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几乎都喜极而泣,唯独李微意,站在人群最后,透过医生护士身影间的缝隙,呆呆望着屋里病床上那个人。
其实根本看不清楚,只看到蓝色手术单和被绑了很多圈绷带的头。
“但是……”医生露出遗憾神色,“伤者脑部遭受剧烈撞击,会有强烈的脑震荡和后遗症,还有部分淤血压迫神经……”
李父焦急地问:“我女儿会怎么样?”
医生叹了口气,说:“她有很大概率,会变成植物人。就看今晚能不能醒了。”
李母软倒在地,被李晓意和钟毅扶起,李父呆住。
黎允墨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喃喃道:“植物人……植物人……禅哥……”他看了眼李微意,又低头看表:“还有8分钟到12点……”
李微意惨然一笑,低声说:“能换回来,我就安心了。”
黎允墨听懂了,眼泪一下子飚出来,抓住她的胳膊,说:“嫂子,他会等你的,他一定会等你的。”
就在这时,病床被推了出来,送入旁边的重症监护室。一群人一拥而上,却被护士拦了。李微意只远远看了一眼,他躺在床上的模样,就被护士挡在了重症监护室外。
李微意低头看了时间,还剩6分钟。
她拨电话给张墨耘,依然是关机,他还在回湘城的飞机上。
李微意盯着手机,又拨出许异的号码。
同样关机。
许异跟着张墨耘去了BJ,他们应该在同一班飞机上。
李微意长吐一口气,抬起头,把正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张望的黎允墨拎回来,说:“跟我过来。”
黎允墨不明所以地跟着她到了昏暗无人的楼梯间,李微意探头看了看楼上楼下都没人,掏出口袋里的录音笔,说:“我马上要走了,这个,你一定一定,要亲手交到张墨耘手里,不要让其他任何人转交,也不能被任何人看到。你能办到吗?”
黎允墨红着眼,瓮瓮地答了声:“能!”
李微意说:“这是你禅哥拿半条命换来的。”
黎允墨发狠道:“笔在人在,笔亡人亡!”
李微意笑着抹了一下眼泪,说:“那倒也不必。”她拍了拍他的肩,说:“走了,我们2022再见。”
第88章 三次改写(3)
黎允墨望着她推开防火门,一步步走向病房方向。想到这个女孩即将与张静禅交换,很可能成为植物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醒来。他想,她其实也没把握,自己2022还能不能醒来吧?黎允墨心里就跟刀剜般抽痛,他抹掉眼泪,露出罕见的坚毅神色,转头往楼梯下方跑去。
他决定现在就去张家别墅,等着张墨耘。第一时间,把录音笔交给他。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止少年完成那两个人嘱托的勇气和决心。
张静禅所在的重症监护在住院部最顶层,黎允墨要下五层楼梯。很快,对一个手长腿长的少年来说,也就几分钟而已。
下到第三层的时候,黎允墨听到哪里门响了一下。他没在意,继续往下疾冲。
第二层。
楼道里只有一盏幽暗的灯,当黎允墨单手抓着扶梯,从楼梯拐角一纵而下时,防火门“嘭”一声被推开。黎允墨霍然回头,两个戴着口罩的男人疾冲进来。
黎允墨一呆,往下蹿得更快,二十多级台阶,他竟两步蹦了下去,脚尖刚落地,第三个男人从楼梯下方冲了上来。
这下黎允墨的路被拦死了,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靠在窄逼的楼梯拐角,吼道:“你们是什么人?让开!”他下意识把一只手伸进口袋,握紧了那支录音笔。
可对方三人,根本不打算回答。他们一拥而上,轻而易举就把单薄的少年,按在墙上。黎允墨拼命挣扎,可他哪里是三个强壮成年男子的对手?他就像一只落网的狗,头和身体都被人死死摁在墙上,嘴巴里全是灰。唯有双手,在墙上抠出一道又一道带血的印子。
两个人制住他,一人开始搜身。
黎允墨开始急促地喘,等那人的手伸进口袋,掏走录音笔时,黎允墨拼命把头从对方的手掌下转过来,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们不要抢走这个!这个不能给你们,救命!来人啊,救命!”
有人拎起他的头,“砰”一声狠狠砸
墙上,黎允墨被砸得头晕眼花。又是几拳,重重砸在少年柔软的腹部,黎允墨挣扎着反抗,却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又被狠狠揍了一顿,扔在地上,这下他爬也爬不起来了。
有人又搜走了他的手机,“啪”一下扔下楼梯,撞在墙上,砸得粉碎。
他们丢下他就要走。黎允墨抓住其中一人的脚,气若游丝地说:“录音笔……留下……要多少钱,张墨耘都可以……给你们。那是禅哥……拿半条命换来的,他要救他爸爸。求求你们,我答应……嫂子了…”
有人一脚踹在他头顶,三人急速消失在黑暗里。
黎允墨在原地缓了一小会儿,他低头看了眼手表:23点58分。他又流下眼泪,滔天的自责和愧疚,几乎要将他的心吞没。可他还是扶着栏杆,忍着浑身剧痛,很慢地、很慢地站了起来,他全身颤抖着,缓缓地、一点点拉开那扇平时对他而言轻而易举的防火门。
浑身是血、鼻青脸肿的少年一出现在走廊里,就让护士和病人瞠目结舌。立刻有护士冲过来扶他。黎允墨的眼睛已经肿得只剩一条缝,血泪模糊中的视线里,他抓住护士的胳膊,说:“扶我去电梯……5楼!”
任护士怎么劝都不听,重伤的少年几乎是一步一挪,到了电梯口。
幸运的是,电梯正好停靠。
少年一步迈进去,却因为太急,摔倒在地。
整个电梯的人,雅雀无声看着躺在地上,孱弱狼狈的少年。
黎允墨轻声说:“5楼……谢谢。”
有人飞快替他按下5楼。
黎允墨闭上眼,在心里默数:23、22、21……快点到,快点到。
——
李微意和黎允墨分别后,看了眼时间,还剩4分钟。
她原本想再看一眼张静禅,甚至自嘲地想,万一不幸自己真成了植物人,这或许是未来8年,自己能看他的最后一眼。
甚至也许是更长的岁月。
又想是否要跟自己爸妈姐姐交代几句,可又发现,无从
开口。而且自己家的问题都解决了,好像也没什么遗憾了。
经过护士站时,她脚步一顿,跟护士借了纸笔,趴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写了两张纸条,整齐折好,攥在掌心。
李微意走到重症监护区外,李家人和钟毅都在。
“钟毅哥,姐姐。”
那两人抬头。
“能不能跟我过来一下。”
三人走到一段无人的楼道里,李晓意的脸色还是苍白的,看李微意一眼,又望向一旁,是那种想怨又没法从心底真的怨恨的神情。钟毅一直搂着她的肩,眸光深深看着李微意。
李微意吸了下鼻子,说:“想拜托你们一件事。”她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如果重症监护病房里的人,今晚不能醒来,今后,就要拜托你们辛苦照顾了。无论何时她醒来,请把这张纸条,交给她。请一定要交给她。”
李晓意没好气地说:“你还想给我妹妹留什么话?”
李微意的眼泪涌出来,说:“拜托了,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话。”
李晓意再说不出一个责备的字,扭头望向一旁,也哭了。钟毅伸手拿过纸条,说:“我答应你。”
李微意一笑,深深鞠躬:“多谢。”
而后她转身,快步走向重症监护室,她要去看他最后一眼。同时,她攥紧了口袋里另一张纸条,那是留给这具身体——19岁的张静禅。xs74w
只有四个字:
“阿禅,等我。”
握着这纸条,李微意仿佛就安心了许多。她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也许几秒,也许几十秒?她到了病区外,护士却不让她进去,她说:“我就看一眼,我就看他一眼……”护士还是不让,然而看到英俊少年眼中含着的泪,护士一呆。李微意趁她不防备,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叮——”电梯到了。
黎允墨几乎是半爬半挪,从电梯里出来,他迷迷糊糊望着前面的路,还在心里倒数:10、9、8、7……他再也走不动了,来不及了,他来不及去搬救兵了。
第89章 三次改写(4)
“嫂子……嫂子……”他开始用尽全身力量喊,以为自己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其实只有沙哑羸弱的呼救声,“他们把录音笔……抢走了……快下楼……钟毅……还来得及拦……”
“嫂子……”
“阿禅……”
黎允墨终于坚持不住,昏厥在地,唯有嘴唇还无意识地蠕动着。
5、4、3……
在距离黎允墨倒地不到五十米的位置,李微意终于冲到了张静禅的病房门口,她刚把门推开一半,床上那人插满输液管和监护器的手,突然一动。
李微意一怔。
……2、1!
天旋地转的视野里,李微意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房间,病床,人,线条,尘埃,光线,时间……
床上的人单手按着头,慢慢坐了起来。
相距不到3米,李微意一头栽倒在地。
钟毅搂着李晓意,走回病区;吴馨慧也陪着李母李父,去过医生办公室回来了。所有人看到走廊上一前一后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两个少年,大吃一惊。
然而这些,李微意都已不知道了。
在她的世界里,在她瞬间停滞的时间里,像是有一记无形的重锤,于她的心脏部位“咚——”地敲下;又像是有一方无处不在的威严古钟,于她的脑海中回响长鸣。
这一个黑暗的刹那,于她而言,却像是有8年那么长。
她看到了许多从前没有看到过的东西,那是藏在另一个人脑子里、并不属于她的光阴。
少年阿禅端坐书桌前,瘦长白皙的指间转着笔,露出很淡的一个笑,提笔在那个隐秘日记本上,继续书写:“2014年7月2日,晴……”
警局停尸间,吴馨慧哭软倒在地上。倔强少年一动不动站着,眼睛赤红。他转身冲出了门外。
他站在早已停工停产的福铭集团大门口,这里寂静冷清仿如废墟。他抬头望着这一切,像是望着自己的信仰,又像是望着一堆垃圾。
渐渐的,有人聚集在他身后。黎允墨、黎金雄、吴明锐……还有一些早年受过张墨耘恩惠
的工人。
他废寝忘食地工作,有时彻夜难眠。有时他会翻看那本笔记本,记下寥寥数笔,又自嘲地笑笑,把本子丢到一旁。
……
他已是西装革履的青年,坐在会客厅里,接受女记者的采访,就像李微意初次见到的样子,器宇轩昂,沉敛冷峻。女记者在采访后,红着脸邀请他晚餐,他却摇摇头,径自离去。
那一天,命运改写完成的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在清晨醒来,看了看周围熟悉又陌生的环境,而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用手背抵住额头,轻轻笑了。
……
李微意就像跌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深渊。他独自经历的那些岁月,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她明明是旁观者,却又仿佛是亲历者,看清了那八年他藏在心里未说出口的每一个秘密。
最后,所有画面都消失了。
四周彻底寂静,李微意像是昏迷了很久很久,又像是只失去了一瞬间的意识。
2022年1月13日,阿禅,这一次,我们还能抵达吗?
第90章 剩下的人(1)
2014年7月14日。
少女李微意入院抢救的次日早晨。
她的头上依然缠着绷带,坐在床上,脸色苍白,纤瘦伶仃。
丁沉墨带着个徒弟坐在对面,神色凝重,眉头紧皱。
少女低下头,放在被子上的十指,快要攥出水来,她说:“不记得了,昨晚发生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丁沉墨和徒弟对视一眼,终究无计可施,在医生的催促下离开。
姐姐李晓意端着饭盒走进来,望着妹妹心神不宁的模样,心中喟叹,柔声说:“吃点吧,妈妈一大早起来给你熬的汤。他们熬了一夜,我让他们睡一会儿再过来。”
“我吃不下。”
李晓意摸摸她的额头:“医生说这是脑震荡的后遗症,过些天就好了。”
李微意说:“不是因为那个。”
我只是……我只是……
总觉得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人和事,我知道“她”和“他”一定做了什么,可这种一无所知茫茫心慌的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李晓意沉默半晌,终究还是下定决心,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纸条,递给她:“这是他昏迷前,留给你的话。我们都没打开看过。但是……你看过就好,一定不要犯傻。”
李微意接过纸条,打开看着,半晌没动。
其实只有三句话,可她一个字一个字读了很久,好像才读懂。
“不要和别人在一起。
张静禅就是你这辈子要等的人。
不要再让他伤心。”
“你……还好吧?”李晓意担忧地望着她。
李微意低着头,把纸条重新折好,仔仔细细放进口袋里,抬头望着姐姐,温和地笑了:“我没事。”
李晓意看着妹妹眼里盛满的泪,还有她平静的眼神,只觉得心口针扎般的痛。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也许从这一刻起,妹妹身上的某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你真的……不要犯傻啊。”姐姐说。
“我不犯傻。”李微意乖巧点头,“姐姐,他人呢?”
一个问题,就叫李晓意红了眼眶,她咬了咬唇,说:“昨天凌晨,你
醒来的同时,阿禅昏迷了,现在还在重症监护,你也进不去。”
“医生有说他什么时候能醒吗?”
“医生说……他现在是植物人状态。没人知道为什么,医生也搞不明白。”
李微意怔住,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我知道了。”
李微意没有再说没胃口,乖乖把姐姐带来的食物都吃了。医生又来检查过,说再过一周,后脑伤口愈合、没有其他症状,才可以出院。
临近中午,李晓意去缴费了,李微意一个人呆在单人病房里,迎来了另一位客人。
许异一身西装领带,风尘仆仆,满头汗珠,站在门口,望着病床上苍白病弱的少女。
他的嗓音也是干的:“我……本来昨晚能和董事长一起回来,因为要处理一些遗留事项,今早刚刚飞回来……你还好吗?伤口痛不痛?听说你出了意外,我一夜没睡着……”
李微意一笑,眉眼柔亮,一如往昔,她说:“许异哥哥,谢谢你的关心,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