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动了动睡僵的脖子,缓缓睁开双眼,盯着虚空发呆片刻,起身慢吞吞地走向净室。
洗漱完,迟晚卿换了身丫鬟统一穿的浅绿色春衫,略施薄粉,出门去了主屋。
青川抱着剑站在门外,迟晚卿朝他点点头,抬步走进房间。
沈玠正坐在桌前吃早膳,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玉箸,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片火腿放入口中,动作文雅却不显造作。
他今天穿了一件玄色绣银云暗纹的窄身锦衣,墨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愈显愈显丰神俊朗。
迟晚卿上前行礼:“门主。”
沈玠“嗯”了一声,并未抬头,专心吃着早膳。
迟晚卿挪到一旁站定,目光却忍不住落在桌案的餐食上。
一碗白米粥,一碗鸡蛋羹,一碟水晶蒸饺,还有一份火腿拌笋丝。
菜的样式比较简单,但色泽诱人,香味四溢,对于此刻胃里空空的她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诱惑,没一会儿,她的肚子便“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沈玠侧头看她,眸光淡淡。
迟晚卿摸了摸鼻尖,垂下眼睫,假装无事发生。
待沈玠吃完,迟晚卿收了碗筷,这才揉着饿扁的肚子回去吃饭。
花枝早已经提着食盒等在偏房门口,迟晚卿将她拉进屋里,说道:“你也没吃吧?一起。”
迟晚卿搬到云霄院后,花枝作为伺候过她的小丫鬟也一并搬了过来,照旧跟在她身边帮忙,小丫头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她,她亦将花枝视作妹妹一般对待。
花枝站在桌边,边摆早膳边说道:“奴婢听说,今日各堂堂主会来探望门主的伤势,姑娘如今在门主身边侍候,难免要同他们照面,届时还要小心应对。”
迟晚卿道:“你同我简单介绍一下几位堂主,以免我待会认错人,再闹出笑话。”
花枝点头,同她细细讲起来,“春水堂堂主你见过的,便是林宴舟林大夫,玄照堂堂主名叫萧驰……”
迟晚卿认真听着,默默在心中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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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雪门下设春水、玄照、青梧、赤鸢四大分堂,各堂事务皆由四位堂主自由管理,沈玠作为门主只负责处理门中总务,很少干涉各分堂。
四位堂主,迟晚卿唯一接触过的便是春水堂堂主林宴舟,今日他亦是第一个来到云霄院的。
林宴舟相貌清俊,脾性又温和,最是平易近人,迟晚卿给他上茶时,他还友善地朝她点头微笑。
随后来的是玄照堂堂主萧驰和青梧堂堂主楚鱼。
萧驰三十多岁,身材昂藏,五官端正,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气质冷傲,不苟言笑。
楚鱼是隐雪门唯一的女堂主,生得明艳大方,十七八岁的年纪,穿一袭鹅黄色衫裙,眉眼带笑,没什么架子,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迟晚卿给她上茶的时候,楚鱼用手遮住嘴巴,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门主若是欺负你,你只管去青梧堂找我,我定给你做主。”
迟晚卿甜甜一笑,“多谢楚堂主。”
楚鱼摆摆手,“叫我阿楚就好。”
沈玠用余光瞥了一眼两人,漠然地移开视线,没什么情绪。
赤鸢堂堂主半个月前外出执行任务,并不在门中,迟晚卿听闻他样貌比女子还要美,此次无缘得见,心中颇感遗憾。
话说回来,这三个人原本是来探望沈玠伤势的,可自打进了屋,关心他的话却是一句没说,还险些将屋顶掀翻。
萧驰沉默寡言便罢了,林宴舟和楚鱼则像是炮仗见了明火,一刻未有消停。
一个说对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草包,一个称对方是笑里藏刀的夜叉。
沈玠冷眼看着,就在两人马上便要吵得不可开交之时,幽幽开口道:“今年武林各派的大比——”
楚鱼和林宴舟闻言,几乎同时住了口,目光统一看向沈玠,就连萧驰表情也微微出现一丝变化。
沈玠接着道:“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楚鱼:“……”
林宴舟:“……”
萧驰:“……”
三个人纷纷告辞,不消片刻便消失在了院门外,云霄院再度恢复了宁静。
迟晚卿垂眸,忍着笑意给沈玠续茶。
沈玠视线落在迟晚卿身上,沉默了半晌,说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迟晚卿一怔,“有,有什么问题吗?丫鬟不是都穿这个……”
沈玠唇角微抿,皱眉站起身走向门外。
玄色绣银云暗纹的衣摆卷过,迟晚卿正犹豫要不要跟上去,便听见沈玠微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愣着干什么?还不跟上。”
“是。”迟晚卿放下茶壶,亦步亦趋地跟上沈玠。
从云霄院出来,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功夫,眼见朱门在望,迟晚卿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要外出。
一辆做工精良的黛色平头马车此刻已经侯在门外,青川上前打帘,沈玠撩了衣摆当先一步踏上车驾,迟晚卿顾不得多想,跟着上了车。
车厢内宽敞明亮,三面均可坐人,脚下铺着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中间案几上摆放着当季最新鲜的水果,散发出似有若无的沁人果香。
真会享受。
迟晚卿顺势将缎面引枕抱在怀里,心中又新增加了一条对沈玠的评价。
外面,青川纵身跃上车辕,拉动缰绳轻喝了一声,马车粼粼而动,很快驶离了隐雪门。
山路难行,马车摇摇晃晃行驶着,催地人犯困。
迟晚卿打了个呵欠,扭头看向沈玠。
约莫是身上有伤的缘故,沈玠上车不久便阖上了眼睛,身子后仰,单手枕在脑后,靠着车厢假寐。
男人浓密的睫羽覆在眼睑处,和微微上挑的眼尾交错,冷淡疏离中带着一丝平日少有的乖顺。
迟晚卿支颐看了片刻,脑海中蓦地闪过上次被他发现地场景,打了个激灵,忙移开视线,推开车窗向外看去。
路两边青山渐涨,树木愈发葱茏,似乎是下山的路。
这是要去哪?
正想着,车轮不知轧到什么,车身猛地一晃。
迟晚卿一个没坐稳,身子歪向车门,眼看便要摔出去,就在这时,她身后忽然伸出一只胳膊,拉着她的手腕往后一拽!
下一瞬,她整个人跌进一个宽厚温暖的怀里。
……
斑驳的日影透过车窗照在男人完美的面部轮廓上,愈发精致迷人。
迟晚卿杏眼圆睁,呆呆地凝视着他的侧脸,心跳一时有些加速。
和之前装晕那次的心情不同,这一次,她的感受都更加清晰和分明,男人的胸膛结实有力,安全感十足。
然而这感觉并没有维持太久。
沈玠视线扫过被迟晚卿攥在手里的衣襟,平静开口:“你可以松手了。”
迟晚卿面色一红,皱了皱鼻尖,轻哼一声道:“小气。”
娇娇软软的嗓音不自觉便带上了一丝撩人的气息。
沈玠微怔,回过神来时,迟晚卿已经松开手从他怀里退了出去,仿佛一尾从手心游过的鱼,灵动柔滑。
“门主恕罪,方才车轧上一块大石头,颠了一下,您没事吧?”青川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沈玠抚平微皱的衣料,闭上眼睛靠回车厢,淡声道:“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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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岑山东面五里开外是江北最大的都城——奉都所在。
城内八街九陌,店肆林立,小商小贩沿街叫卖,澄心湖上游船画舫,风光迤逦,其繁华程度仅次于上京。
宽阔的主街道上,伴着哒哒的马蹄声,一辆黛色平头马车正缓缓行驶着。
车前幕帘微动,只见女子青葱般的手指轻轻一挑,跟着一颗梳双螺髻的脑袋便探了出来。
正是迟晚卿。
她没想到会来奉都,心中雀跃,乌溜溜的杏眼跟着拨浪鼓似的脑袋四处张望着。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青川在外面提醒说:“到了。”
到哪了?
迟晚卿心中疑惑,可没等她问出口,沈玠已经弯腰下了车,她只好起身跟上。
面前是一座三层高的金顶阁楼,门头高悬的黑漆牌匾上题写着“翠金阁”三个大字。
这家店迟晚卿之前有过耳闻,据说是奉都城规模最大、最受欢迎的一家成衣铺子。
不过,来这干嘛?
迟晚卿困惑地看向沈玠。
沈玠抬了抬下巴,说道:“去挑,我结账。”
迟晚卿更不明白了。
沈玠侧头,视线落在她穿的衣衫上,眸光闪了闪,低声道:“太丑。”
迟晚卿:“?”
她这是,被嫌弃了?
她居然被嫌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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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瓜群众林宴舟:居然敢嫌弃未来夫人的穿搭,将来有你好受的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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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尖的女掌柜早在沈玠和迟晚卿下马车时便注意到了两人。
男人身姿如松,着一袭玄色暗纹锦衣,眉眼精致,鼻梁高挺,只往那一站,身后的日光仿佛都被他衬得暗淡了些。
而他身旁那名女子虽然衣饰普通,但生得明眸皓齿,肌肤莹白如霜,一颦一笑间都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真是一对璧人!
也许,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带着刚过门的娇妻出来逛街的?
女掌柜越瞧越觉得自己想得没错。
这种往往都是出手十分阔绰的主儿,肥肉送到嘴边,焉有不吃的道理?
女掌柜思及此,放下手里的算盘,抚了抚鬓角,嘴角扬起一个比春风还要灿烂的笑,款步朝两人走去:“二位客官,快里边请!”
迟晚卿和沈玠正站在门口往店里瞧,闻声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向了女掌柜。
女掌柜脚步微顿,突然被两个长相这么好看的人盯着看,纵是她经过见广,还是忍不住脸泛红晕,好在脸上敷着一层厚粉,因而并不明显。
她捏着双手行至两人面前,略显精明的目光先是在沈玠身上梭巡了一圈,温声道:“这位郎君,店内三楼是供客人休息的雅间,郎君若是累了,不防上去喝口茶,歇一歇。”
沈玠不置可否,当即便有店里的伙计出现引着他上了楼。
女掌柜这才看向迟晚卿,笑吟吟地道:“这男人呀,往往不愿意陪女人闲逛,妾自作主张,将人赶了上去,夫人不介意吧?
夫人?
这是把她和沈玠看作夫妻了?
迟晚卿眼尾一抬,也未纠正,勾着唇角道:“自是不会。”
女掌柜得话,继续道:“夫人是第一次来咱们翠金阁吧?可要妾身为夫人介绍一二?”
迟晚卿微微颔首,“那便劳烦掌柜的了。”
女掌柜“嗳”了一声,边引着迟晚卿往里走,边介绍道:“咱家铺子呀,不只有成衣,也能为客人量身定做,布匹绸缎都是当下最流行的花色,三日便可做好送到客人府上。二楼是女儿家用的头面首饰和胭脂水粉,不知夫人想先逛哪里?”
迟晚卿沉吟道:“掌柜的,不知贵店有没有那种……”
她顿了顿,轻咬朱唇,未语先羞,似乎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为情。
女掌柜向来懂得察言观色,见状忙矮身附耳过去。
迟晚卿抬手遮住嘴巴,在女掌柜耳边悄声道:“就是…女子贴身穿的那种衣裳……”
说罢,看着女掌柜腼腆一笑。
女掌柜会意,笑容愈发深,“有的,夫人请跟我来。”
大景朝民风开放,夫妻为增添床笫之间的乐趣买些特殊的衣裳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女掌柜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更何况翠金阁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任何东西但凡有利可图,都会趋之若鹜,断不会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
只不过考虑到这类衣裳的私密性,不会将东西摆在明面上罢了。
如若有客人想买,她们便会将人请进暖阁,再由店里的绣娘将衣裳送进去,以供客人仔细挑选。
当然了,如果是男客人,则由店小厮负责。
服务可谓十分周到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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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闹哄哄的厅堂,便来到翠金阁的内院。
入目的是个回形走廊,天井的空地上砌着一方莲池。
季节未到,池面上浮着的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池水尚算清澈,不时能看到水下游动的小红鱼。
莲池对面是一排雕花精美的隔扇门,正是暖阁所在。
今日来暖阁的客人不多,店内伙计更多的是在前厅忙活,更显得此处环境清幽。
女掌柜引着迟晚卿来到其中一间,可刚坐下没多久,丫鬟便告诉她,前厅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要同她谈大买卖。
迟晚卿善解人意道:“掌柜的有事直管去忙。”
女掌柜满脸愧色,起身向迟晚卿行了个福礼,告罪道:“那妾身就先失陪了,这边让张娘子陪夫人看着,妾身处理完前面的事马上过来。”
说罢朝站在一旁的绣娘招了招手,“张娘子,你来招待一下。”
……
“这些都是咱们店新做的样式,每款只有一件,夫人瞧瞧喜不喜欢。”
张娘子说着,将盖在托盘上的绸布一一揭掉。
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真正看见衣裳款式的那一刻,迟晚卿还是不可避免地红了脸。
她轻咳一声,垂下眼睫,随手指了一件,“就这个吧。”
话音刚落,隔壁忽然传出一道茶盏碎裂的炸响,接着便是男子怒骂声,似乎还伴着女子的低泣和呜咽,只是很快声音便模糊起来,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
迟晚卿眉心微皱,问张娘子:“发生了何事?”
张娘子摇头,不明所以,口中道:“妾身出去看看。”
迟晚卿站起身,神色略显严肃,“我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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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焕将少女禁锢在矮榻上,粗暴地撕扯着她的衣衫。
本来他还觉得这次随兄长来奉都是件不错的事,谁知刚到奉都的第一日,他不过是随手教训了一下那个目中无人的随从,便被兄长禁足了整整半个月,直到今日才得以出来。
想到这里,他心中愈发不快,只想将这段时日的憋闷好好宣泄一番。
门扇却突然“哐啷”一声从外面被推开。
无端被打断,裴焕不悦地抬起头,正欲发作,蓦然看到来人是两名女子,怒气顿时消散了几分。
他直起身理了理衣摆,掩住身后的狼藉,开口道:“两位小娘子这是……”
话音未落,张娘子忽然捂着嘴发出一声惊呼,“阿俏姑娘!”
迟晚卿顺着张娘子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男子身后的矮榻上蜷缩着一个绯衣少女,衣衫不整,发髻凌乱,双手被束在身前,嘴被帕子堵着,双眼哭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