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 我不哭了,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可以变出来, 不要说我丑……”神裂开的嘴唇开合, 宁安发现连他的舌头都分成了几条,挥舞着细长的身体, 灵活, 易变。
都变成这样了说话还挺清楚……
一闪而过的念头,却让宁安觉得有些好笑,她自己都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还能思考无关紧要的细节。
可能是因为将脸努力整合起来又控制不止观察她神情的神挺有趣的。
而“有趣”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一种非常珍稀和难得的情绪。
从被神侵占和压榨的时间和空间里, 在模糊混沌的世界中长出像是初生嫩芽一般的感觉, 稀薄却让她觉得生活是值得的事情。
她笑了。
神的脸恢复如初, 也跟着笑。
“神,你不丑,只是没有那么好看了。也许是因为我看习惯了。”宁安仔细打量着神, 从额头到下巴, 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在神简单匮乏的思维里,“没那么好看”是“不好看”, 而“不好看”和“丑”差不多意思。
对于宁安的喜欢, 他最初感受到的就是宁安对于他外表的满意, 对于这副皮囊一直都很看重并且小心呵护, 从没有出现过彻底崩溃的情况,总是要有一部分像人的样子。
但现在,宁安不满意了。
神低下头,能窥探和吸收记忆的触手从脚边探出,对上她的目光,迟疑了片刻,嗖的一下飞回去,仿佛偷吃糖却被大人发现的小孩。
“安安,你喜欢什么样的脸,告诉我吧,我好想知道。”神将脸埋在她的小腹位置,纤薄的衣料根本无法阻挡温热的呼吸,像是肚子上卧了一个冬天会用的小小热水袋,挺舒服。
按照她现在迟钝的感官,能让她感受到的温热,对于一般人来说应该是热烫的程度。
在这种分寸上,神拿捏地很到位。
可惜这次没用。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想想。”宁安将神的头发编出一股一股,心情很好地哼起似乎很久之前从酒馆里听来的不知名小调。
客人都离开后,老板娘经常一边算着帐一边唱它,中间会不经意地看老板几眼,跟着调子更加欢快。
原来她还记得呀。
真好。
神以为宁安很期待他的新脸,紧张又高兴地抬起头:“好。”
接下来神每天早上都会给她看新的外表,各种类型都有,直到有一天宁安惊讶地问了一句“你是谁”,这场游戏才停下来。
很难形容神那一刻的脸色,宁安发誓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没想到神能变成一个矮个子的精致少年,就跟玻璃窗里展示的娃娃或者骄傲的小王子一样。
风格差别太大了。
从那之后,神放空的时间越来越长。
然而只要她喊他,哪怕是微弱到忽略不计的气声,他都能迅速反应过来笑着回“安安”,仿佛注意力从未偏离到其他地方。
他们在维坦大陆上走走停停,参观每一座城市的景色,收集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偶尔潜伏起来观察人类之外的种族。
那些“神明”不再插手后,这片大陆上的人和非人也在继续生活着,玛希帝国的皇室开始下达王令,没有激起大规模的反抗。
宁安觉得很不错,甚至想着如果有心急的“神明”来找她,她也可以让神提前吃掉他。
并没有。
但是她有点想找他们了。
因为……
又一次半夜惊醒之后,宁安急促地喘息,尝试摸一摸自己激烈跳动的心脏,却发现自己的手根本抬不起来,仿佛身体还停留在难以描述的噩梦中。
残留的颤栗提醒着她近在咫尺的危机,神的手掌轻轻压在她的胸口上,声音像是从望不到的深渊中呼啸而来:“安安……别怕……我在……”
宁安没有躲也躲不开,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闭上眼睛。
她还记得第一次做噩梦那天,神苦恼找不到能让她赞美的脸,于是她趁机提出了一个小小的建议。
“你可以找……帮忙,那个……祂,不是无所不能的吗?”怕神不明白,宁安咬着舌尖说出了那个古怪的称呼,表面却若无其事的样子。
迎上神莫名幽深的眼神,剩下的话全部被堵在喉咙里,混合成一团让她反胃无比、如同在下水道里浸泡过很久的物质。
她不想再饱受等待和忍耐的折磨,这种焦灼于不知道闸刀什么时候会猝不及防往下落的日子。
不管祂是什么,请动作快点。
当时的祂是这样期待的。
“安安……”
他又在喊她,不是黏腻到可以滴落汁液的调子,而是一下一下敲在她无比脆弱和纤细神经上的呼唤,她有点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叫她。
“让你满意……”
宁安装作自己睡着了,却忘记了呼吸,她连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屏息都没发现。
带着暖意的手指抚上她的嘴唇,撬开她闭合的牙齿,轻而易举地入侵到内部。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快要憋死了,克制地吸入和呼出气流。
“不行……啊……”
她最后听到了一声割裂的叹息,贴在她耳边一般,尾音却转而上扬,带着愉悦的钩子。
做噩梦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次惊醒宁安都觉得自己不该还能睁开眼睛,不该是完整的模样,而是某种更加稀碎和轻飘的东西。
每次,神都在看着她。
不论她是睡在地上、树上还是床上,第一眼看到的都不会是屋顶或者天空,而是半是璀璨半是污浊的眼眸。
完全相反却又交融在一起,看久了她就觉得一点都不违和了,还挺有意思。就是持续时间不长,眨个眼就消失,只剩下明亮的色彩。
“安安,我自己可以想出来的,不要找祂了好不好?”不知道多少次从梦魇回归现实后,她以一种婴儿在母亲腹中的蜷缩形态被神圈在怀里。
神挑明了祂的存在,似乎有嫉妒的酸液在滚动,凝结出水泡。
宁安无意识地咬手指,一点皮都没破,牙印也没有:“我就是好奇、真的无所不能吗?”
那祂可以举起自己吗?
哈哈。
游离混乱的思绪想到哪算哪,宁安蹭了蹭神的胸膛,她喜欢带点硬度的肌肉,那种软烂的不好……
“我累了,你不要说话。”
每一次,宁安都以为自己应该迎来结局或者解开秘密的高潮时刻,但就是没有。
她依旧不明白祂到底是什么、又在哪里,只有无穷无尽、颠倒错乱却又无法记忆的梦魇缠绕着她。
在她昏昏沉沉的时候,神将她带到了神国,大片的花海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保持着春天的烂漫生机。
“安安……他们会照顾好你……我要去……”宁安的困倦阻挡了她,直到醒来没有看到神,她才明白他的离去。
“他、去哪里了?”她问站得远远的“神明”。
“等他。”他们说。
它讨厌等待。
有一段时间,宁安不再做梦,清醒的状态下,她小心翼翼地感受自己的意识世界,确定了一件事。
翅膀合拢的梦境之主不见了。
它被剥夺,而她现在才察觉。
偶尔有悠远诡异的呼喊传来,宁安抱住头,捂住耳朵,却依旧无法停止它的侵袭,她像是直接和她的大脑在对话。
“安安……”
这是她唯一能听清楚的内容。
等到她无意识地开始重复那些古怪的语词,宁安仿佛能感受到周围的环境变成了五彩斑斓的色块,自己也和色块亲密地融合在一起,分不清谁的颜色更脏,是谁污染了谁。
努力操纵自己的躯体做一个抓的动作,绮丽变幻的景象消失,恢复正常。
就像刚才不过是幻觉。
不,不是。
拨开井井有条的花枝,宁安跟疯了一样径直奔到那些“神明”面前。
再这样下去,她会像无尽呓语一样,成为怪东西。
她还没弄明白。
不能在这里坏掉。
“我要见祂、让我见祂,不然我就让神永远将你们留在这……”她紧紧攥着一个“神明”的袖子,用自以为凶狠的语气威胁,其实在打颤。
他们看着她,目光里有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就像她是一个无理取闹却被无条件包容的孩子。
“真的要见吗?”
“……是。”宁安确定,并且她也确定祂不会放过她。
在凌迟和斩首之间,她选择后者。
他们带着她来到单独的一扇门前面,有点熟悉,就像、就像万神殿外的那扇门,她想起来了。
“真的要进去吗?”他们问,不同的面容上似乎呈现一致的担忧。
她去推,以为会很重,没想到轻飘飘的像是一层空气,仿佛门本身就不存在一般。
“安安……进去了……”
“好高兴……”
“想见我……”
“不行……小心……”
在宁安看不到的地方,“神明”如同被操纵的木偶,一个接一个,说出了似乎被安排好的台词。
宁安走在漆黑泥泞的“道路”上,仿佛面神之宴再现,只是这一次她知道谁在那等着她。
脚下拖泥带水的触感愈发强烈,她像是在被推着走,又像是在被挽留。
窸窸窣窣的莫名声响击打头骨和耳膜,有很多很多东西在游走,躁动,宁安却很平静,她知道这些不算什么。
有更加……的存在还没有出现。
压迫感越来越强,视线里连黑色都变得绚丽多彩。
宁安跌坐在柔软的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如同一条离开了河水的濒死之鱼。
心脏在发热,这是祂的【礼物】之一,支撑着她不在半路倒下。
“走不动了……”她靠在“墙壁”上,不知道说给谁听。
背后伸出两根触手,应该是触手,滑溜溜的,勾住她的腰,托着她的腿,以一种均匀的速度移动着。
这种体贴让宁安更加紧张,到现在,她都不了解祂,可祂却像是掌握了她的一切一般。
所以,为什么会是她……
她又会看到什么……
身体散发出后知后觉的恐惧,宁安觉得自己就像一具僵硬的尸体,眼前更是出现了类似“走马灯”画面。
她回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让她觉得很安全。
可是下一秒她就被一个冰冷黏腻的东西卷走,被迫脱离舒服的洋流。
她很生气,睁眼就看到一个白发红眸的健壮女人站在红色的血河中,捂着肚子,仰头,朝她笑,然后滑落。
很多很多人都不动了,一只比山还高壮的巨兽呜倒在地上,大地震动。
它的身体上有很多伤口,往下渗着血,痛得她发出很大的呜咽咆哮。
另一只黑黑的家伙靠近它,刺破它的肚子,勾出来一只比她大很多的东西,它还在动。
她意识到自己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出来”的。
宁安有些急,她想要找那个女人,她是、她是……她不太明白,可是她想和她一起。
踢着腿要下去,那个黑黑的东西根本不理会她,下面越来越小,她只能看见红色覆盖了很多地方,巨兽、人都倒了。
谁也没赢。
她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直到黑东西堵住她的嘴才停止。
她在一个冰冷黑暗的地方呆了很久很久,觉得饿就含着大拇指,因为几次之后她已经知道哭是没用的。
饿……
她第一次翻身,鼻子撞上软乎乎的东西,下意识吸了一口,有黏糊糊的液体滑过干裂的喉咙。
本能让她继续吮吸。
直到被黑东西勾出来。
她和它的无数眼珠对视,伟大的婴儿无知无畏,她并不觉得它可怕。
她被丢了回去。
痛……
捂着肚子,她哇哇哭,不知道怎么办。
过了很久才有东西搭在她的肚子上,她抓住它,另一个会动的,好像没那么痛了。
另一个会动的和她玩,大部分的时候是她被玩,吊起来转圈圈、滚来滚去、流血……
它让她不舒服,可是这里只有它,唯一的玩伴,她哭嚎着也只能接受,还巴巴地抱着它睡觉。
她没有再长大,短手短脚,爬来爬去,只会“啊啊啊”,像一只小兽。
肚子经常痛。
一痛她就抱着她的玩伴哭,它是冰凉的也没关系。
有一天,它变热了,她高兴地拍手大叫,抱着它滚来滚去。
然后她就收获了一个会发热的玩伴。
她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醒来也没有力气爬,它凑过来,推她,她拍拍它暖烘烘的身体,半闭着眼睛。
那是很漫长的一觉。
她看不到,宁安却能看到,一团纠结的触手是怎么在宇宙中横冲直撞,好不容易才找到有和她差不多外表的生物的星球,降落。
它将她吐出来,触手团四分五裂,将她摆弄来摆弄去,她嘴里流出了漆黑的液体,跟毒血一样。
其中一根触手缩小,挂在它的手腕上,其余的触手四散离开。
没过一会,一个年轻的警察迈着晃晃悠悠的步伐过来,发现了她。
“奇怪,刚刚我不是在值班室吗……我去这怎么有个小孩……大冬天的……”他抱起脏兮兮的她,脱下衣服三两下给她裹起来,打120。
宁安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她有时是那个婴儿,有时是现在的她自己。
警察给她取名宁安,有时会来看她,可她心里像是被蒙了一层,呆呆的,只会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不害怕,还说“小丫头怪厉害”。
他经常来看她,人越来越瘦,后面就没看到他了,据说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精神失常,跳楼了。
有人说是被她咒死的。
当时的她整夜地睁着眼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连照顾她的护士都发怵。
“够了我不想再看下去了……停下……停下……”宁安捂着自己的脸,不停重复着,一切就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连空气都不再流动。
脚下重新变得泥泞不堪,宁安僵硬地抬头,不是医院的天花板,而是遮天蔽日的庞大臃肿物体,和祂比起来,将她吞进肚子里的触手团就像可怜的小蚂蚁。
神明啊……
啊……
啊……
她见过的,然后,她就会碎掉,就像之前很多次那样。
【安安,你来见我,我好高兴。你不等我,我不开心。】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找上我?为什么为什么……】宁安有很多问题,但是混乱的思绪不能让她有条理地表达出来。
一只硕大无比的眼睛盯着她,她觉得自己像是被钉住了。