则浑身颤抖, 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
前世分开时她便说了这句话,此后天人永隔。
那也成了她最后的遗言,二十多年来如跗骨之蛆般紧紧相随。
他不觉慌了神, 挣扎着下榻,扑过去抱住了痛苦自责泪流满面的妻子。
“你看,我骂了我,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他强打起精神, 笑着吻她泪雨莹然的眸,温柔地拍抚着她的背。
终有一个人要伤心, 不如遂了她的愿吧, 他有些无奈地想。
他应该理解她的, 因他真正经历过失去爱人的悲恸。
她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他先走,可能是无法面对未知的恐惧吧?
上辈子是怨侣,对他而言是从未得到回应也从未表明过心迹的单相思,可失去时仍肝肠寸断,终生无法释怀。
这辈子可是至死不渝、相知相守三十余载的恩爱夫妻,如果失去了会更痛吧?
她是上天眷顾的人,经历过绝处逢生,一路从低谷走到了巅峰,她相信奇迹,也见证过奇迹,所以她难以接受失败和无能为力,这是人之常情。
他内疚地要死,认命般和自己达成了妥协,“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别伤心。”
太难了,他没有办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若他死了,洛阳势必会乱,保王党将会跳出来,那时候她师出有名,可以轻而易举一网打尽。
若一直耗着,对她则是大不利。
因她除了操劳国事,还得分出精力去监督、部署、防备,在她心力交瘁越来越虚弱时,对方则在慢慢强大。
李匡翼不仅是她的侄儿,还是雍王夫妇的独子,阿霁的兄长,很多人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帝位接班人。
只要他不主动跳出来,她就没有理由动手。否则不但会激起变乱,还会留下千古骂名。
她是女皇帝,任何一点瑕疵都会被放大千百倍。他真的不想看到后世抹黑她、攻讦她、诋毁她。
也许真正爱一个人,不是自以为是的牺牲,而是遵从她的心意。
他扶她坐下,忍着越来越强烈的不适,耐心地帮她顺着气。
她满眼哀伤地凝望着他,这张迅速衰老的脸上逐渐显现出从未有过的沧桑和悲苦。
她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饱经忧患的灵魂,也看到了广莫门外高悬的头颅。
为了避开上辈子英年早逝、家破人亡的惨剧,她已经彻底扭转了局面,但对于变数却无可奈何。
人终有一死,谁又能逃得过?
她缓缓抬手摁着心头疤,想到了遥远记忆中那个舍身救她的少女。
一切都是有定数的,有人替她应了劫,可谢珺怎么办呢?
三十多年前,他流放雍州后,她跑遍了洛阳大小寺庙,为他供灯祈福消灾泯祸,可是这两年寺院却相继拒绝了她的香火钱,因为他的灯灭了……
她转过头去,看到他蹲在角落的地毯上摸索着什么,身形蹒跚而迟滞,她看得满心酸楚。
他从围屏底座下摸到了小瓷瓶,哆嗦着手激动地拨了出来,正要去捡时却被人按住了手。
她不知何时过来了,有些颓然地跪在旁边,用力抓着他的手,缓缓摇了摇头。
“三郎,我决定放弃了,”她的声音虽有些发颤,但语气却很坚定:“我真的不该再折磨你……”
他既震惊又无措,可在看到她眼中的释然时才终于相信,不由喜极而泣,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沉默地回抱着她。
和旁边高大的青铜枝灯比起来,他们的身形显得渺小而单薄,可是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却如巍峨山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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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霁和崔迟赶到时,正撞上谢青阳从剖金堂出来。
他在宫中值守,所以一听到传唤很快就能赶过来。
“大阿兄,”阿霁快步奔过去,抓着他手臂问道:“里边怎么样?”
谢青阳眸光深沉,面上悲戚一闪而过,握住她的肩膀道:“公主保重,臣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他朝崔迟点了点头,握着剑柄大步而去。
崔迟过来牵起阿霁,轻声安慰了几句,挽着她走上了台阶。
韩遥面色凝重,带着一队武士守在廊下,见二人过来匆匆行了个礼,亲自开门让他们进去。
高阔的厅堂空旷而幽深,两人穿过烛海,步入帘幕深处,终于看到了锦榻前女皇的身影。
“姑母——”阿霁惊惶地唤了一声。
女皇转过头来,神色平静而庄重,朝他们招了招手,语气平和如话家常,“阿霁,小迟,过来!”
谢珺眼前一片模糊,神智也有些混沌,脑中战马嘶吼喊杀阵阵,那是他这几年最熟悉的梦境。
他明明安静地卧在榻上,可灵魂却如傀儡一般,在四面楚歌中做着殊死搏斗,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三郎,三郎,孩子们来了……三郎……”
耳畔的呼唤像纸鸢上的引线,将他的神思生生扯了回来。
他急喘着睁开眼睛,看到阿霁和崔迟跪在旁边。
他们悲痛欲绝,他却感到无比的快乐和满足。
死亡不过是新生的开始,他已经走完了自己的路,也无意干预他们的人生。
“阿霁,不要哭。”他抬手摸了摸她颊边的泪痕,声气虚弱地笑了笑,蔼声道:“你每次过生辰,天都会放晴……以后难过的时候,想想自己的名字。”
阿霁握着他的手,早已泣不成声。
对于这个一手带大的孩子,谢珺此时深感棘手,有些后悔曾经太过娇惯,应该多历练历练,否则不至于这般脆弱。
但他又清楚的知道,哪怕重来一次,无论他还是女皇都不会刻意让孩子受半点磨难。
他们俩在成长过程中都受尽磋磨吃够了苦头,所以坚决反对用苦难来磨炼孩子心性的行为。
仔细一想,倒也没有多后悔,阿霁长成如今的样子,他还是挺满意的。
他又转向崔迟,像看着少年时的自己,那样年轻、矫健、朝气蓬勃,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无与伦比的力量,不知何为恐惧,也未经历过苦难和绝望。
他们都是幸运儿,未来一片光明。
而且,他们之间还有着世人无法想象的奇异羁绊,这令他无比艳羡。
崔迟心知他已到了弥留之际,不觉心如刀绞,见他欲言又止,连忙道:“姑丈,我会照顾好阿霁的,您放心,我会像爱自己一样爱护她。”
阿霁冷不防听到这话,又是当着长辈的面,一下子哽住了。
谢珺微微摇头,轻声道:“你已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这种事不用我嘱咐。”
他歇了口气,神情有些挣扎,愧疚道:“安徐,对不起……”
崔迟疑惑道:“什么意思?您怎么会对不起我?”
就连女皇也有些茫然,阿霁更是一头雾水。
他却没有解释,拍了拍阿霁的手,催促道:“去吧,带你的丈夫回去吧!最后的时刻,我只想和我的妻子待着。”
离别太过仓促,阿霁有些招架不住,捂着嘴瘫坐在地。
女皇摸了摸她的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那些年谢珺身兼两职,既当父亲又做母亲,将阿霁照顾地妥妥帖帖,连雍王妃看了都无话可说,他们之间的情分远非自己所能理解,这种时候什么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崔迟俯身将她抱起,耳语道:“听话,不要再打扰他们了。”
阿霁扁着嘴点了点头,把脸埋在他颈间无声地哭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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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脚步消失后,周围便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谢珺喘了口气,往里边挪了挪,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摆好了手臂,扬脸一笑柔声道:“泱泱,你送送我。”
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生是千变万化,死是永恒静止。
静止的生与死有何异?
她无法承受的是失去他,还是面对离别时的凄怆和无力感?
哪怕重来一次,也不能尽善尽美吧?
她徐徐宽去外袍,缓缓躺在了他臂弯里,抬手轻抚着他的脖颈。
他以为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可当她做出这个动作时,他突然崩溃,哽咽着、踌躇着,用尽所有力气抱住了她。
这辈子第一次见面时,他还是个情窦未开的青涩少年。
而她纤细稚弱,如一弯新月,可那双眼睛却清波潋滟,温柔深澈地让人沉醉,他一头便栽了进去。
原是萍水相逢,又身份悬殊,也就擦肩而过的缘分,可她却旁若无人地走上前,在他颈前摸了一把。
他从未接触过女孩子,也没被人那样碰过,于是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而她没事人似的,笑说帮他拈下了一只小蚂蚁。
哪有什么蚂蚁呀?他困惑了好多年,后来才明白当日遇到的是前世亡妻的灵魂。
她看到了他身首异处的惨状,哪怕隔世重逢也难掩震惊和悲伤,忍不住去摸他脖子上可有致命的伤口……
也许她比他以为的还要爱他,可她还要爱苍生,所以他常感孤独和失落,也会觉得幽怨和不平。
但与历代皇后比起来的,他的待遇可谓空前绝后,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他把她的手贴在颊边,无比依恋地摩挲着,呢喃道:“以前我生怕你身边有人,那样我会心碎的。如今我唯恐你身边没人,这样我如何安心?你说过深情是留给活人的,天子一言九鼎,不可以不算数。”
她深吸了口气,将眼底泪意逼退,涩声道:“我又不是孤弱无依的小女子,不需要靠男人过活……我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就是为了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吗?你休想安排我的人生。”
他苦笑了一下,叹道:“是我狭隘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已经不是一无所有的少年时期了,还怕掌权者欺负她、算计她、逼迫她吗?
死亡的阴影爬到了他的脸上,呼吸越来越苦难,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他拉开袖子,亮出了右腕内侧的一小片疤痕。
当年重归于好时,她随意在他腕上画了只凤鸟,他回去便找人纹在了皮肤上,后来年深月久,朱砂褪色,斑驳惨淡,他看着觉得凄凉,就拓下来忍痛烙了一遍,想让那印迹永远留在身上。
“知道了,将来我会凭着这个找你的。”她凄然一笑,点了点头搂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